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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璇璣正

第9話·下 逐出家門

有美璇璣正 梨白如雪 4104 2021-04-20 19:12:42

  “不可,鄭娘子把持門戶,不許私加藥膳?!卑⒏M妻o,滿臉驚色。

  阿梨急道:“阿福娘子親乳四郎,豈無憐心乎?”

  阿福頗為為難:“非我狠心也。府內(nèi)情形如此,我能奈何?若鄭娘子得知,必逐出我母子?!?p>  阿梨急切不已,遂道:“阿福娘子若憂之,夜里請晚閉門,我自送之,何如?”

  阿福猶疑半晌,見她目光哀求,遂允之:“若為人發(fā)覺,不可道出今事?!?p>  阿梨連忙點頭,千恩萬謝乃去。

  寒月高懸,灑下一地流霜,冷得人不住打顫。守夜的奴婢不住跺腳,不時低啐著屋內(nèi)人,若非主母遣來守門,此時自己正與諸奴博戲,不定還能贏上幾銖錢??扇缃癜霾徽f,還不能入眠。想及此,又再詛咒屋內(nèi)人幾句,卻也只敢腹誹而已。

  “夜已深沉,有奴在此,汝請歇去罷?!卑⒏W晕葑叱?,笑道。

  奴婢打著呵欠,佯作訓(xùn)誡:“夜里不許偷懶,勿令他人入來?!?p>  “諾?!卑⒏8┦讘?yīng)道,若在以前,身為阿郎愛子乳母,誰人敢差遣她。

  良久,一道身影閃入,躡腳步入房中?!八睦伞睦伞?p>  無忌睜目,望見阿梨,直身坐起,卻四肢羸弱。阿梨扶他躺下,慰道:“四郎勿急,待奴先灸之……”說著手把其脈,指按其腹,“脹乎?”

  無忌點頭:“每日腹脹無欲飲食?!?p>  “目眩乎?鼻衄乎?”見小郎君一一點頭,阿梨動其肩脅,詢問:“痛乎?”

  無忌痛得皺眉,阿梨道:“奴先灸心俞穴,請四郎忍之?!?p>  無忌依言俯臥,阿梨先在藏輸椎第五節(jié)處對心橫三間寸,俄以針灸二百壯,問道:“感覺如何?”

  “稍有緩解?!睙o忌配合穿衣。

  阿梨稍稍舒氣:“四郎所中心風(fēng)也,好在不急?!?p>  “阿娘、五娘現(xiàn)今如何?”無忌急忙問道。

  阿梨嘆道:“三郎不許太君、五娘踏出正院,奴等亦不許出入……”

  無忌捶榻,痛得直冒汗,阿梨勸道:“四郎勿急,奴每夜?jié)搧?,若有消息,必來告之?!?p>  無忌點頭,思索須臾,道:“爾設(shè)法訴于阿婆,請其主持公道?!?p>  “好?!卑⒗嫫鹕?,“奴煎去風(fēng)湯去也。”說罷掩門而去。

  無忌凝著深重的夜色,半晌難眠。雖知尋求太夫人不過徒勞,然此時此刻,他也只能心懷一絲僥幸。

  果不其然,阿梨終于帶回太夫人的態(tài)度?!芭蕴硭幉墓剩饺パ?,然阇者不令入。”見小主人臉色黯然,阿梨連道,“奴再設(shè)法去之?!?p>  “不必了。”無忌嘆道,“太夫人故意避之……”

  “小郎果有自知之明!”房門忽被破開,鄭氏領(lǐng)眾入來,“太夫人尤惡高氏,豈憐汝耶?”

  “你!”聽她如此稱呼阿娘,無忌氣得一陣急咳。

  鄭氏無視之,令人掌摑阿梨,哼道:“賤婢,膽敢以二娘之名私取藥材,汝豈不畏死乎?”

  阿梨捂頰:“鄭娘子或殺或剮,悉聽尊便!”

