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家小三樓的中式別墅亮著燈,小丫頭們才添了院子里的裝飾燈油正要進(jìn)門去,瞧見嘉會回來,連忙小跑著進(jìn)去告訴大太太。
嘉會才進(jìn)屋門,茶盞就先飛出來問候。精致的繪花茶杯碎成一片,滾燙的茶水在她腳下散開。大太太一把掀開羊毛毯子,趿拉著鞋子站起身,指著她問:“還知道回來啊?”茶幾前嘉薇和嘉禾正在挑揀戒指,見她回來,兩個人嬉笑著對視一眼,嘉禾還不忘朝她故意挑眉,以示挑釁。
二姨太太擺弄著新燙的頭發(fā)笑道:“哎呀,到底是姑娘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只是這千不該萬不該跟那個譚瑤鳳扯上關(guān)系??!”
“我沒有!”
“沒有你回來這么晚?”大太太質(zhì)問。
“是她們把我推下汽車的!”
“你別胡說,誰推你了?是你自己要去見唱戲的!”嘉禾立馬說道,嘉薇連忙附和:“是?。∈悄阕约阂フ易T瑤鳳的,你上次還去戲臺子看人家了!”
二姨太樂的看熱鬧幫腔:“哎呦這也難怪。她娘就是戲院子里出來的,娘胎里帶著根兒呢?!?p> “不許說我媽!”嘉會回嘴。
“這孩子還急眼了,我不過是開個玩笑?!倍烫呛切χ鹕硪蠘?,又扭頭對大太太說:“大姐,你這當(dāng)家作主的還是管管吧,別成了第二個紐祜祿格格。到時候老爺要?dú)馑懒?!?p> “犯不上你操心!”大太太懟了回去。
二姨太喉嚨哼了一聲,踩著高跟鞋上去了。
大太太上下掃了嘉會一眼,抱著手臂沉默了片刻,下了最后的判決:“小假過后不用去學(xué)校了,在我眼皮子下待著吧。”
“太太,我沒有做!憑什么?”嘉會昂起下巴,怒目而視。
大太太沒有回應(yīng),又重新躺下歪在軟枕上,對嘉薇和嘉禾說:“你們兩個沒什么事情就上樓去,不要在這里礙眼,明日還要逛街買東西呢?!?p> 她說著又仿佛想起來什么似的揚(yáng)起脖子喊住上樓的嘉薇:“嘉薇啊,回頭你們老師要是問起來,就說嘉會有事情不上學(xué)了,等畢業(yè)時再去。嗯……算了,我還是叫你大哥跑一趟吧。老師不問你也別管了。”嘉薇笑瞇瞇地應(yīng)了,拉著嘉禾上了樓。
“太太!”嘉會不滿這樣的處理方式,忍不住驚叫起來:“你說要念完書的!”
大太太摸來煙點(diǎn)上,嗤笑一聲:“就你的成績還差這幾個月?畢業(yè)證給能拿上不就行嗎?再說,你不惹麻煩,送去學(xué)校我樂得輕松呢!”
“我沒有惹麻煩,真的是嘉禾她們半路把我丟下的,不然我早就回來了?!?p> 大太太抽了一口煙,長長地吐氣。煙霧朦朧中,她翹著小手指撓了撓眉心,緩解疲憊,靜默了片刻才顧左右而言他:“嘉會啊,小姑娘家有性格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情,長大了別總是討人嫌。你看六丫頭嘉露剛出生抱回來,我都不知道她娘是哪門子神仙人物。一樣是沒媽教,她還比你小兩歲,卻比你討喜的多?!?p> 她指了指茶幾前的小板凳,示意嘉會坐過來。嘉會咬了咬嘴唇,還是順從坐下。
“你現(xiàn)在小,總是愛爭一口氣。今日和姊妹們拌嘴,明日跟她們吵鬧,覺得什么事情都不順心意。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jì),不順心的事情多了去了,若是一樁一件的算賬,怎么能算得清楚?”她輕輕咳嗽幾聲:“我是看著你長大的,眼瞅著要嫁人,也提點(diǎn)你幾句?!贝筇⒅螘矗骸皩砣チ送跫遥2积R大嫂子小姑子、幾房姨太太的,那一大家子人總有不順心的時候,若還是你這個性子,且不說臉面,你個人又怎么活得好?”
“我本就不想嫁,你們定婚事又不曾問過我。”嘉會反駁:“我被你們賣給軍官做繼室,又不是心甘情愿,怎么能活得好?”
雞同鴨講。
大太太睨著眼睛看稚氣未脫的嘉會,知道她完全沒聽進(jìn)去,壓根就沒有這個悟性,便不再費(fèi)口舌,只擺了擺手道:“是你覺得軍官不好,這親事有些人想求還求不來呢!”
“我又沒求著,誰愛要給誰?!?p> “哼?!贝筇钢c(diǎn)了點(diǎn),恨鐵不成鋼地嘆一句:“心比天高!好賴話不分!”
“做繼室有什么好?他大兒子都八歲了!”嘉會頂嘴道:“這么好的婚事,你怎么不給嘉薇?”
不曾想被她這般頂撞回來。大太太喉嚨一噎,猛地坐起身來呵斥趕她走:“懶得跟你說話。親事已經(jīng)定了,你認(rèn)命吧!滾!”
嘉會賭氣起身,腳下生風(fēng)似的跑上樓去,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門:“慣的會騙人!當(dāng)我是分不清好賴的傻子不成?”
