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應(yīng)淮見面后，又過了十日。
這十日里沒有一個人來找我，這里仿佛是一個秘境，沒有人經(jīng)過，就連動物也寥寥無幾，讓我可以在這小小的房間里靜養(yǎng)。太陽很大、很曬，我懶得出門，又或者說，我沒有必要出門。
身上的皮外傷仍舊猙獰，不碰還好，一碰到便會感覺到劇烈的疼痛感，但相比前幾日要好多了，起碼我現(xiàn)在可以在房間里自由走動。身體的五感及法術(shù)尚未恢復(fù)到最巔峰的時期，但保護自己的能力還是有的，當(dāng)然這些對手不會是天帝柳尋和妖王應(yīng)淮，而是一些小嘍嘍，譬如我復(fù)活后見到的第一只生物，那只長相丑陋聲音難聽的王八精。
到第十一天，有人來拜訪我了，當(dāng)然那些人不是真的因為關(guān)心我而來拜訪我的，他們個個身穿白色鎧甲，手持兵刃，領(lǐng)頭人我認得，他是柳尋最信任的將軍，好像是叫孟特。
“勞煩大人和我們走一趟?！彼麄冞€算客氣，還懂得問我一聲，而且還懂得敲門。
我坐在椅子上喝茶，看著這一行人，笑了笑，道：“如果我不想跟你們走呢？”
他們沒有說話，只是看我的眼神變得犀利和謹慎，一只手緊握刀柄，空氣仿佛凝固在空中，緊張的氛圍不斷地擴散，讓我感覺他們下一秒便會拔刀。
“開個玩笑罷了?！蔽覈@了一聲，他們還真的無趣。我站起身來，也許是坐太久了，腿腳有些軟，我用手撐桌，自嘲道：“你看看我這幅模樣，你覺得我還能做些什么？放心，我跟你們走?！?p> 我是白澤，也有肉體，受傷了，也是會虛弱的。
這位將軍看上去五大三粗，卻也是一位懂得憐香惜玉的人，他沒有故意刁難我，反而帶了兩位侍女照顧我，而且還為我準備了一輛馬車。
“若有什么需求，大人隨便吩咐便好，只要卑職能夠做到便一定會滿足大人?！泵咸睾翢o表情地道，就連他說話時的語氣也是認真而無趣。
我揭開馬車的簾子，看他，然后又看了馬車里面一眼，想了想，道：“如果可以，我希望有一個抱枕?！?p> 大概一炷香時間，他果真給我找來了一個抱枕，我很開心地單手接過抱枕，道了聲謝謝便松開揭開簾子的手，簾子很自然地向下垂，擋住了外面的景色和陽光。
“你們自己休息便好，無需照顧我，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闭f完，我便將抱枕往椅子的另一側(cè)扔去，然后整個人躺在馬車的座位上閉上了眼睛。我沒有心思再去理會那兩位長得還不錯的小丫鬟，此刻的我只想好好休息，身上的疼痛及疲倦讓我不得不逃離這痛苦的現(xiàn)實，逃進那無知覺的世界，逃過這一段可怕的時間。
待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到達九重天，躺在柔軟的床上，手中抱著的，是孟特給我的抱枕。感覺身體好多了，我方才睜開眼睛，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位皓齒蛾眉的姑娘，她比從前更加有靈氣了，臉上不再有那拘謹?shù)睦淠怯辛藥追稚倥幕顫?，果真月神府就是一會毀了人的府邸，但沒想到還給她快樂的，是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九重天。
“你終于醒了?！彼难壑杏袔追中σ猓梢娛钦嫘恼嬉?，“陛下這幾日很擔(dān)心你，你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了？”她扶我坐起身來，并遞了一杯水給我，我向她道了一聲謝，“好多了，謝謝你的關(guān)心。”說完，我便慢慢地喝了幾口水，清水滑過我的喉嚨，就像是久旱的土地終于等到了雨天。水不溫不涼，一喝下去便知道這是有人精心準備的，不然這水早就涼了。
“我睡了多久？”我又問道，“沈燁怎么樣了？”
她的臉上有些吃驚，似乎是在驚訝我為何可以直呼雨神的名諱，看來她似乎不知道我的身份，不過隨便了，我也不是注重這些的人。
“雨神大人現(xiàn)在被陛下關(guān)在府中，姑娘放心，大人他很好。”小月從一旁拿來了糕點，遞給了我，道：“聽陛下說，姑娘喜歡桃花糕，我特意做了一些，希望姑娘會喜歡?！?p> 沈燁沒事便好，此時此刻將他困在府中時最好的辦法。
“有心了?！边@桃花糕精致而又香甜，若是再甜一些我會更喜歡，但既然事別人花了心思做的，我也沒理由挑三揀四，“這桃花糕很好吃，我很喜歡?！蔽倚χ?，若是有一些酒在身便更好了。
“陛下也是怎么說的?！毙≡滤剖窍肫鹆耸裁?，臉上浮上了一朵紅云，嘴角揚起一抹幸福的笑容，有了幾分小女孩的害羞?？磥砹鴮λ钦娴暮?，這樣也好，只是可惜她這一生都要被困在這一個小小的地方了。
