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暉落紅,暮山披紫,正是草長鶯飛季節(jié)。
烈日褪去,晚霞盡鋪大地。
小鎮(zhèn)的一處青山上,剛剛讀完《春秋》的青衫少年有些疲憊,就著晚霞的照耀,輕輕的合上書,心中輕聲呢喃一句,好一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就那么靜靜的躺在草地上,仔細(xì)聆聽周圍的蟲鳴鳥叫,嘖嘖嘖,還真是愜意。
作為正值青春的少年,終究是免不了一聲喟然長嘆,“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呀”。
陳元霖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居然是西楚的亡國太子。
西楚近已亡國二十年,那么身為西楚余孽的他該何去何從?是有朝一日東山再起?還是迷迷茫茫就此終了一生?
至此,這個沉甸甸的問題便壓在了少年肩頭。
甚至于,他有些難以面對。那個頭發(fā)花白,自己的先生,西楚的太子太傅朱佑堂!
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顫顫巍巍將象征大楚國祚的玉璽交到陳元霖手上時,早已是滿臉淚痕。
這些年來,老人隱姓埋名,帶著陳元霖來到這偏僻的小鎮(zhèn),做起了教書先生,只為有朝一日可以恢復(fù)大楚昔日的風(fēng)光。
那一日,老人跪在陳元霖面前,咽下這么多年來的五味陳雜,告訴他這個足以令他心潮澎湃的結(jié)果。
顧不得這命運肆意的嘲弄,這些年,在先生的安排下,他一直在安心讀書,也明白了許多道理,生而為人,來到這世上,那便會有許多生來便抗在肩頭的責(zé)任,當(dāng)然,人生的許多十字路口,最終還是要靠自己的選擇。
微風(fēng)輕輕拂過,他想起老人給他的選擇,要么便這么普普通通做個普通人生活下去,老人早已做好安排,后半生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可以供陳元霖?fù)]霍。又或者,他去選擇另外一條前路茫茫的道路,那便是要他扛起復(fù)國的重?fù)?dān),為昔日的大楚風(fēng)光,為散落在各地的西楚遺民計,做出深刻謀劃。
有些瘦弱的少年,懷抱一本書,穿著一身干凈整潔的長衫,十六七歲的年紀(jì),皓齒明眸中眉頭緊鎖,神色中既有茫然又有些決絕。
“到底該何去何從?”少年喟然長嘆一聲,他有過各種考慮,看似兩種選擇,卻是近乎兩種不同的人生道路,與其說是人生選擇,倒更像是一場問心局。
“做人無憂無慮的終其一生,是多少人生來就夢寐以求的選擇,一輩子錢財無憂不說,還不用有任何的風(fēng)險。這還當(dāng)真是。。。極具誘惑力?!标愒乜嘈Γ谶@安靜的山頂,望著即將落下的紅霞,他知道,今天自己必須做出一個選擇。
他讀過很多書,明白了世間有很多道理。包括今天的先生,不,應(yīng)該說是太傅朱佑堂跟自己說這些話的意義在哪。他也知道泱泱大楚從開國到覆滅的歷史來龍去脈,慢慢的,少年臉上的迷茫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堅毅。
他很清楚自己今天的選擇代表什么,也許,今天過后,他便再也不能想從前那樣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年了。
“生當(dāng)為人杰,死亦為鬼雄。”這是他大楚開國皇帝陳羽曾說的話,從大楚開國到今,他大楚哪個兒孫不是錚錚好兒郎?
他那個一年下了十幾遍罪己詔的父皇,大楚的最后一任皇帝陳宥儉,城破那一日,親手殺了包括他母妃在內(nèi)的后宮家眷幾百人,即便是皇宮被攻克,他也不愿有輸任何一點帝王風(fēng)范,只不過在懸掛的三尺白綾之前,嘴里不住的呢喃,“我大楚雄甲十幾萬,個個皆是好兒郎,寧肯戰(zhàn)死,也不畏懼你高家鐵騎,我陳宥儉此生,無愧大楚,更無愧大楚子民!”而后毅然決然赴死。
他陳宥儉,不是個好父親,也不是個好丈夫,卻是個好皇帝。
白衣少年抬起頭,望著瑟瑟天空,天空很藍,很大,仿佛在向他著手。
許久之后,陳元霖眼神堅毅,低聲呢喃道,“我讀了很多書,明白了許多道理,七尺男兒既然立在天地之間,不管是家仇還是國恨,都應(yīng)該一肩挑之,我大楚泱泱百萬子民不會退縮,我陳元霖更不會退縮!”