  “稱我‘主母娘子’!”鄭氏大怒,指道,“拖去杖打,打死為止!”

  無忌緊握雙拳,冷視鄭氏:“十齋日斷屠,三嫂若殺生,豈不畏人告乎?”

  鄭氏眸中一絲慌亂,徐徐笑道:“小郎自求多福為好?!?p>  “我阿娘、妹妹安在?”無忌沉聲問道。

  “汝且放心,你母子明日即會相見。”鄭氏冷笑而走。

  果然,次日有奴引無忌去正院。

  高氏摟住一雙子女,泣不成聲:“四郎、五娘……”

  觀音婢埋首痛哭,雖與阿娘同在一院,卻不得相見,該是何等煎熬!

  高氏泣道:“阿娘終究未能護(hù)好你們……明日……我們?nèi)ネ庾婕摇!?p>  無忌俯首凝望阿娘,抹去眼淚:“此非阿娘之過……”嘆息一聲,故使語氣輕松,“去外祖家再好不過,也不至受制于人……”

  高氏聞言點頭:“你們清好隨身之物,明日即走?!?p>  回到房里,因有鄭氏吩咐,諸婢未敢怠慢,小心清點著。觀音婢啟開榻邊木柜,將平日所獲珍物一一拿出。以前,父母但有何珍奇,皆會賞下,以至金堆玉積,塞滿一柜。如今每執(zhí)一物,皆能憶起阿耶。

  “我早有言,爾等只許帶走私物?!辈恢螘r,鄭氏站至身后。

  觀音婢連忙拭淚,頭也不抬:“此皆阿耶所賜,乃我私物也?!?p>  “汝已逐出長孫家,”鄭氏見她毫無卑態(tài),魯莽推之一旁,慍道,“大人公所賜,自然歸屬長孫氏?!?p>  觀音婢站定,整了整因她拉扯略顯凌亂的衣飾,冷視之。雖年方九歲,其身形卻與鄭氏相差無幾,故站定便足以平視之:“不論三嫂如何否定,我自出生便已決定出身。我乃代北長孫氏,無一人可否認(rèn),皇帝亦不能!”

  鄭氏尤惡她目視自己,因踱去一旁,哼道:“是耶?今爾無家可歸,失了長孫家庇佑,誰人高看爾?”

  觀音婢知其相激,只覺好笑:“三嫂出身五姓,今雖關(guān)掌長孫門戶,若無才德,誰人又高看汝耶?”

  鄭氏忍住怒火,冷笑道:“無論如何,我已是當(dāng)家主母,而汝空有長孫姓氏,爾后婚嫁如何,還未可知!”

  “此事不勞阿嫂費(fèi)心,我定謹(jǐn)記嫂之前車?!?p>  鄭氏惱問:“何為前車?”

  觀音婢懶于回答,瞥見一雜彩青花藥瓶,忽覺眼熟,因揀出道:“此瓶歸我,余者皆送爾?!?p>  鄭氏見那陶瓶無甚特別,再看滿柜豐實,火氣遂減,因?qū)︽九溃骸盃柕葎?wù)必利索點,明日此處裝扮一新,以作二娘居所。”

  “諾?!北娕┦坠汀?p>  “汝忘一物也?!弊叱鰩撞?,鄭氏忽又折回。

  觀音婢端坐于榻,包裹書冊:“何物?”

  “阿梨?!?p>  見她眸光隱動,鄭氏莞爾一笑:“記起了?”

  觀音婢冷視之:“阿梨可否帶走?”

