第六章 兩位少年,相反的人間(一)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diǎn),在寧燃夕家附近的一個路口,何臨青從出租車上下來,一眼就看到了路邊的寧燃夕。
她靠著路邊的一棵樹,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束起的長發(fā)柔順地垂在身前。她的頭發(fā)是天然的深棕色,發(fā)梢有點(diǎn)自然卷,很有幾分俏皮的感覺。暖暖的午陽明亮卻不刺眼,照在她身上,增添了溫和柔婉的氣息。
何臨青并沒有急著走過去,而是將視線投向了她的身后。
他雖曾經(jīng)設(shè)想過她居住的環(huán)境,但卻沒有想到,會如他今天所見一般破敗陳舊。
連綿低矮的瓦房,陳舊得像是上上個世紀(jì)的遺物,道路曲折不平,卻還算整潔,并沒有垃圾散落。
穿著精致英式校服的寧燃夕站在這陳舊的建筑之前,本該是格格不入的畫面,卻莫名給他一種和諧的感覺。
寧燃夕長得算不上多美,卻總是很入畫。
他不輕不重地咳了兩聲,寧燃夕回過神來,看見是他,笑著迎上來:“這里是不是很難找?”
何臨青也笑:“還好。爺爺還是不肯一起嗎?”
“他說自己不想出門,會腿疼?!睂幦枷е敢饨忉?,“不過我已經(jīng)給他做好了午飯,熱在鍋里了?!?p> 何臨青有些無奈地笑:“其實(shí)我大概也能猜到是這樣……”說著轉(zhuǎn)身讓她先走,“餐廳里這里有些遠(yuǎn),我們打車過去?!?p> “為什么非要去那里不可呢,”寧燃夕有些不安,“隨便吃一點(diǎn)就好了啊,沒必要破費(fèi)?!?p> “就是因?yàn)椴幌肫瀑M(fèi)才要跑遠(yuǎn)的?!焙闻R青煞有介事,“那是我親戚家的餐廳,可以給我們打七折?!?p> 寧燃夕信以為真:“真的嗎,那挺好的,走吧?!?p> 何臨青走在她身后一步遠(yuǎn)的地方,微微勾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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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臨青挑的是一家晉菜館,這家店以風(fēng)味尤佳的山西菜而聞名。正是飯點(diǎn),食客很多,雖然還有空座,卻是要再等很久才能上菜。
服務(wù)員略帶歉意地向他們說明,寧燃夕也沒有主意,遂看向了何臨青。
何臨青卻不甚在意的模樣:“不要緊,我們可以等?!闭f著點(diǎn)了單,讓寧燃夕坐在原地等他,“我去給你買飲料?!?p> 寧燃夕看著菜單,正想說是不是點(diǎn)的太多了些,何臨青一溜煙就出去了。
她嘆了口氣,靠在了椅子里,下意識地環(huán)顧著四周。
偌大的廳堂幾乎座無虛席,充滿了熱鬧溫暖的氣氛,人們?nèi)齼蓛上鄬Χ?,或談笑風(fēng)生,或大快朵頤,滿是人間煙火氣息。
寧燃夕忍不住感慨,抬眼卻看見何臨青回來了,手里拿著兩杯飲料:“看什么呢,好像挺開心的樣子?!?p> 寧燃夕抬頭看著他:“這么快?”
