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安安回到家，建軍長出一口氣。
看到老爹，建國大哭一場，哭完了，沒事人一樣去做飯。
建軍不知道弟弟怎么就突然轉過彎來了，然而畢竟是高興的事。
建軍把學校里的事跟爹說了，爹也不問建國，問了也白問。
爹知道兒子的脾氣。
不經(jīng)意間看到建國手腕上的刀疤，老頭子暗暗垂淚。
可是日子還得過。
大學可以不上，命不能不要。爹擔心建國還會做出什么事情來，不敢放他回學校，整天在家里守著他。
建國在家里日漸氣色好了，做家務，也看書，只是不見笑容。
建國央求爹別再看犯人一樣看著他，爹不許。
再過幾個月，眼見得建國情緒好了，爹就漸漸地放松了。
建國找出來英子留的字條，看看，又給爹看。
爹說，就憑這個，也得好好活著。
建國點點頭，不作聲。
爹就稍稍放寬心了，開始下地干活，建國也跟著幫忙。
建軍跟著前村的老瓦匠學手藝，拜了師傅，學蓋房子。雖然又臟又累，但是攢下錢來足夠過日子了，也能供建國上學用度。
之前吧，建國上了大學，建軍學了手藝，眼見的日子有了起色，就有媒婆給建軍提親。本來已經(jīng)定下了，后來，知道建國的變故，村里人說啥的都有，建軍的親事也吹了。
再后來，師傅給建軍介紹了幾個，女孩都不愿意，嫌家里條件不好。建軍的親事就這樣擱下了。
先前，人家來提親是看中他家里有個大學生，現(xiàn)在大學生回家種地了，別人還怎么看得上眼。
建國在家里住得久了，經(jīng)常散散心，也有高中和初中同學甚至還有小學同學來找來勸的，漸漸地也開朗了。
建國就思量著回學校去。爹先是不敢放的，后來經(jīng)不住建國勸說，爹就同意了。當然也是考慮到老大的婚事，建國回去上學了，人家總沒說處了吧。建國好了，建軍的婚事是爹最大的心事。
由于誤了將近一年的課程，建國回學校只能跟著下一屆的學弟們一起上課。
建國進行大三課程的時候，原來的同學已經(jīng)臨近畢業(yè)，劉曉燕也離開了這所大學。建國只能努力地把失去的東西找回來。
雖然建國順利地復學了，但是，對于建軍的親事已經(jīng)沒有什么幫助了。
大學畢業(yè)之后已經(jīng)不一定能端鐵飯碗，建國正好沒趕上，何況，又有一段“精神病史”。作為大學生，建國已經(jīng)不是農(nóng)村里的天之嬌子了。更由于英子那件事，建國家的處境更加困難，建國心理上也背著更大的負擔。親戚們對建國也不再看好，經(jīng)濟上的扶持也斷絕了。家里又欠下那么多外債。哪家舍得把閨女往火坑里推。
然而建軍實在不小了，連建國都二十四了。這個年齡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當?shù)?，建軍兄弟兩個還是光棍，爹的心里直上干火。
爹戒了酒，帶著兒子起早貪黑地干，可是日子不是出力就能過好的。種地掙不下錢，還得交亂七雜八的稅費。做生意又沒本錢沒門路。
老爹的身體垮了，建軍的親事依舊懸著。
建軍的師傅也為建軍著急，先后給建軍說了幾個，都不中。實在太差的吧，又不能委屈了建軍。一直犯愁，師傅也一直給建軍掛念著。
可巧，師傅帶著建軍在外面做活，碰上個二道人販子。
這二道人販子是給拐賣婦女兒童的人販子做中間人的。這家伙說手上有貨，二十上下，看樣還是黃花閨女。師傅就留意了，仔細打聽，模樣也好，還是高中畢業(yè)生，就是忒精，怕看不住會跑掉。
師傅問了價碼，五千，不二價。師傅回去和建軍爹商量：
本地人外地人，穩(wěn)住了一樣過日子。建軍的師娘就是外地人，師傅也是家里窮，上了四十才買了個外地女人做老婆，現(xiàn)在都有了三個孩子，家里照顧的是模是樣的。
建軍現(xiàn)在實在困難，不好找。就是找個本地的，連蓋房子帶彩禮，家用帶禮節(jié)也得好幾千，哪兒弄去？
這姑娘也不錯，用心看著還怕她跑了！不如就這么辦了。沒錢？沒錢我先墊上。建軍是我徒弟，過好日子再還我……
老爹埋頭不吭聲，建軍倚著門框也沒主意。
師傅自己吧嗒吧嗒說，說完了，看爺倆不點頭也不反對，一拍大腿站起來，就這么著！
桂枝就這樣進了建軍的門。
進門的時候桂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過人家把她往屋里一關，把門一鎖，她也實在沒招。