她忽然好想想起什么，問道：“姑娘是否曾經(jīng)跟隨在雨神的身邊，若是，姑娘是否見過一只長著獨角的小羊？”
沒想到過了這么久，這小姑娘居然還在掛念那只小羊。我搖搖頭，道：“我在沈燁的身旁未曾見過一只小羊?！本啪虐耸坏捞炖鬃屛沂芰撕車乐氐膫?，法力也盡可能地散去，恐怕紫蓉山地小羊也在那個時候消失了。
“是嗎......”小月顯然有些失落，一雙眸子里的光頓時黯淡下來，過了半會兒，她道：“若姑娘來日見到，希望可以告知我一聲?！?p> 我答應(yīng)了她，但我心里知道這只小羊不可能再出現(xiàn)了，因為我不會讓她再出現(xiàn)了；況且即便這小羊再次出現(xiàn)我也不可能可以把消息傳到后宮。即便我又變回那位高高在上的白澤，我也不可能與后宮的女人或男人有任何的交集，這是父神定下來的規(guī)矩，是為了保護后宮們的女人，也是為了保護后世帝王的性命。
天色漸漸不再明亮，時間也差不多了，她也是時候回去了，臨走前她告訴我我現(xiàn)在位于她的殿旁邊，有什么事叫下人找她便是，我應(yīng)了下來，她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她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再冷酷的心都會被她所打動。
“希望你一輩子都可以這么的開心快樂?！彼叩介T前準備開門的那一刻我道，她的動作頓了下來，轉(zhuǎn)頭看我，似乎不解為何我會突然間這么說，但她還是彎眼一笑，道：“謝謝，愿姑娘也是?！闭f完，便真的離開了。
這幾日里，小月幾乎每日都來找我，給我?guī)砀魇礁鳂雍贸缘奶鹗?，她?dān)心我會無聊，于是給我找來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每日都給我講不少她自己有趣的經(jīng)歷，這讓我想起西澤的羿生，那個活潑可愛有些煩人的小家伙，但每逢談起小神女的身后，她都會有種嘆息和悲傷。
“小姐她活得太辛苦了，月神府這個地方不適合她，希望到了西澤她會找到她想要的生活，希望她可以放棄雨神大人，雨神大人并不適合她?！?p> 每次她說這一句話的時候我都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笑著。人活得痛苦不是她人造成的，而是自己造成的，有些人天生無師自通，有些人則永遠都不能理解這個道理，譬如小月，譬如芙嫣。
“陛下不允許其他妃子來找我，而陛下自己又日理萬機，每日便只有那幾位小丫鬟們陪我，但可惜她們都忌憚我的身份。”她的表情有些失落，但很快又笑了起來，“幸好你來了，有你陪我，這時間都似乎過得更快了?！?p> 這句話中，我聽見了心酸。
待小月走了后，我的殿中來了一位不請自來的客人。
我的五感是天生的好，但很可惜我的法力卻再也回不去我原本的程度，即便九重天的藥物再好，即便這些仙丹妙藥有多神奇，它們也不能恢復(fù)我的法力。
我背對著他，但我知道那人定是他。
“師父，好久不見?！?p> 的確是好久不見，太陽落下山，房間的夜明珠慢慢地亮了起來，照耀了整座殿。
我緩緩轉(zhuǎn)過身，微笑著看著來人，他和往常一樣愛穿淡色的衣裳，臉上掛在親和的笑容讓人很想主動親近他，他與沈燁不一樣，他真的是一位翩翩君子，舉手投足及言語間皆自帶君子之風(fēng)，他比沈燁更加的冷靜和沉穩(wěn)，遇見任何事都會淡然處理。心懷天下，處之坦然，只論才華不論出身，受人尊敬愛戴，他會是一位很好的帝王。
可惜，他不是一位很好的徒弟。
畢竟在他的手上有著他師父的鮮血。
“柳尋，你果真長大了?！蔽液苄牢康匦χ?，“為師都看不透你了?！彼难壑胁辉儆忻髅牡墓饷?，而是有了幾分帝王的謀略和算計，他是何時變成這個樣子的，我不得而知。說實話，或許我也不是一位合格的師父，不然我又怎會看不透柳尋？
我臉上的欣慰帶了幾分諷刺。
“這只是一個意外?！绷鴮げ]有為自己的行為而抱歉的意思，“我沒有辦法，這是我最后一次機會，我等不及了。我相信換做師父，師父也會做出與我一樣的事情?！?p> “當(dāng)年誰不知道天帝最想殺的就是你。”我用著平淡的語氣和他說道，“因為你是唯一一個會威脅桀敖太子之位的人?！?p> “你沒做錯，而且你很聰明，把一切的責(zé)任都推在張謀的身上，但倘若這人另有他心，那么你如今便會受到六界的質(zhì)疑，你這位置也不可能做得穩(wěn)。弒兄弟、滅師祖此為大罪，若你所做被世人知曉，恐怕也逃不過眾人的非議和不信任?！?p> 柳尋沒有反駁，一如往日認真地聆聽我的話語，我嘆了一聲，“柳尋，你知道我這個人最珍惜的便是我的性命，若是旁人并且他此刻站在我的面前，我定會用盡我的全力來殺他。但很幸運，那人是你?！?p> 他畢竟是我的徒弟，我狠不下殺手。
