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臺上正在試戲,鑼鼓聲聲隔著簾幕傳到后臺,一板一眼敲在人心上。后臺光線一片暖黃,煙味夾著古老的脂粉馨香膩在周身,伴隨著周圍人好奇的詢問,她們?nèi)齻€穿著新式旗袍小高跟的小姐,跌跌撞撞地闖了進(jìn)去。滿目琳瑯珠翠、臉譜戲袍、古董玩意兒堆滿箱子桌面,就像誤入了一場繁華的舊夢。
“這誰?”
“找誰的?”
“誰家的小姐?”
“哎呦!”
“哎!姑娘!后臺不能亂闖!”一張黑黢黢的臉攔住了女孩們尋找的步伐,來人裝扮齊全,背著花架子踩著高靴,一張黑紅臉譜畫的嚇人,他居高臨下字正腔圓:“您找誰?”
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都齊刷刷看過來。
嘉薇被冷不丁嚇了一跳,驚呼一嗓子,猶猶豫豫環(huán)顧一周:“我們……走錯……”可不料嘉禾卻猛地把嘉會推出去,道:“她找譚瑤鳳!我們陪她來的!”
“你!”
大伙靜了片刻,又開始哄堂大笑。
陌生的笑讓嘉會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仿佛誤入西游記中的妖怪山洞,眾人的笑聲刺耳可怕。她瞪著嘉薇和嘉禾,面紅耳赤就要往回走,不想?yún)s被幾個扮猴兵的男孩子攔住去路,他們張開胳膊包抄了她,處于變聲期的嗓子有些刺耳:“噯哊,不是找我們大師兄么,人還沒見別急著跑??!”
“對啊!小豆寶,快去叫大師兄??!”
“哎哎!譚瑤鳳,又有姑娘追后臺來看你了!”
一時后臺亂作一團(tuán),嘉薇和嘉禾連忙趁亂溜掉,只剩下嘉會被猴兵們團(tuán)團(tuán)圍在中間。正當(dāng)她急的快要哭時,卻聽著有人被推搡著出來笑罵道:“哎,別推我,說是誰找我啊?”
聞聲人群又是一陣騷動,大家已經(jīng)自動給來人讓出一條路,還不等嘉會反應(yīng)過來,便不知被誰推了一把,跌跌撞撞地打翻了一盤油彩,濕乎乎地伴著一路的嬉笑聲撞在他身上。眼下青竹色的戲袍瞬間成了一片花色。
“哎呦!我新做的戲服!”譚瑤鳳一手托著來人的腰,讓對方站穩(wěn),另一只手擋住大面積的油彩飛來,惋惜地要死:“真是作孽啊!才做的戲服,叫你們糟蹋了!還不散了背戲!亂哄哄鬧什么!”
眾人笑著散開,還不忘調(diào)侃著看他們幾眼。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嘉會猛地推開他,扭頭就要奪門而出,卻不想身后的人喊道:“小姑娘!你且等一等。糊一臉油彩,出去怎么見人?”
嘉會又氣又委屈,淚水就要奪眶而出,她胡亂抹了一把,憤恨道:“不用你管!”
譚瑤鳳心中也正納悶兒來人是誰,遂嗤笑一聲:“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回去三天洗不掉可別哭。”這才花錢定的新戲服,一會兒還要上臺用,他還沒覺得委屈呢!他彎腰查看長衫上的油彩,腦子里正想應(yīng)對之策時,卻見那姑娘又殺氣騰騰的沖了回來,攤手道:“給我卸妝油!”
譚瑤鳳瞧她揚(yáng)起臉龐,一雙漆黑的眸子瞪得滴流圓,氤氳著水汽,滿臉油彩顯得滑稽可愛,像自己幼時養(yǎng)的花貓一樣。他不由有些笑意:“這會子又要我管了?”
眼前的這個銅盆子顯然是上了些年代的,嘉會看著盆中晃動的清水有一點(diǎn)出神。盆面發(fā)黑,側(cè)壁有著絲絲縷縷被鋼絲球刷洗過的痕跡,也不知是它哪一任主人留下的。邊沿上有滴滴點(diǎn)點(diǎn)半干不濕的彩色油漬,讓她覺得這一盆子水都是臟乎乎的,帶著熱鬧的、喧囂的、老媽子們罵過的下九流、葷段子雜戲的臟。
“嫌臟?”譚瑤鳳在她手邊放了一個搪瓷罐子,里面盛著半罐子清油,他拎著暖壺又摻了些熱水進(jìn)去,試了試水溫才道:“這是戲樓子后臺,不比您家里干凈。既然嫌臟,就不該過來。將就著用吧!”
“誰愛過來了!”嘉會挖了一手清油,抹在臉上,嘩啦啦洗了油彩,正瞇著眼睛抹干臉上的水,手上卻突然多了一團(tuán)軟軟的毛巾。還沒來得及甩開,譚瑤鳳好脾氣地解釋道:“新帶的,沒用過?!?p> 到底人在困境中,不得不低頭。嘉會只好一把拽過,揉搓著擦了臉,又狠狠地將毛巾摔在水盆里。她正要拔腳走人,眼下突然多了一罐子細(xì)膩芬芳的雪花膏,他似乎并不在意她惡劣的態(tài)度,一點(diǎn)也不記仇:“才開了春,涂點(diǎn)油,別出去沖了臉。”
“不用了!”嘉會心想,已經(jīng)夠沒臉了,還在乎沖臉嗎?她現(xiàn)在只想離開這個地方,找到佟嘉禾算賬!眼瞅著她腳下生風(fēng)似的又要走,譚瑤鳳連忙撈起毛巾胡亂擦了一把臉道:“我送你出去?!?p> “不用!”