山頂?shù)陌滓律倌?,默默的看著夕陽緩緩?fù)嗜ィ麤]有立刻離去,仿佛在這落日之中看見了大楚十幾萬鐵甲大的咆哮,看見了大楚國破之時幾萬人慷慨赴死的壯烈場景。哪怕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會幾經(jīng)風(fēng)雨,會跨越尸山血海,哪怕中途倒下,他也會轟轟烈烈完成屬于自己的使命,而不是這么窩窩囊囊的過一生。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直至過去數(shù)十息世間,陳元霖才緩緩收回目光,深吸一大口氣,眼神充滿斗志和期待。
“既然是自己選擇的道路,即便最艱難,也要堅定不移的走下去!即便前路充滿荊棘坎坷,我也會在這條道路上,矢志不渝的。。。走下去?!边@些年,陳元霖讀了很多書,也知道許多道理,他不會因為有困難就退縮,反而越是艱難險阻,就越加堅定他那顆向前的決心。
小鎮(zhèn)的一處鐵匠鋪內(nèi),那位曾經(jīng)的西楚太傅朱佑堂正襟危坐,身前一名黑臉漢子來回踱步,眉頭緊鎖,半柱香后,漢子終是耐不住性子問道,“你說殿下會不會真的選擇安安穩(wěn)穩(wěn)度過此生?畢竟怎么說殿下也是孩子心性,咱們大楚留下的金銀財寶也足夠殿下無憂無慮過完這一生,我倒是還真是怕殿下毫無斗志,選擇歸于平淡,豈不是寒了這么多我大楚遺民的心。。?!?p> 那位坐著的昔年大楚太傅沒有睜開眼,只是面無表情說道“我大楚開國兩百余年,哪個皇帝沒有血性?而且,殿下是你我看著長大的,什么心性你不知道?我朱佑堂這點看人的本事還是有的,我大楚,沒有貪圖榮華,貪生怕死之輩!”
短暫沉默之后,朱佑堂睜開雙眼望著身前男子道:“順便也讓這天下再看一看,我大楚,不是幾十萬鐵騎就可以被壓垮脊梁。凜凜人如在,誰云楚已亡?”
男子默然。
陳元霖回答鐵匠鋪的時候,已是黑夜籠罩。
似乎不敢去看這名教了他十幾年功課、并且照顧了十幾年飲食起居的的年邁先生。
陳元霖蹲在一旁,紅著雙眼說道:“對不起先生,我回來有些遲了,我既然身為大楚皇室子孫,沒有退縮的道理,即便是死,也不愿一輩子老死在床榻之上,而是選擇跟我祖上一樣的死法,因為,我是陳家子孫,是大楚皇室的唯一血脈,我有責(zé)任和義務(wù),帶領(lǐng)大楚遺民再現(xiàn)往日大楚的風(fēng)采!”
漢子坐在小竹椅上的年邁男子幾乎同時起身,跪倒在地,竟是不自覺的老淚縱橫,齊齊抱拳道:“大楚太子太傅朱佑堂,大楚右威衛(wèi)將軍顧城,參見太子殿下!”這一刻,他們等了太久太久。
黑暗中,借著微弱的燭火,老人抬起頭望向了那個略顯稚嫩的臉龐。
他和他,真像啊。
老人清楚的記得十幾年前的那一幕。
當(dāng)時一名苦讀詩書的年輕人,拿著街坊鄰居借來的盤纏,一路艱難險阻來到京城,迎來了三年一度的科舉,本想借此機會能夠榜上提名,衣錦還鄉(xiāng)。不曾想?yún)s在最終的答卷上因忘記規(guī)避皇諱從而被取消答卷成績,就在年輕人心灰意冷之際,得知此事的皇帝陳宥儉哭笑不得,最后還是網(wǎng)開一面,還特意面見了那位忘記規(guī)避皇諱的年輕讀書人。年輕皇帝約見后對那名年輕人大加贊賞,毫不吝嗇贊美之詞。
而后給了那個年輕讀書人一個機會,才有了后來的太傅朱祐樘。
他發(fā)誓,不管怎樣他都會追隨那個年輕皇帝。
時過境遷,如今的大楚早已沒有當(dāng)年的盛況。
燭光下,他再次望向那個年輕人,跟他年輕的時候,真像!
沒有當(dāng)時的皇帝陳宥儉,那么便不會有今日的大楚舊臣太傅朱祐樘。
他很想說,哪怕我朱祐樘尚有一口氣在,我便不會讓大楚這顆璀璨的明珠遺失在歷史的滄海橫流之中。
殿下已經(jīng)十七歲,他有膽識,有謀略,更俱血性膽氣!
陳家兒郎,果然沒一個孬種,我大楚,也從不缺乏有血氣的男兒,不然怎能擔(dān)得起三千楚甲可吞吳?
我大楚文有易安居士青衣杜長甫上薄風(fēng)騷,下該李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式,而兼人人之所獨專。
我大楚武有名將徐煥之,善騎射,用兵靈活,注重方略,不拘古法,勇猛果斷,善于長途奔襲、快速突襲和大迂回、大穿插作戰(zhàn)。十七歲初次征戰(zhàn)即率領(lǐng)800驍騎深入敵境數(shù)百里,把蠻荒兵殺得四散逃竄。在兩次河西之戰(zhàn)中,又大破蠻荒,俘獲蠻荒祭天金人,直取祁連山。在漠北之戰(zhàn)中,徐煥之封狼居胥,又大捷而歸。年紀(jì)輕輕,便獲得大楚一等功勛殊榮。
我大楚有儒冠張浩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我大楚江湖有劍道魁首王彥章,于渭水河畔一劍破敵三千甲,一劍西來而無人能出其右。
我大楚泱泱百萬戶,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人人安居而樂業(yè)。我大楚鐵甲十萬,敢奉饒?zhí)煜孪龋?p> 須發(fā)皆白的老人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