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早,鮮于夫人隨女謁太平坊薛國公府。薛國公府規(guī)模依舊,修整一新,只是誰人不知,自大業(yè)以來,薛國府的靠山蜀王倒了臺,長孫洪長孫寬兄弟相繼逝世,長孫氏正嫡文宣公一脈正在走向衰落。
盛極而衰,子弟不繼,興盛了兩百年的代北長孫氏,似乎也該到了落日余暉的時刻。
踏入薛國公府時,鮮于夫人如是感慨。
薛國太夫人鄭氏接待了二人。聞聽來意,太夫人手持佛珠笑道:“老婦人微言輕,只怕說不動唐公。”
鮮于夫人恭維道:“太夫人一族之長,德高望重,何須自謙耶?妾請?zhí)蛉苏f媒,自有一番道理。”見她瞇眼含笑,繼而說道,“太夫人次媳管國夫人之嫂東平郡夫人,唐國夫人之親姊也;季晟公三女長孫三娘之夫,唐國夫人同母妹河北郡夫人子也;此等姻戚,唐公必予幾分情面,若太夫人說媒無效,世上當真無人了?!?p> “阿彌陀佛,夫人謬贊了。”太夫人持珠合十,嘴角含笑,“既然夫人開口,老婦愿為一試,倘能結成姻緣,亦功德也?!?p> 鮮于夫人連忙道謝:“有勞太夫人。若事成,必當重謝!”
鮮于夫人去后,薛國夫人問婆母:“鮮于夫人好管是非,若女嫁去唐國公府,只怕家無寧日,阿家真欲說媒乎?”
太夫人掐著佛珠,瞇眼說道:“伊一心嫁女入豪戶,我若不說,亦有人為之。與其結怨,莫如遂其意也。”
薛國夫人知她不喜觀音婢,說道:“只怕……阿家并非只遂其意?!币娖拍覆恢每煞瘢蚴菄@道:“觀音婢到底是長孫女,阿家不為自家人,何苦幫了外人?”
聽聞高氏女于唐國府內當家作主,一路順風順水,太夫人尤不服氣,于是主意已定,自顧掐念,一副期待好戲之態(tài)。薛國夫人默然搖首,無力勸說。
臨近正午,阿茗去送食,迎面見長孫娘子面無表情走來,一副拿人之勢,趕忙讓路,心內卻直納罕。
觀音婢先入堊室,世民望見,笑道:“觀音婢來了?!痹詾閹兹詹灰姡龝δ樝鄬?,誰知直至落座,面上不見喜怒,世民頗感納罕,偷瞄阿武,阿武連忙搖頭。
阿茗亦有察覺,立于門口,不敢入內。目光詢向阿梨,只聽她輕吐出兩字:“阿琴。”阿茗了然般點頭,只道是長孫娘子吃醋,目光因是探向內室。
“阿武?!?p> 只見阿武沖二郎搖首時,長孫娘子背身問他,語氣冷肅,顯然醋意極大。
阿武屈身上前,立在她身后,雖不見她表情,心內卻惴惴。果然,只聽她發(fā)問:“夜里誰在值守?”阿武答道:“奴也?!薄笆且俊卑⑽浔吧泶鸬溃骸笆且?。”
觀音婢目看世民,卻是問向阿武:“為何我之所聞并非如此?”阿武知她所指,伏地答道:“奴不敢欺瞞娘子!阿琴確有來此,然非奴引之.....”
不等他言畢,觀音婢打斷:“如此說來,當是二郎自招之......”
阿武驚懼看向二郎,好在他無暇苛責自己,連連擺手道:“我豈會招之?伊不請自來耳。”觀音婢似笑非笑看他,語氣冷淡:“看來......傳聞不虛?!?p> 世民扶額,俄而緩言解釋:“阿琴曾來侍膳,不久即出,我未曾多看一眼?!庇^音婢托腮凝思:“未曾多看一眼,意謂……有看一眼耶?兩眼耶?三眼耶?……”
世民撓首,急得直冒汗:“觀音婢......”誰知,觀音婢噗嗤一聲,掩嘴笑道:“妾戲郎耳!”說著朝外呼婢,又令阿武起身。
世民微微松氣。共食完畢,諸奴收拾退下。世民察她神色,略感奇怪:“觀音婢當真不怪乎?”
