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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太奇

浮世戀華

星太奇 陳施豪 4481 2021-04-17 14:21:20

  夜幕已經(jīng)完全落下。

  此時環(huán)繞在路永夕身邊的,是浮躁而歡快的空氣,在精靈的集市里到處都是點燃的燭火的跳躍的光的照耀,到處都是喧鬧的人聲,他被婭爾薇忒拉住,漫步在其中,雖然祭典還沒正式開始,但在集市的這頭搭起的高臺上,已經(jīng)有幾個精靈抱著一種模樣奇怪的弦樂器坐在那里放聲高歌,還有一些在輕靈地舞蹈。

  “他們說,那匹‘優(yōu)尼克爾’是你引來的?”

  在兩人進入集市之前,那對兄妹就來和他們見面了,所以婭爾薇忒也聽到了他們對路永夕的介紹。

  路永夕倒沒有不好意思,遮遮掩掩,在經(jīng)過仔細思考后,他點頭。

  “為什么?”

  “我覺得,”路永夕抬頭,望向那輪銀月,一時間想到兩個世界關(guān)于獨角獸的種種傳說,以及那頭獨角獸的那個眼神,就說,“一般來說,心靈純凈這個形容,是最適合去形容那些小孩子的吧?但為什么獨角獸往往會選中少女呢?還有一個傳說,就是當獨角獸試圖親近少女時,會將它的獨角抵在少女的裙擺上,這種行為的寓意,應(yīng)該是跟兩性相關(guān)的,所以我覺得,那頭獨角獸會被吸引過來,大概是因為我在那時想到了某個異性,然后像是觸動了什么機關(guān),或者說是發(fā)出了什么信號……”

  婭爾薇忒卻沒有對路永夕這些滿是奇思妙想的論證過程感興趣,只是抓住了其中的一句話:

  “某個異性?”

  她的眼神一時間明亮得叫路永夕感到害怕:“是誰?是和你一起在那里的莉莉婭娜嗎?還是……我?或者……梅里亞?”

  “是在以前那個世界,一個和我一起長大的朋友?!?p>  他選擇了說實話。

  婭爾薇忒頓時就沉默下來。

  等梅里亞趕上了他們,就聽到婭爾薇忒小心翼翼地問:“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有機會可以回到那個世界,但要等很久以后,到那時,你會選擇回去嗎?”

  路永夕想了很久,最終頹然低下頭:“回不回去,其實都差不多吧?”

  他實在是說不清楚,未來的自己在經(jīng)過了長久的歲月的磨洗后,是否還會對那個世界有所留戀。

  其實在那個世界,他所留戀的人也就只有蘇梨罷了,而且說是留戀,恐怕也只是自己心里那點青春期無處安放的躁動自主選了個目標聚集起來罷了,自己的往后余生又不是非她不可,說是喜歡,其實也僅僅只是有好感罷了。

  至于其他人,從小就寵溺他的祖父母在他小學還沒畢業(yè)的時候就雙雙歿亡了,將他一個人留在那座城市的雙親還都已經(jīng)要去跟另外的人組成新的家庭了,又有什么感情可言呢?剩下的電子游戲和互聯(lián)網(wǎng)之類的生活習慣,其實克服了它們的缺失也只不過是覺得對知識的獲取不那么方便罷了,何況他自覺從網(wǎng)上獲取的知識本來就沒啥用,多年以后,回到那個世界,去看蘇梨嫁作他人婦,然后歌頌自己結(jié)束的青春嗎?

  “泉涸,魚相處于陸,相咰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1]

  他驀然想到了這句話,這句以蒼老渾濁又帶有濃重的方言口音的形式留在他記憶中的話。

  許久以前,在他還小的時候,在寒暑假里,他經(jīng)常會被那兩個人送到在鄉(xiāng)下居住的祖父母那里照顧。他的爺爺是個老派的知識分子,所以喜歡在悠閑的夏日午后就會拿他那些其實印刷質(zhì)量極差的藏書對他講解說明——所以他們?nèi)ナ篮舐酚老σ仓皇遣莶菡砹藭亢凸P記就都當成廢紙賣了,而當時還小的他聽到這話的解釋,就自作聰明地說“是不是就跟那個‘說老百姓沒有飯吃,那為什么不喝肉粥’的弱智皇帝的故事一樣”,他記得那時的爺爺并不說話,只是緩緩用蒲扇給他們扇了很久的涼風之后,才說:“我是真的很擔心你以后長大了還是這種樣子,雖然聰明敏銳,但什么都不在乎,自由散漫,你父母估計也不會管你,所以你以后多半做什么事都只顧著自己的感受,忽視了那些在乎你的人……”

  他以前實在不明白自己的爺爺?shù)降资鞘裁匆馑肌?p>  “相忘于江湖”不好嗎?