“本來就不遠(yuǎn),恰好沒有人在排隊(duì)。”何臨青將手里的飲料遞給她,“大概是都分散在各個餐館里吃飯了。是熱飲,小心燙。”
寧燃夕伸手接過,看著他在對面坐下:“我只是有些感慨,以前很少來餐館吃飯,沒想到竟然這樣熱鬧?!?p> “中餐廳是這樣的。”何臨青笑著說,“西餐廳就很無趣了,人與人的桌子隔了老遠(yuǎn),空氣里都是清冷?!?p> 寧燃夕打開飲料,是甜甜的蜜桃牛奶,溫?zé)岬模袷嵌斓呐枺骸拔覀兇蟾乓榷嗑???p> 何臨青拿起桌邊的小票看了一眼,“看起來大概得等二十多分鐘呢。正好我有些話要說?!?p> 寧燃夕啜飲一口,眼含疑惑地看著他。
“記得嗎,之前我跟你說過,‘以后會讓你知道,我們相似在哪里’?!焙闻R青喝了口飲料,低眉淺笑,聲音低柔。
寧燃夕屏住了呼吸。
“你或許知道我家境不錯,但是大概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規(guī)模。”何臨青聲音不高,卻很清楚,“如果將現(xiàn)有的資產(chǎn)全部折算,比很多小國全年的GDP還高——現(xiàn)代意義上的富可敵國?!?p> 寧燃夕沒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說這些不是讓你對我產(chǎn)生敬畏感的……實(shí)際上我并不以此為傲,甚至感到憤怒?!彼鴮幦枷@訝的眼神,緩緩地說。
“別人往往會說,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我卻不敢茍同?!焙闻R青認(rèn)真地看著她,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白白胖胖的男生,竟然擁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清澈明亮,如同子夜之星,“因?yàn)槲夷壳八馐苓^的一切災(zāi)難,都與我的富有有關(guān)。”
“先說我的家人吧。之前我也同你提到過我的媽媽,她是一名服裝設(shè)計師,無論從什么角度來說都是值得尊重和愛戴的長輩,卻患有糖尿?。耗慊蛟S聽說過這種病,因?yàn)橐葝u出現(xiàn)問題,無法正常吸收葡萄糖,日常飲食中大部分的糖類都無法正常攝入,連一日三餐都要定量攝取……”何臨青緩慢地介紹著,神情看不出悲喜,目光平淡,像是已經(jīng)接受了這樣的悲劇,“金錢讓她有資本去吃世界上任何美食,但疾病讓她真正能吃的食品少之又少。”
寧燃夕也聽說過這種疾病,它是如今很常見的“富貴病”之一,目前來說除了注射胰島素之外沒有更有效的療法,病人受淀粉等糖類攝入量的困擾,很多食物,尤其是米面等淀粉含量高的主食沒法像常人一樣隨意食用。
“然后,說說我吧?!?p> 寧燃夕下意識地坐直了。
“別人說我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孩子。我出生的時候,家族的事業(yè)就已經(jīng)蒸蒸日上,我從小不僅衣食無憂,而且生活在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和照顧之中,如同天之驕子?!?p> 寧燃夕注意到,說這些話的時候,何臨青的臉上沒有笑容。
“我年紀(jì)尚小之時,也曾因我無人可比的家境而頗感驕傲。我身邊不缺朋友,從來我都是眾星捧月的焦點(diǎn),我也對此感到理所當(dāng)然。直到有一天。”
寧燃夕有些擔(dān)憂地看著他。
他神色陰郁,如同暴雨將至的天空。
“在我十三歲那一年,忽然爆出消息,一個財務(wù)總管在公司的賬本上動了手腳,私吞了一筆不小的賬款,并且……漏繳了數(shù)千萬元的稅款?!焙闻R青說,“那次事件因?yàn)樯婕暗目铐?xiàng)巨大,很是沸沸揚(yáng)揚(yáng)了一陣子。我原本以為這與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直到我聽父親說了那個涉事總管的名字。
“我知道那個名字。那是我最好朋友的母親,我曾經(jīng)當(dāng)著我其他朋友的面怎樣自豪地介紹他,在那時我便有怎樣的恐慌。
“我跑去質(zhì)問了他,也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向我坦誠了,是他慫恿自己的母親做假賬,因?yàn)樗俏易詈玫呐笥?,我會原諒他的一切過錯,就如同以前我曾經(jīng)做過的那樣?!焙闻R青彎起嘴角笑了笑,眼神里卻沒有笑意,“他在那時對我說的一句話,我一直銘記著,到現(xiàn)在也不敢忘記。他說:如果不是因?yàn)槟慵矣绣X,誰會和你這個死胖子做朋友?”