觀音婢滿臉不在意:“二郎至孝之人,孝期之內,豈作出格之事?夫妻之間,當以互信也。”身為妻子,自然提防任何女子接近丈夫,然于酷暑寒冬守喪,非常人意志可為之,對于世民,觀音婢頗有信心。
世民聞言感動,引她坐身旁,又覺不尋常,轉念一想,她不置氣自是好事,故也無欲深究,因執(zhí)她手,笑道:“觀音婢大度娘子。”忽見她手掌有疤痕,連忙細看,觀音婢收手掩飾,世民追問緣故,觀音婢只得道出原委。世民聽罷怫然,欲去質問元吉。
雖然來適年余,觀音婢亦能看出元吉嫉于世民,從而遷怒自己,直覺此人不宜結怨,因是阻道:“罷了,小郎年少不知事,失手而已?!?p> 世民忿道:“四郎屢次刁難,若非汝不以為意,我必責之!此次若不訓斥,恐變本加厲耳!”
“二郎消氣……”觀音婢搖他手臂,嘆道,“妾本外姓,立足于夫家,已屬不易,妾實不欲汝兄弟因我相爭?!?p> 世民意稍解,歉意說道:“怪我連累汝……”觀音婢搖首,說道:“夫妻本是一體,談何連累?妾以為,以誠待人,假以時日,終能感化之。”
自元吉認宗以來,世民憐其受母冷落,曾經屢次關懷,卻并未換來兄弟友悌。世民因是嘆道:“但愿如此。”
終于,皇帝還京。只見朱雀街上,龍旗獵獵,三萬六千人組成的黃麾儀仗簇擁著天子車駕,浩浩蕩蕩往皇城而去。
路旁,官民有組織地迎駕。只聽清游隊的兵士一聲“看駕頭!”,又一聲喝“拜!”眾人恭敬揖拜,口呼萬歲。待車駕行過,人皆翹首以看戰(zhàn)俘,卻見隊伍之后,唯一車一囚耳,心底不免有些落差。
然于消息靈通的宦官之家,于此并不驚怪,故柴紹夫婦冷眼觀看后,欲從人群中散去,卻聽有人喚留步。
秀寧隔著幕籬,見是胡商何潘仁。因同居大興,自相識后,柴紹夫婦每有市中奇缺之貨,問于何潘仁,他皆能募來,因而兩家常有往來。
柴紹向他作揖,笑道:“半年未見,未知何兄發(fā)財何處?”何潘仁回揖,答道:“某年初去了淮陽郡,才剛還京?!闭f時眼觀四旁,一臉神秘,“某有一奇遇,公與夫人愿否祥聞?”
柴紹夫婦對視一眼,也正閑暇,于是隨他去家。
入室落座,飲了茶水,何潘仁道:“某在淮陽遇一人,自稱劉智遠者,其人窮困潦倒,卻頗有見識,文史兵書誦皆在口,某頗敬焉,遂資之講學謀生,學徒甚眾。誰知幾月后,此人竟不知所蹤?!?p> 柴紹頻頻頷首,只當是尋常見聞。何潘仁又道:“據說此人自作五言詩,覽之流涕,時人怪之,乃告太守,伊聞訊遁走。后據查,此人正是楊玄感案在逃逆賊,蒲山公李密也!”
李密?柴紹停杯頓住。
李密出身將門,有文武才,因父蔭入為東宮千牛備身,與柴紹曾為同僚,長他六歲。后有次警衛(wèi),李密神色顧盼,皇帝以其異常,不許其宿衛(wèi)。李密得知后,以三衛(wèi)事細,難成功名,乃稱病辭職,專心讀書,欲以才學取官,甚至往從緱山,學于文豪包愷,時人希見其面。
有次柴紹往緱山打獵,路遇李密乘一黃牛,將一帙《漢書》掛于牛角上,且行且讀。柴紹忍俊不禁,揚聲呼之,他竟未聞見,一手捉牛靷,一手翻卷而讀,慢悠悠遠去。
昔人乘牛而去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口,柴紹方從游思中回神,聽何潘仁繼續(xù)說道:“此詩乃我尋之于室,讀來頗有啟發(fā),故而留之?!?p> 柴紹接過而閱,只見詩曰:金風蕩初節(jié),玉露凋晚林。此夕窮途士,郁陶傷寸心。野平葭葦合,村荒藜藿深。眺聽良多感,徙倚獨沾襟。沾襟何所為,悵然懷古意。秦俗猶未平,漢道將何冀?樊噲市井徒,蕭何刀筆吏。一朝時運會,千古傳名謚。寄言世上雄,虛生真可愧。
柴紹覽畢,心內頗為感慨。
自緱山一遇后,柴紹再未見過李密,再次聽說此人,已是楊玄感一案,也不知何時,李密與楊玄感成了刎頸之交。楊玄感之謀亂,李密為謀主,后兵敗被捕,于押送途中遁走,不知所蹤。
若李密未參與謀反,以其家世及才學,必能取官一二,亦不至成為逃犯,東躲西藏。然而,倘若朝堂清明,人能各盡其才,豈欲鋌而走險乎?且說自己,本以勇武入為東宮千牛備身,年少成名,不料元德太子薨,輾轉至齊王府麾下,又齊王失愛于帝,賦閑蹉跎至今。長此以往,也不知柴氏爵位是否斷送于自己手中……
柴紹失意之時,秀寧取卷而閱,俄而說道:“‘一朝時運會,千古傳名謚。寄言世上雄,虛生真可愧’,蒲山公流亡之際,尚有傳名千古、不欲虛活之大志,可敬可嘆!”