  現(xiàn)在他明白了,只要他還活在這個茫茫人世,就永遠找不到真正的“江湖”,所以也只能渴求別的魚吐出的那一點水汽才可以慰藉各自的心靈,他的爺爺,只是害怕自己在想要得到慰藉的時候沒人在自己的身旁罷了。

  而現(xiàn)在留在他身邊的人,是婭爾薇忒。

  而他將來要去到的遠方,是這個世界的九州華夏。

  但婭爾薇忒聽到他那句話,眼眸中陡然燃起了希望:“那,你……我……”

  她確實希望路永夕可以留下來。

  如此,她就可以不再去理會什么“諸神的黃昏”,什么新神與舊神的統(tǒng)治,什么世界的命運,她也就不必被那兩種莫名的意志拉扯、撕裂,她所求的只是這片刻的安寧,只是現(xiàn)在這個新生的意志可以久居人世。

  她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他。

  “但是,握住你的手,我就看不到未來;放開你的手,我就會失去你的未來?!?p>  路永夕也覺察到了自己現(xiàn)在這種微妙的處境,但他畢竟也才只有十六歲,對于自己的人生,他從來都是隨波逐流、肆意妄為,他的爺爺并沒有說錯,雖然他現(xiàn)在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人生道路無限寬廣、未來瑰麗多姿,但性格這種事,一旦定下了,說不定一生都無法、也不愿更改,所以,要讓他為了這個小姐姐被束縛在這片土地上?

  他的心,到底是向往未知的遠方多一點?還是留戀掌心的溫度多一點?

  所以他就幽幽地低聲說: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盵2]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但奇跡般的,有人用華夏的雅言應(yīng)接下了這句話,他就驀然回首,卻看到一個頎長的魅影站在那處高臺下,雖然她一身厚重的深色衣物,但那筆挺的大長腿和若隱若現(xiàn)的身材依舊引人遐想,見路永夕在看她自己,就扔過來一個葫蘆形狀的影子,路永夕下意識地伸手接過,卻發(fā)現(xiàn)這是真的葫蘆。

  什么情況?

  葫蘆這種東西,不是生長在溫帶的植物嗎?

  路永夕以前不止一次有聽到魏君卿抱怨,說他沒在這片大陸上找到葫蘆,不過在這時候想來,魏君卿說自己學的是方術(shù),又是行醫(yī)的,所以他也許是壺公一脈,所以葫蘆對他的象征意義大于實用意義,但是梅里亞是怎么……

  還有,她剛才說的是雅言?

  路永夕忽然驚覺。

  他在寫下羊皮紙上的文字的時候,梅里亞一直都站在自己的身后默默地看他,當時自己還以為她是不放心自己,認為自己是胡來,現(xiàn)在想起,她大概是可以看懂的自己寫的是什么!

  雖然自己用的是簡體字。

  路永夕本能地覺得不妥。

  但轉(zhuǎn)念一想,又忽然不在乎:既然婭爾薇忒知曉了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始末,那這個自己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秘密就已經(jīng)不需要刻意保密了,只是魏君卿問起來的話,解釋會很麻煩罷了。

  但,要是她向那兩個精靈透露自己記的那兩句童謠及注疏,說不定連朋友都沒得做。

  那個聯(lián)想實在是太過惡趣味了一點。

  “所以,這是什么意思?暗示我的把柄落在她的手上嗎?”

  路永夕就拔開葫蘆的瓶口,卻聞到了一股麥酒的香氣,就不免啞然失笑,連連搖頭:用葫蘆來裝啤酒,實在是太不搭了。

  “你們說的……是什么意思?”

  婭爾薇忒卻在問。

  “是中原的詩歌,大意是說,人活在這個世上,就像是離開家鄉(xiāng)很遠的匆忙旅人,所以不要嫌酒少,那只是用來娛樂罷了?!甭酚老忉?。

  “真是美妙的語言,但那詩歌,就只有這幾句嗎?我的朋友?!?p>  一臉冷然的賽恩特這時也跟梅里亞來到了他們身邊。

  路永夕看到這個長相陰柔的精靈王族跟梅里亞站到一起心里就有點發(fā)毛,特別是梅里亞還跟他深深地對視了一眼,讓他更加覺得有點意味不明的意思,但他心里想大不了鬧掰,你奈我何?

  他本來就不太在乎人際關(guān)系的構(gòu)建及崩潰。

  見他這么快就定下心神,本來有意戲弄他的梅里亞也微微驚訝,但很快,賽恩特就在討論詩歌之余邀請幾人一起去參加祭典的開端,路永夕也點頭答應(yīng)了。

  于是,隨他們站到這個部落的廣場中央的高臺上的少年見識到:

  在靜謐的銀白月光與跳躍的明黃燭火的交輝下,在一眾嬌艷如花的精靈少女中,領(lǐng)頭的、騎在純白色的獨角獸上邊的同樣是純白的衣服上的裝飾華貴繁復(fù)的精靈王族少女莉莉婭娜受到所有圍在廣場四周的精靈的歡呼與祝福,甚至還有精靈用魔法催生出來的、根本就不合季節(jié)的鮮花,在她前方的道路鋪成了一片五彩斑斕;