寧燃夕有些吃驚。
“我雖然與這件事沒有直接關(guān)系,卻間接導(dǎo)致了這一切的發(fā)生,因此受到了長輩嚴(yán)厲的指責(zé),責(zé)備我亂交朋友,胡亂許諾。而面對指責(zé),我只能認(rèn)錯。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我昔日引以為自豪的眾多朋友,其實(shí)為我惹下了許多難以彌補(bǔ)的禍端。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借著我的名號去欺凌弱小,有些嚴(yán)重的,一時暴露出來,讓本已處在困境中的家族更是手忙腳亂。”何臨青垂眼看著手里的飲料杯子,像是被上面的圖案吸引了目光。
“我知道,錯誤在我,因?yàn)槲业拿つ亢妥源?,給家里平添了許多麻煩。為了減少這種情況,家里縮減了我的開支,也開始限制我的出行。我的‘朋友’在那時候紛紛作鳥獸散,我竟成了孤家寡人。我那才恍然,原來他們真的并不是和我做朋友,而只是和我的錢。這讓我惶惑又痛苦。
“我嘗試用飲食排解心里的痛苦,但是又走上了另一個極端。我每天吃下的食物是一個同齡孩子的三倍甚至更多,身材像個被吹起來的氣球一樣迅速膨脹了起來,僅僅兩個月的時間,我的體重增長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五十公斤,本來就因?yàn)闋I養(yǎng)過剩而很胖的我,此刻更是成了同齡人眼里可笑的胖墩兒。我開始變得易怒,暴躁,尖銳而可惡……也因此被更多人遠(yuǎn)離。
“我感覺你和從前的我相似,大約也就是在這里……不同的是,你只是遇到了不友善的同學(xué),而我卻在讓自己變得更可惡好讓其他人離我更遠(yuǎn),我厭惡一切的社交,厭惡與所有人的交流,我不愿出門,但在家里就忍不住瘋狂地吃,形成如同噩夢一樣的循環(huán)……那段時間大概是我最痛苦的日子,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折磨讓我發(fā)了瘋……再加上當(dāng)時家里又出了別的事……”何臨青說到這里停了下來,沒有說是什么事,寧燃夕也沒有問。
“即使是現(xiàn)在的我,也未能擺脫那一年的負(fù)面影響……身上的贅肉執(zhí)著地不肯離開我,固執(zhí)地向我昭示著那段可怕又可笑的過往,還有我的脾氣,雖然我已經(jīng)在盡力地收斂,卻還是遮掩不住曾經(jīng)遺留的暴躁和固執(zhí)……”
喝完最后一口飲料,何臨青從恰好過來的服務(wù)員手里接來第一道菜,聲音重新變回清朗——很顯然那是很沉重的過往,讓他甚至不能以平常心講述:“上菜了,來嘗嘗這家店的風(fēng)味如何吧。”
“你是在那個時候開始學(xué)習(xí)繪畫的嗎?”寧燃夕雖然覺得或許會有些冒昧,但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
“嗯?!焙闻R青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媽媽的建議,她說繪畫會讓我放松下來……我選擇了水粉作為繪畫的顏料,在她的指導(dǎo)下開始學(xué)習(xí)畫畫,這才慢慢走出那段陰影?!?p> “但是我對后來所有意圖靠近我的人還是充滿了最大的惡意,即使我已經(jīng)漸漸擺脫了躁郁……或許你還記得剛開學(xué)那天,剛見到你時我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惡劣態(tài)度?!彼α诵Γ澳鞘俏覍θ肆?xí)慣性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希望你不要對此太過介意,我向你深表歉意。”
寧燃夕趕緊擺擺手:“這都多久的事情了,壓根不用這樣鄭重道歉的……就算是換了我,也未必會表現(xiàn)得更親和……這不是你的錯?!?p> 更何況,她突然想到,那天何臨青扭頭就走,卻莫名其妙掉了學(xué)生卡,還頗有些惱火地問為什么不幫他撿起來……
學(xué)生卡上有學(xué)生的詳細(xì)信息,包括姓名,學(xué)號,以及……班級。她若是伸手撿起,難免會看到卡上的信息,就會意識到自己和他一個班,這樣只要跟著他,就能找到班級了。
竟然這樣曲折地向她伸出援手……
即使對人抱有深重的戒備,甚至惡語相向,但到底還是個善良的人啊。
她心里笑了笑,但并沒有開口點(diǎn)破。
“好了,不說那些讓人不愉快的事情了。”何臨青將陸續(xù)送來的幾盤菜在桌上放好,“我買的飲料是小杯,應(yīng)該不會影響胃口,你嘗嘗這家的菜肴。”
寧燃夕這才注意到桌上的菜式。難怪何臨青點(diǎn)了好些,這每一盤菜分量都很小,看起來,一人兩口都要沒了,“這些菜看起來好小巧啊?!?p> “本來就是為兩三人聚餐而設(shè)定的分量,我胃口大得最可怕那陣子,這樣的小碟子也不夠我一口的?!焙闻R青忍不住笑,“這樣也好,可以多嘗幾道菜?!?p> 寧燃夕被他這么一說倒也無所顧忌了,提起筷子:“那我就不客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