桂枝聽說過這些把戲。他們把女人騙來，賣到男人家里。男人把女人往屋里一關，等生米做成熟飯，有了孩子，孩子絆住女人的腳，女人就不忍心走了，才放出來，但是也得找人看著。等女人塌實了，安分了才算完。
這個村子里有不少被騙來的外地人。桂枝那里也有不少人被拐出去賣了。桂枝聽過太多這樣的故事了。甚至家里就有人拿這樣的事情嚇唬小孩子，或者開玩笑。
然而，桂枝還是被騙了。也是沒有辦法，家里太窮。
桂枝家在四川的深山里。種地，看天吃飯，地不爭氣，山里種田又累。干出力氣吃不飽飯。一家人從早到晚嘆氣，恨肚皮不爭氣。
桂枝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在家里呆著沒門路，也出不去。守著深山薄田總不是個出息。年輕人心野，聽說外面的花花世界就想出去闖。
桂枝有時候就想，哪怕被拐賣出去也好，只要是個好地方，總強過老死在深山里。
遠方表叔帶來個人，講北京話，說能給他們找到工作，去江蘇做編織工，一個月能掙八百塊。桂枝在家里種地，一年也掙不了八百。
就是生怕他們坑人，但是有表叔作保。表叔總不能坑自家人吧，就信了，就上了賊船。
桂枝一伙好幾個，也真到了江蘇。
她被單獨送到這里，其他人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
桂枝跟著人販子從大西南過來，發(fā)現(xiàn)江蘇雖然不是傳說中的那么富有，但是的確比老家好。這里有樓，有柏油路。到處跑著大車小車。一馬平原沒有山，田里干活的人輕松的很，基本上都是機器，人并不怎么出力，莊稼長得還比老家的好看。
后來桂枝才知道，這是蘇北，傳說中繁華的天堂是蘇南。蘇南有多么好？桂枝在心里琢磨。
桂枝下車沒看到工廠而是走進農(nóng)家的時候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這家日子過得不好。
和鄰居一比，這家的房子顯得很破舊。也是，日子過得好也犯不著買媳婦了。
桂枝先前沒見到建軍就被關到西屋里。
西屋是建國住的，桂枝在桌子里翻騰出建國的照片，是兩個人的合影，另一個是英子，被撕去了。桂枝看建國長得眉清目秀，眼神里透著英武之氣，心下說，要是這個男人也好說。
桂枝坐在建國床上整理一下思緒：看來逃跑是很難的，她們村里幾個被拐賣出來的，沒有一個能逃回去。
重要的是，后來得了夫家的準許，她們帶著孩子回娘家的時候，看樣子過得還不錯。
桂枝覺得這里挺不錯，不怎么出力，吃穿住用都比家里好，就是忒遠，想家。
和這里相比，老家的山溝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桂枝想想自己，上完高中卻一無是用，落到這步田地還不知道以后會怎樣。越想越亂，越想越愁，趴在床上哭起來。
桂枝想法比較多。那些女人一發(fā)現(xiàn)自己被賣了就嚎啕大哭。
桂枝不。桂枝有想法，這是她上中學就有的想法。
只要男人好，嫁的近了遠了是無所謂的，關鍵得過好日子。桂枝實在厭倦了無邊無際的大山，厭倦了辛辛苦苦卻過不舒服的日子。只是這個想法她沒有說出來。
現(xiàn)在她哭，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她不知道她將要面對一個什么樣的男人。這個男人是老是少，脾氣好壞……
如果是照片上這個，起碼長相是勉強可以接受的。
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到了平原她才發(fā)現(xiàn)大山的可愛，離開家鄉(xiāng)她才知道父母的慈愛。然而后事如何，只能聽天由命。
桂枝想家了，想長上翅膀立刻飛回去，桂枝又怕回到家里繼續(xù)日復一日勞累而無所得的生活。
桂枝記得村里那些被拐賣的女人回去探親，雖然也思念，雖然也哭，可是起碼不是家里那樣受苦的。
桂枝記起她們帶回去的東西，桂枝是有些羨慕的，村里的其他女人也是羨慕的。
然而桂枝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天堂？
還是地獄？
這家人如何？
是不是也像家里一樣，雖然窮但是安樂？
桂枝揣摩著，哭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