何潘仁頷首說道:“正是!某尤為敬佩,恨不能追隨之?!?p> 秀寧隔紗笑道:“伊為逃犯,追隨大可不必。然妾以為,此詩不宜留,當以毀之?!焙闻巳实溃骸安槐厝绱硕鄳],某欲留以自勉?!?p> 秀寧遂也不多言,閑敘一陣,夫婦二人告辭。
皇帝回宮后,以斛斯政及高麗使者告太廟,幾日后,依宇文述之諫,殺斛斯政于金光門外,烹其肉,使百官食之,以警誡賊臣逆子。
唐公李淵望著碗中人肉,直想嘔吐,張望四周,有奸佞者為討主上關心,正大快朵頤。李淵無奈,忍著吐意,埋首而食。
看著斛斯政尸肉吃盡,皇帝大悅,尤不解恨,又命收其余骨,焚而揚之。
終于熬到結束,李淵下朝后直奔家,進門即吐個胃底朝天。長子建成扶之入坐,欲喚醫(yī)人,李淵止道:“不必。”
建成問道:“大人何故嘔吐?”李淵擺手,不愿回故食人肉之景,只是說道:“汝姨母皆可鄭家三娘,爾若無異議,下月即完六禮?!?p> 父親還京前,兩位姨母已來勸婚,前室去后,建成不喜婦人約束,故不急續(xù)弦。無妻固然自在,可無主婦管事,諸多麻煩,尤其見二郎有婦操持諸事,建成忽覺續(xù)弦未必壞事。且那鄭家三娘性子溫懦,不至于轄制他,若能如二郎婦般賢惠,也未必不可。故建成答道:“兒聽從大人?!?p> 于是,在主母葬禮一年后,唐國公府開始準備起長子建成的婚禮。
納吉問名這日,收了李家送來的二百匹絹,鮮于夫人笑得合不攏嘴,送絹入庫時,親自又數一遍。鄭觀音于旁無動于衷,無悲無喜。
鮮于夫人見女兒不情愿之態(tài),不悅說道:“娘百般求人,總算說了這門好親事,汝作此色,欲給誰看?!”
“阿娘切勿動氣……”四女妙音勸止母親。
鄭觀音轉身而去,鮮于夫人氣甚,叫嚷道:“以我害汝耶?唐公正受重用,前途不可限量,封官蔭子遲早之事,汝嫁李大郎,平白享誥命,必有感念娘之日?!鞭D首看見年將長成的四女,心底一陣安慰。
回到房中,鄭觀音撲榻而哭,她并不屬意李大郎,奈何母姊以其年歲將長,且李大郎為最佳人選,眼見同齡娘子或定婚、或嫁人,多般勸說之下,她也就從了母姊之意。
“三娘,李郎來信?!辨九雭恚恍庞谒?。鄭觀音含淚啟看,是李安儼之信。
她也不屬意李安儼,因他父親只是刺史,又家無勛爵。只因相識后,李安儼常來書信,開始她并不理會,可他堅持來信,加之她也無人說話,在李安儼寫了幾封書信后,鄭觀音開始與他魚雁往來。對于李安儼表露的情意,鄭觀音從不回應,亦不拒之。
然而此次,她再不能回信了。鄭觀音看罷書末“盼來復信”后,棄于熏爐。
冬至這日,皇帝備法駕,浩浩蕩蕩去南郊祀天,告平高麗之功。
祭壇上,皇帝一臉鄭重,獻于昊天。當是時,天起大風,從行器仗吹得東倒西歪,車馬一片狼藉?;实鄞颐ΛI畢,御馬疾驅回宮。
返回皇宮,皇帝驚魂未定,決定返東都,太史令庾質諫曰:“連年征遼,百姓勞弊,陛下宜鎮(zhèn)京師,安撫關內,使百姓盡力農桑,待到三五年間,四海稍豐實,然后巡視,如此為宜。”
皇帝不悅,說道:“關內遇旱則糧荒,朕遽不為逐糧天子,卿勿多言!”庾質遂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