“你可知道如果你主動將你的過往告訴我，或許我會幫你?！?p> “有些事情我必須親自做?！绷鴮ふf道，他的聲音很堅定，眼中的戾氣揮之不去也無法隱藏，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這幅模樣，他將自己隱藏得很好，他是君子，可是他有自己的底線，兩件事不沖突，但很可惜我沒有早些發(fā)覺到。
“師父不知道我已經(jīng)忍了很多年了?！彼哪樕蠋е嘈?，聲音很輕，帶了些顫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傷心的往事。
“無論誰做，結(jié)局都一樣?！蔽易诿廊碎缴?，為自己倒了一杯茶，說了這么多，我有些渴了，“我可以保護你。”我看著他的一雙眼睛道。
“柳尋，你知道你與沈燁最大的差別是什么嗎？”
“沈燁相信我，而你，卻一點都不愿意相信我?！蔽冶砻嫔先耘f平淡地笑著，但事實上我的內(nèi)心陣陣地刺痛著，畢竟我從小帶大的孩子不相信我，這件事雖然我早便知曉，但要親口說出還是有些可悲和傷人。
殿中很安靜，窗外的夜鶯站在枝頭上唱著哀怨的曲子，半響，柳尋才開口說話，“師父，你竟是如此的不懂我......”或許夜鶯的歌聲引起了他內(nèi)心的傷痛，他的聲音中帶了些許的傷感和委屈，像一個小孩子一樣低著頭，控訴大人為何不了解自己。
“柳尋，你不該不信我，不該殺我，不該派沈燁去西澤?！蔽依渲樀?，我也有自己的性格和情緒，我也有我自己的底線。相比起死，我更討厭被人出賣的感覺，被自己信任的人出賣的感覺，例如我的徒弟柳尋，我的朋友東羽。
氣氛凝固，我們二人皆不愿退步，他有他的想法和目標，我有我的底線，我們兩個就像是交叉的樹枝擋住了對方的去路，但誰也不愿讓開讓對方過去。
“師父，你身體好些了嗎？”他轉(zhuǎn)移了話題，身上減少了幾分情緒，從聲音明顯聽出來他正在控制自己的情緒，試圖讓自己變回從前那個溫柔平穩(wěn)的公子，但語氣中的冷淡卻是像貓咪的尾巴，藏也藏不住的。
“現(xiàn)在還活著，但不知道未來會怎樣?！蔽沂┓ǎ中拿俺鲆粓F火，我將其覆蓋在杯上，杯中的茶水再次熱起來，“我的法力有可能永遠都不會恢復(fù)到從前到模樣了?！边@次，是真的不可能恢復(fù)了，現(xiàn)在的我便如同一只修煉了五百多歲的小妖，根本不可能再是九重天的一把利劍了。
即便他上次背叛了我，但我還是愿意再賭一次，況且隱瞞這件事對我來說并沒有任何好處或壞處。
“朝中的大臣希望師父可以回到九重天，九重天需要師父?！绷鴮さ?，現(xiàn)在的他有了幾分天帝應(yīng)該有的樣子，這些東西是潛移默化的改變，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九重天從來都不需要我，他需要的是一位好的君王?！蔽覍⒈械牟杷韧辏粗种械谋?，想起曾經(jīng)的種種，道：“而我，也不希望回去九重天?！?p> “師父，關(guān)于禁術(shù)，我?guī)湍銐毫讼聛怼！?p> “便當(dāng)是你對我的補償，畢竟你欠了我一條命?！蔽?guī)е鴰追种S刺的意思開玩笑道。
他假裝聽不見，向我行禮，“若無事，我便先離去了?！彪S后便轉(zhuǎn)身離去
他由始至終都沒有自稱自己一聲朕。
“你要好好對待小月，她是一個很單純的姑娘。”
他的腳步頓了頓，在黑暗當(dāng)中他的背影顯得額外的孤獨和寂寞，他轉(zhuǎn)頭看向窗外，道：“師父亦要好好對待小六，他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九重天不適合他?！?p> 他離開了宮殿，也許是風(fēng)，也許是他的動作，門合上后仍舊小幅度地擺動。
這或許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他觸碰到我的底線，我亦踏在他的底線上，如此，我們二人還可以回到從前的模樣嗎？數(shù)千年的師生緣在一瞬間化為灰燼，如同我與東羽的感情般，二者皆如遠去的飛鷹帶著自己的志向不再復(fù)返，我站在原地看著它們離我越來越遠，向四周一看，到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
一個人，真的很孤獨。
夜空中，無數(shù)的繁星在空中閃爍，此時的他們就像是上天的淚水，我的內(nèi)心，早已千蒼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