  鄭氏故作驚詫,嘖嘖嘆道:“聽聞你過目不忘,如今怎就不長記性?阿梨母為先朝賞物,乃長孫之產(chǎn)也……”忽又詭笑,“然若小姑欲要,我也并非不予,反正現(xiàn)也半死不活,形同廢物。然須……小姑跪求于我。”

  觀音婢怒目橫視,良久,平復(fù)怒氣,淡然笑道:“不過一婢耳,三嫂若生覬覦之心,送爾何妨也。”

  鄭氏氣結(jié),須臾笑嘆:“當(dāng)真無情無心也。可嘆那賤婢誓死護(hù)主,誰料到頭來,竟被棄如草芥,該是死心了?!闭f罷揚(yáng)長而去。

  觀音婢充耳不聞,緊握的書卷卻生出一道道皺褶……

  隆冬的雨水其實并不多,卻總能不合時宜下起,打在枯黃的梧桐葉上,滴滴答答,攪得人一夜難眠。好在天明后,風(fēng)停雨歇,庭院中氤氳了一層朦朧水氣,滿地黃葉堆積,更添頹喪。晨起后,家僮三三兩兩勞作,或躬身清掃,或合力抬物。

  觀音婢與阿兄一左一右攙著阿娘,在幾個陪嫁奴婢的簇?fù)硐?,從正寢走出?p>  “手腳麻利些!”

  “仔細(xì)看路,若摔我物,仔細(xì)賤命!”

  “阿羽何在?”

  鄭氏迫不及待搬入正院,正在尖聲訓(xùn)斥奴仆,以顯示當(dāng)家主母的威風(fēng),一副小人得志之態(tài)。望見高氏母子,挑眉笑道:“未料阿家如此守信,果于今日離去?!?p>  高氏不予理睬,自顧前行。鄭氏見她當(dāng)眾無視自己,頓覺失了面子,因笑:“爾等今出府,我須查檢攜帶之物。”

  果然,高氏雙頰氣紅:“鄭美音,勿得寸進(jìn)尺也!”

  鄭氏踱步過來,掩嘴笑道:“妾之錯也!阿家出身渤海高氏,北齊皇族之后,豈會在意幾件珍物?”

  無忌忍住怒氣,擁住阿娘顫抖的雙肩,冷道:“若三嫂意欲奚落我等,倒也不必。此事傳揚(yáng)出去,三嫂不懼獲罪耶?”

  鄭氏仿佛聞見天大的笑話,樂不可支:“何罪之有?”

  “兄嫂不慈于異母弟妹,是為不睦;不事于嫡母,是為不孝。自古孝義為大也,不孝乃十惡之一,重者可處以極刑。昔彭國公劉昶坐子之禍,憲司以其事母不孝,奏以賜死于家。三嫂欲以事親禮闕坐罪乎?”

  鄭氏僵住,臉色悻悻:“小郎多心,我何曾奚落爾等?諸如水禽形丑姿陋者,我不恥所為也?!笨聪蛴^音婢時,目光恨恨。

  觀音婢略一琢磨,記起前話。經(jīng)了這些變故,她早已看淡人事,然親聞親近之人利用自己,心下仍是一涼。轉(zhuǎn)念又想,亦在情理之中,利益之間,骨肉尚且傾軋,況乎姑嫂?故未接話。

  “阿娘,我們走?!睙o忌扶走阿娘。

  鄭氏白了一眼:“喪家之犬……”

  途中,來往奴婢紛紛駐足,或默默遠(yuǎn)送,或感慨嘆息,或幸災(zāi)樂禍,表情各異。高氏有如盲刺在背,步伐沉重。走出前庭,抬首望向大門,恍惚間,她看見一身花釵青衣的新婦子在萬眾矚目中,下車款款而來,團(tuán)扇雖遮去她姣好的面容,卻擋不住她滿心的喜悅。高氏見她越走越近,一臉懼色,連退兩步:“不,不……”

  “阿娘……”無忌扶之。高氏緊握其手,心安不少。再望之,門口空空,只有守門奴婢望過來,因嘆:“我們走側(cè)門罷……”

  觀音婢知阿娘羞之,執(zhí)之慰道:“阿娘毋須多想,今為他們不慈,非是我們不義,理虧者應(yīng)是他們?!?p>  高氏凝著幼女堅定的目光,抹去眼淚,微微點頭,遂出之。

  觀音婢心如刀絞,她何嘗不覺羞辱?然事已如此,任是再多自憫、再多尤人也無濟(jì)于事。

  “耶耶,何為長孫氏?”

