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洗禮次日,省中傳言皇帝于齒下得舍利,長孫晟終知王劭所言不過為其造勢,原來虛驚一場。而時隔多日,玉鳳凰所為何來未得其解,長孫晟便逐漸淡忘。畢竟,舍利之說不絕于耳,較之更為引人關(guān)注。
仲春二月的一場日食如同一片陰影,令興于篡逆的隋帝國愈難言喻,得天下易的帝王內(nèi)不自安,竭力自證君權(quán)天授。故頻生異兆的仁壽元年二月如一顆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圈圈漣漪向更遠深處波動而去。
展眼便是三月,郊外,淡綠的草色由近及遠漸變而深,紛飛的柳絮忽上忽下輕揚而去。一匹高馬拴在古道旁的柳樹上,悠閑地啃食著季春的青草。
女子身著銅綠聯(lián)珠團窠交領(lǐng)窄袖短襦、棗紅穿枝花高腰襦裙,肩掛絳紫蠟纈雙勝帔子,頭戴高頂寬檐黑紗幕籬,手持馬鞭立于樹下凝神靜思。
珠翠玎玲,春風不時撩起半掛起的薄紗,試圖偷窺女子如雪的面容。
“將軍終至矣……”聽見腳步聲,女子迎風發(fā)問,卻不曾回頭。
長孫晟利索地將馬拴于一旁的樹上,拱手答道:“收到唐國夫人拜帖,某便快馬依約前來,不敢耽誤?!?p> “不愧是善謀略的長孫將軍!”女子爽朗笑道,轉(zhuǎn)過身,纖手將眼前的面紗全揭開來置于帽檐上,露出秀麗絕美的容顏,施萬福禮,“只是,僅憑一張空紙將軍何以斷定是我?”
長孫晟謙遜施禮后,方拿出袖中的信箋物歸原主:“夫人未曾寫下一字,然信箋乃北周皇室制樣,某便猜測此帖乃夫人所寄?!?p> “北周雖亡二十載,皇室族親大有人在,如何偏就是我?”竇氏唇邊勾起一抹微笑,反問道。
“寫信之人不告知地點,必是知我定能猜出相見之地。且一月前夫人托唐公贈予玉鳳凰,兩件北周皇室之物相繼出現(xiàn),某便可斷定乃夫人所為?!?p> 許是折服于長孫晟的機智,許是舊物勾起了故國情思,竇氏望著長孫晟,一時無語眼神迷離。
長孫晟看著眼前端莊睿智的女子,她已然成為高貴沉穩(wěn)的國公夫人,再不是二十年前哭得梨花帶雨的十三歲小娘子了。
彼時,亦是同樣的信箋約自己在此處相見。
“將軍,請救大周之禍!”那年,十三歲的她一身胡服,頓首行禮。
長孫晟大驚,忙扶起她:“縣主,快請起!”望著那張本該燦如豆蔻的稚臉因承載了太多亡國痛楚寫滿滄桑,長孫晟不禁心生憐憫。
她乃前朝縣主,母襄陽長公主,父神武公竇毅。因生得美麗聰穎,被舅周武帝養(yǎng)于宮中特所寵異。時武帝疏于阿史那皇后,五歲的她以四邊未靜突厥尚強為由,勸武帝抑情撫慰阿史那氏以求突厥之助,武帝深納之。后北周果在武帝經(jīng)綸下國力日盛稱霸北方,成為極有可能統(tǒng)一天下的強權(quán),不想噩耗卻接踵而至。武帝北征突厥后英年早逝,三年后隋立周亡,方躲過腥風血雨的她此時找上自己,不知所為何事。
“將軍仍稱我‘縣主’,亦心念我大周耶?”她睜著明亮的大眼,滿是欣喜。
長孫晟望著與長女年歲相仿的天真小娘子,到底不忍直言令她失望,沉默半晌緩緩婉拒:“縣主,大周命數(shù)已盡,圣人確乃雄才大略之人。東漢之后,天下紛亂三百六十余載,楊隋或可一統(tǒng)天下結(jié)束戰(zhàn)亂?!?p> “那楊堅狗賊因外戚之重欺我皇室孤兒寡母,以婦翁之親竊我大周江山社稷,假周之國力興盛偽隋。如此亂臣賊子,將軍竟贊他雄才大略?”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雖面容平靜卻字字帶著恨意。
待她言畢,長孫晟方問:“敢問縣主,自東漢滅亡,三國、兩晉、南北朝,政權(quán)每有更迭,誰人不是亂臣賊子?”