  過后,長老熱淚盈眶地發(fā)表講話,借助獨角獸出現(xiàn)的祥瑞,重申了要回歸故土的綱領(lǐng),于是底下的精靈也情緒高昂起來,但留在高臺上的莉莉婭娜和她的哥哥賽恩特看上去憂心忡忡,卻只是能任由這些精靈對在那口一年只開啟幾次的月亮井中取出的泉水起誓;

  最后,路永夕被賽恩特和莉莉婭娜一左一右按住,推了出來,向眾多精靈陳說他在昨夜阻攔瑪納加爾姆的恩情,沒等路永夕表示反對,賽恩特就從旁邊的人手中接過裝飾古樸的細劍:“我等與您的友誼,便以此劍為證。”

  他低下頭,雙手將劍奉給少年。

  路永夕實在是不覺得自己對這個精靈部落有什么恩情可言。

  他正想拒絕,卻察覺到所有的精靈熱切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這里,他這時才回憶起來,這一幕隱約像是昨夜的重現(xiàn),只是當時在面對那頭銀狼的自己全神貫注,分不出別的心思,而現(xiàn)在的自己是被架在了一座獨木橋上,許進不許退,就不免蹙起漆黑的墨眉:“這算什么?”

  當不成朋友,就會變成仇敵嗎?

  他心里極快衡量得失,最終還是在推讓中手下他們的禮物。

  然后現(xiàn)場的氣氛陡然更加高漲熱烈起來。

  即便路永夕降臨這個世界后,對除魏君卿和新認識的婭爾薇忒之外的人一直都差不多是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但此時,他身處其中,也不免覺得自己在這個儀式之后和這些精靈真的有了某種說不清道明不明的聯(lián)系。

  仿佛他們真的成了朋友。

  然后,一個尖刻的聲音突如其來,硬生生將那股狂熱的氣氛壓了下去,做到了連此時的冬天的陰冷都沒做到的事情。

  “你們以為,跟這個小鬼締結(jié)友誼,就可以阻止你們的覆滅嗎?”

  “老巫婆!有什么事情沖我來就好了!”

  梅里亞站了出來,針鋒相對。

  “急什么,早晚會輪到你的?!?p>  那個傴僂的身影站在路永夕的視線盡頭,盡管光影模糊不堪,但話語卻清晰地傳了過來,她陰沉沉地笑了幾聲,路永夕不厭其煩,就拔出劍,又將其懸空,任其落下,隨后抬起腳就是一射,古劍頓時就仿佛流星般掠空而去,但是,雖然劍尖準確地擊中了她,卻又像是穿過了鏡花水月般的虛幻,所以最后只是在后方斜斜地插在了地面。

  “道術(shù)?還是說,幻術(shù)嗎?”

  路永夕蹙起墨眉:

  他分明在劍上留了一道劍意,如果這是擁有實質(zhì)的道術(shù),即使只是精神體,那么多少也會受到影響;如果是幻術(shù)的話,自己的精神明明沒有受到外界的“神照”才對。

  在原本那個世界,協(xié)會的入會標準雖然很寬松,但有一點是絕對無法蒙混過關(guān)的,那就是精神是否可以打破感知的界限,如此,一個人才可以說是踏進了里世界,如此,他才可以說是跟常人有了區(qū)別,他才可以用精神“自照”及“照人”。

  而為了防止被戲弄,路永夕也不免跟人學了“自照”的手段。

  所謂自照,也就是所謂的自檢,指的是檢查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有沒有受到外來的精神的影響。

  但一般來說,自己檢查自己是否正常,本來就是不成立的,就連機器按固定的步驟和程序自檢都會出錯,更何況是比機器更復(fù)雜的人的精神?

  更不必說在絕對唯心的精神側(cè),又不是按照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自己想象去轉(zhuǎn)個陀螺就可以解決問題,要解決這個問題,還是要用到后來的哥德爾發(fā)現(xiàn)的“不完全性定理”,“自己”這個系統(tǒng)的命題的真?zhèn)?,命題的邏輯的參考系絕對不能選自己。

  所以用來聯(lián)系精神和身體的“天關(guān)”——即道士口中的泥丸宮——是重中之重,原本預(yù)設(shè)的手段幾乎是全都設(shè)置在那里。

  當然,這點手段在當初的他的手里,對于真正的精通幻術(shù)和心理的精神側(cè)大師來說,也只是一層薄紙,輕而易舉就會被捅破,然后瞬間就會被敵人新設(shè)立的邏輯覆蓋過去。但對于現(xiàn)在劍意已經(jīng)凝聚了的他來說,想影響他的精神還不被他發(fā)現(xiàn),大宗師還說不上夠格,起碼要到“武圣”這個層次再說!

  注[1]:《莊子·大宗師》。

  注[2]:《古詩十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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