  “長孫氏本北魏皇族拓拔氏,因為宗室之長,賜姓長孫也?!?p>  “長孫氏來自何方?”

  “長孫氏生于敕勒川,蒼天生其魂,陰山挺其骨,綠野養(yǎng)其血,我們生是草原之子?!?p>  “草原之子?”

  “草原之子其心勇敢,即使風(fēng)沙迷眼,終不忘驕子之心也。”

  是也,驕子之心。若說之前與鄭氏逞能,此刻她真正豁然開朗。因為即使被斥逐出門,她的父親仍是大隋右驍衛(wèi)將軍長孫晟,她仍是高貴的長孫氏,任誰也無法改變。故,她要昂著高貴頭顱,風(fēng)度優(yōu)雅地走出門去。

  過往奴婢目光探究,觀音婢視若無睹,端起儀態(tài),嘴角含笑,穩(wěn)步朝門口踏去。出門的這段路,她不知走過多少回,卻沒有哪一次,恰似這般鄭重行走。每一步,她要走出貴族應(yīng)有的姿態(tài),只因她是長孫氏。

  若說無一絲難堪也絕無可能,登車時,行人不時指點,添油加醋著下一段坊間笑談。觀音婢坐入車?yán)铮抗獠桓矣|碰旁人目光。車帳放下的那一刻,最后看一眼熟悉的烏頭門,粉拳緊攥衣裙:終有一日,我會堂堂正正踏入家門!

  車輪滾滾向前,朝高家駛?cè)?。將至?xí)r,車內(nèi)忽地亮堂起來。觀音婢知道,旭日終是穿過層層烏云,光明正在普照大地……

  吱呀一聲,木門推開,一道人影閃入,帶動一室微塵在傾斜的光束中兀自繚繞著。

  阿梨驚醒,睜開眼皮,蜷縮一團(tuán),以至牽動傷口,鉆心入骨地疼。

  “阿梨……”阿羽蹲至跟前,小聲喚道。

  阿梨看向來人,放心下來:“羽管事……”

  阿羽見她滿身血污,嘆道:“鄭娘子心太狠……”

  阿梨掙扎起身,急問:“四郎現(xiàn)今如何?鄭娘子有無為難?”

  “爾且放心,四郎已無大礙?!卑⒂鹈Φ?,又嘆,“只是去往高家了……”

  “為何?”阿梨撲至他跟前,險些跌倒,“五娘安在?”

  阿羽抹淚:“太君、四郎、五娘皆被斥于舅家……”說著連道,“鄭娘子忙于置新居,我已遣走諸奴,爾逃去高家罷。”

  阿梨連連應(yīng)著,一瘸一拐隨他出去。來到側(cè)門,阿羽止步誡道:“務(wù)必盡心侍奉五娘,不得差錯絲毫,否則,我無顏面見阿郎……”

  阿梨驚詫:“汝不走耶?”

  阿羽搖頭嘆息,仰望天空:“此是長孫家,阿郎之家也。我自幼侍于阿郎,斷不擅離職守。”

  “三郎恐會為難于你……”

  阿羽笑了笑,臉上皺紋愈顯滄桑:“三郎年幼喪母,由我看管長大,爾放心去罷……”

  阿梨沉默須臾,向他行禮:“多謝!”遂尋主人而去。

  “終有一日,你們定會歸來……”阿羽目送婢女消失在巷口,喃喃自語。

梨白如雪

《舊唐書.長孫皇后傳》:有異母兄安業(yè),好酒無賴。獻(xiàn)公之薨也,后及無忌并幼,安業(yè)斥還舅氏,后殊不以介意,每請?zhí)诤窦佣鞫Y,位至監(jiān)門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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