她愣了一瞬,直直望著他,仿佛要看進他心里去:“昔日阿舅待你不薄,將軍竟已歸心楊隋?”
長孫晟搖頭否認:“四方割據(jù)已久,某惟求天下早日一統(tǒng),百姓不再受戰(zhàn)亂之苦。至于誰當皇帝……凡是治世之才,我便全力相佐!”
“既是如此,將軍何不繼續(xù)效勞大周,以將軍在突厥聲名,求取突厥援手輕而易舉。但須借助突厥之強兵壯馬,奪回大周社稷指日可待!”她似乎抓到救命稻草,眼睛里燃起復仇火焰。
“不可!”長孫晟打斷她,“突厥犯我邊境窺我中原由來已久,其狼子野心天下皆知。昔武帝北伐突厥未半而崩,縣主竟忘之耶?且縣主聰穎過人,如何不知引狼入室之隱患?”
她如雪的面龐頓時羞愧得通紅,聲勢減弱:“然突厥人目光淺陋,如若用金錢寶物換取他們結(jié)盟呢?”
“然突厥人粗鄙暴虐出爾反爾,毫無誠信可言,縣主愿以天下蒼生作注耶?”
她果斷搖頭,復又喃喃道:“天下真無一人可光復大周?……”
長孫晟突然拱手行禮,語氣墾切:“如若周室有力挽狂瀾之人,楊堅便無法取而代之。我心知縣主身負國仇家恨……如此亂世,誰人不是顛沛流離?昔之魏,今之周,何人不因變亂一世沉?。俊h主當年智諫武帝猶言在耳,以求全之法免于動亂不正是你我所求?再者中原疲戰(zhàn)久矣!家國難安百姓廢業(yè),夷敵才有機可乘。唯天下安定方可全力御敵,亦不致亡國滅種??h主明理之人,應以蒼生為念!大周……終將如同大魏成為歷史!”
四下里一片安靜,只剩沉默。
忽然,細細嚶嚶的哭聲傳來。長孫晟抬首,她眼里一汪晶瑩,本是一雙秀麗眉眼,此時的眼神卻滿是絕望、無助,令人觀之心碎。
“難道……我大周……真的氣數(shù)已盡?”她凄然問向他。
長孫晟欲遞過絲帕,不想她纖手快速拂去臉上的淚水,倔強地別過頭。
“縣主……”
“將軍無需多言!”她矯健地翻身上馬,“即使大周不復存在,我亦不會承認楊隋,更不會承認楊堅正統(tǒng)!我雖一介女流,無法奪回舅家江山,但終有一日,我必親見楊隋天下被人奪去!”說完快馬離去,頭也不回。
“將軍之睿智,妾班門弄斧了?!备]氏微頷首致敬,二十年后的她聲音里多了幾分沉穩(wěn)、從容。
長孫晟從往事中回神,謙虛笑道:“夫人有要事相商,卻僅以空紙作約,夫人思慮之周密、行事之果斷,晟實在嘆服!”
似在意料之中,竇氏淺笑道:“將軍料事如神,妾確有一事相求,又怕引起他人懷疑給將軍造成不便,故出此下策……”
“夫人但說無妨?!?p> 竇氏舉手加額行肅拜禮,鄭重道:“如若叔德有難,還請將軍念在兩家姻戚之緣上幫襯李家!”