“不要我送,你覺得你能全須全尾的走出這里?”
想起方才那些半大小子猴兵們,嘉會還真有些發(fā)怵,她腳步一頓,又拉不下臉來,不知怎么接話。卻見譚瑤鳳丟了毛巾道:“走吧!”
他在前開路,嘉會低著頭緊緊跟著,聽他一路嬉笑怒罵,擋下那些亂七八糟的胡言碎語:“閃開些……去你媽的,沒有的事少胡說……滾去背戲仔細(xì)唱錯打死你……不要胡咧咧,等我回來收拾你!”
待出了后臺,譚瑤鳳停下腳步道:“快回去吧,這不是你該來的地兒。”
嘉會低著頭,囁嚅道:“我不認(rèn)識你。也不是是來尋你的?!彼砰_口,卻意外抬頭對上譚瑤鳳似笑非笑的眼睛,又覺心虛,聲音也小了下來。
這是她第一次見傳聞中譚瑤鳳的臉,當(dāng)然并不是別人搬弄是非時說的狐貍臉。
他生的極白,似乎是涂了粉,白的瞧不見一點(diǎn)青色血管和胡子茬。眼睛是狹長的,現(xiàn)在瞇著眼睛看人,目光透過濃密的眼睫毛看出來,有些慵懶和狡黠,倒有幾分老狐貍的感覺。鼻子高挺,嘴唇單薄,唇色及淡,像是洗了很多次有些褪色的粉色枕面。
人人都說嘴唇薄的男子多是負(fù)心漢,怪不得眼前這位負(fù)了鈕祜祿二格格……她在這里想入非非,卻沒了聲音。譚瑤鳳耐著性子等下文,許久不見開口,便笑著接話打圓場道:“我知道了!”
嘉會瞪大眼睛。
“這事也不是頭一次遇到?!弊T瑤鳳不再和她糾纏,扭頭鉆進(jìn)簾子里去了。嘉會見他袍角翻飛消失在門簾之下,兀自愣了愣神才飛跑著去找嘉禾算賬。
此時正是黃昏,遮陽欲墜,天光斂盡,夜晚的宴會即將開始。她飛快地穿過西苑的長廊,往北閣樓跑去。卻不想在拐角處,撞在人身上。
來人一身灰藍(lán)色軍裝,五官攏在帽沿下。恰逢走廊上電燈籠剛亮,昏紅的燈光兜頭籠下。他捂著胸口后退了兩步:“嘶……”下意識的呵斥還沒出口,就對上了姑娘淚汪汪的雙眸。
那是一雙倔強(qiáng)的,充滿怒氣的,亮晶晶的眼睛。屬于未經(jīng)世事,不曾為任何事物妥協(xié)過的,少女的眼睛。
“哎,你……”
“對不起!”她用胳膊肘推開他,像一只怒氣沖沖的小獸,橫沖直撞,很快消失在視線中。那人也只能正正帽子,咽下話,目瞪口呆看著她離去。
嘉會回去時嘉薇和嘉禾正嘰嘰喳喳地說笑打鬧,閣樓下燈火輝煌人影晃動,戲臺上咿咿呀呀剛唱起新段。她沖過去二話沒說拎著茶壺就兜頭澆了下去。嘉禾被猛地一淋驚叫起來:“你瘋了佟嘉會!”
樓下談笑的人被這一嗓子打斷,紛紛扭頭看上去。
“敢做就要敢當(dāng),全賴給別人算什么英雄好漢?!辟〖螘巡鑹刂刂匾豢模骸罢娼腥饲撇黄鹉?!”
眼瞅著嘉禾就要打人,嘉薇顧忌宴席,連忙拉著:“樓下都看著呢,叫她去做潑婦!回頭我們再算賬!”
嘉禾只能硬生生咽下。
佟老爺看了看大太太,黑著臉小聲道:“把這幾個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趕回去。”不料人群中卻有人笑著說了一句打圓場:“佟老爺,你這個小丫頭倒是有幾分虎勁兒!”
“哎,叫她們母親慣的沒有女孩樣子!”佟老爺陪著笑臉說話,正逢臺上戲子演到了高潮情節(jié),聲音忽然放高,便順勢轉(zhuǎn)了話題:“不說丫頭們。來聽?wèi)?!《轅門射戟》啊!好!”一時眾人的目光又看回戲臺上。
那戲子正唱到:“將軍休要逞剛強(qiáng),剛強(qiáng)怎比楚霸王,霸王強(qiáng)來烏江喪,那韓信強(qiáng)來喪未央,這都是那前朝的剛強(qiáng)將,哪一個剛強(qiáng)他又有下場!”
這一出戲猛地唱在嘉會的心坎上,叫她又羞又愧,回想起今晚發(fā)生的這些事情,心里頓時覺得亂糟糟的:方才她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又是逞什么強(qiáng)?把臉都丟盡了!當(dāng)下再也聽不得戲,扭頭跑下樓去。可身后的戲聲不依不饒地追著唱:
“爭戰(zhàn)哪有息戰(zhàn)上,退后一步又何妨?紀(jì)將軍休要怒滿膛,某家言來聽端詳,爭戰(zhàn)哪有息戰(zhàn)上,自古爭戰(zhàn)兩家有傷……”
臺上唱戲的正是譚瑤鳳,他目光流轉(zhuǎn),正瞥見對面看臺上的女孩匆匆跑走,遂又慢慢調(diào)勻了氣息,將聲音放低了。說到底事情因自己而起,這也算幫她解了圍。
而從那一天起,佟嘉會和佟嘉禾的梁子,就算結(ji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