“夫人不必多禮!”長孫晟略感詫異,“唐公對陛下一片赤心,深受圣人委重,如何有難?”
竇氏輕嗤一聲:“楊隋天下得來不正,那楊堅惟恐群臣內(nèi)懷不服,時有大臣廷杖而死,去歲太平公即被暴殺于廷。且楊堅性猜疑,叔德不過以親襲封而并無委重,難保日后不因他故遭忌!”
長孫晟深知她痛恨大隋,對她直呼圣人名諱并未意外:“圣人確有失當之處,然不至昏饋到濫殺無辜。唐公素有才干,但無大錯圣人必不會責罰。況有姨母皇后殿下庇佑,夫人無須憂心……”
竇氏輕踱幾步,微微嘆氣:“獨孤迦羅生性悍妒,自后宮陳氏、蔡氏承寵,與楊堅罅隙漸生,如今又已老邁,日后能否顧及亦是難料。而叔德至今仍未入京……”
唐公李淵乃皇后獨孤氏之甥,西涼太祖李暠之后,祖西魏太尉李虎,位列八柱國,父北周柱國大將軍李昞,封唐國公。因李昞病逝,年僅七歲的李淵襲唐國公,與母獨孤氏相依為命。世族失了頂梁柱本就遭創(chuàng),加之年幼,李淵僅靠父輩哀榮延續(xù)顯貴家門。隋代周后,李淵不僅未受政變牽連,反而保有國公爵位,并補千牛備身,之后又歷任譙、隴二州刺史。
以旁人看來,李淵幸運非常。雖年幼失怙卻在政權(quán)更迭中因禍得福榮升國戚,并輕易獲得刺史之職。然以長遠見,皇帝年邁,倘日后新朝登基,親緣益疏的李淵能否仕途更進確實難料。
長孫晟暗自佩服其遠見,當即允諾道:“夫人但請放心,若唐公需要,我定竭盡所能!”
竇氏驚訝地回頭,未曾想長孫晟竟應允地如此爽快。
長孫晟微笑道:“唐公和夫人皆非等閑,我甚是欽佩!你我兩家亦是姻親連襟,我自會幫顧……”前聞兄長提起舊話,今又憶起往事,他終是明白,二十年前她尚存一絲僥幸懇請自己幫助復國,而他半為大義半為己私狠心拒絕,如今他實在不忍再次拒絕她為夫綢繆的苦心。
“如此多謝將軍!”竇氏作揖道。
“夫人不必客氣!”長孫晟笑道,復又感慨道:“夫人非復當年周正縣主矣!”
竇氏怔了一瞬,明白他言中所指,輕嘆道:“昔周正縣主乃大周之縣主,自當圖報大周。今唐國夫人為一家之主母,亦當考慮李氏之安危……”
“夫人肯為家族放下國仇,實乃明智之舉!”
竇氏搖頭苦笑道:“非也,我從未停止怨恨楊隋,更未忘卻舅族宇文氏幾百血債!時局已然如此,如今我惟愿丈夫兒女平安……至于楊隋,也終有被人奪去之日!”
長孫晟對其執(zhí)著不置可否,只點頭道:“夫人審時度勢,識清時務,某實在欽佩!”
“將軍過獎!將軍正直仗義,妾亦是佩服才敢有求?!备]氏謙遜道,“今日耽誤將軍正務,唐突之處仍請見諒……時候不早,為免起疑,就此別過?!?p> 長孫晟拱手道:“拜別夫人!”
竇氏含笑還禮,輕捷地上馬,放下絹紗,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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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白如雪
1.《舊唐書·太穆皇后傳》:高祖太穆皇后竇氏,京兆始平人,隋定州總管、神武公毅之女也。后母,周武帝姊襄陽長公主。 2.《舊唐書·高祖本紀》:高祖以周天和元年生于長安,七歲襲唐國公。及長,倜儻豁達,任性真率,寬仁容眾,無貴賤咸得其歡心。隋受禪,補千牛備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