大太太在樓下嘁了一聲,用力將煙頭栽進(jìn)花盆里咒罵:“真是尖酸刻薄小家子氣!我是沖昏了頭,跟她浪費(fèi)唾沫!”原本看她少人教養(yǎng),還想點(diǎn)撥一番,到底是算自己養(yǎng)大的半個女兒,她將來過的好,家里也好沾光。如此看來,還是稀里糊涂的嫁出去,大家都省心算了!
清晨天色蒙蒙亮?xí)r,嘉會睡不著正站在陽臺上發(fā)呆。那時候府上的大廚房已經(jīng)亮起了燈,下人們進(jìn)進(jìn)出出的準(zhǔn)備早餐、打掃庭院。嘉會托著下巴看著樓下的人,心里想不知道這些傭人們有沒有心事?還是說忙忙碌碌都沒有空像她這樣在一個黎明顧影自憐?
若是說她命好,也確實(shí)生來便是小姐。可這命又到底比那些在廚房做早餐的人好到哪里去了呢?自打七歲母親去世那一年起,便是張媽接手照顧,每日給一些飯菜,一年做幾件衣裳,養(yǎng)在十六七,再隨意嫁給什么人換好處,若是過這樣的日子,也會覺得好嗎?
而她真的要嫁給一個只見過一次、年長十幾歲、兒子都已經(jīng)八歲的軍官嗎?同樣是女孩,憑什么嘉薇嘉禾的婚事與她天差地別?憑什么別人可以歡歡喜喜憧憬未來,而她卻要對他們隨意安排的婚事感恩戴德?
嘉會漸漸出神。
轉(zhuǎn)眼小假結(jié)束,家里的女孩子除了嘉寧和嘉會都去學(xué)校念書了。嘉寧婚期漸近,因著男方是老派的作風(fēng),便待在家里安心待嫁。而王家興的是新式洋派作風(fēng),王澤生又是留過洋的人,大太太便思忖著趁著婚事還沒全定下來,叫他們出去走走,多熟悉一下。
這日午后,王澤生就登門拜訪佟府了。
大太太笑著請人進(jìn)來,帶到客廳落座:“我們才念叨呢,您就來了。張媽,去叫嘉會下來,就說二公子來了?!彼H手倒了杯茶,放在王澤生面前:“這幾日不忙?”
王澤生笑道:“能應(yīng)付。出去逛逛的時間是有的?!?p> “那就好。我們嘉會啊在學(xué)校悶壞了,這幾日嚷著說要出去玩。你看我哪有功夫帶她出去???一大家子這么多事,這才想著請二公子過來,也別耽誤您的事情。抽煙不抽?”大太太笑著打開煙盒。王澤生順手拿了一支道:“抽。不耽誤功夫?!?p> “不耽誤就行?!贝筇鲱^沖樓上喊:“張媽,收拾好了沒有???把我那個玫紅色的小帽子給嘉會戴上,今日有些曬呢!”說著給王澤生點(diǎn)上煙,多打量了一眼這位準(zhǔn)女婿。
王澤生的相貌雖不是她們這個圈子流行的英俊斯文的模樣,但也眉目周正,五官棱角分明。許是職業(yè)的關(guān)系,膚色有些黝黑,略顯滄桑,看起來要比實(shí)際年歲大一些。不過到底是成熟男人,談笑行動不似男孩們稚氣,也有些別樣的魅力。只盼嘉會那個丫頭能慧眼識珠。
見嘉會遲遲不肯下來,大太太打圓場笑道:“女孩出門總是要些時間的。吃些水果?!?p> “不趕時間,沒事?!蓖鯘缮鷬A著煙閑聊話題:“聽說佟三少爺前陣子去了軍校?”
雖是閑聊,但句句說的都是大太太關(guān)心的。到底是成熟穩(wěn)重的人物,說起話就是輕松。大太太有些喜出望外,立馬附和:“是啊,家里這么多孩子,就屬他叫人操心。叫他去留學(xué)又不去,非要去什么黃埔軍校!”
“人各有志嘛。太太也不必?fù)?dān)心,進(jìn)去的也不是人人都上戰(zhàn)場。”王澤生笑著彈彈煙灰說:“再說這世道,家里若是有一兩個這方面的人,也是個保障?!?p> “也是,有的時候還是槍比嘴管用?!贝筇φf。
王澤生聽著低聲笑了起來,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似乎是有笑意,顯得有些圓滑客套:“學(xué)校我有好些同學(xué)在,有能幫上您忙的,還請您知會一聲?!?p> “哎呦,哎呦!”大太太掩嘴大笑,眼角的皺紋也跟著湊在一起:“您真是太謙虛、太會抬舉我們了?!?p> “哪里。這是澤生的榮幸。”
嘉會下樓時,見樓下的人正坐在煙霧中談笑風(fēng)生,頓時就心生厭惡:那是兩個交易她婚姻的人販子。她拖拖沓沓的走下來,掩住鵝黃色的披肩,揮了揮眼前的煙霧。
“人來了!”大太太見她沒帶玫紅色的帽子,眼珠子一轉(zhuǎn)還是笑問:“不帶帽子不怕曬?”
“不怕。”
王澤生掐了煙,抬頭打量著陽光掩映下的少女。嘉會今日打扮的洋氣,鵝黃色披肩下,穿了一件乳白的蕾絲洋裙,細(xì)軟的裙撐子讓本就纖細(xì)的腰更顯輕盈。她頭戴著白色的小禮帽,網(wǎng)紗垂下?lián)踝∫话氲哪橗?,朦朧間唇上一抹嫣紅更顯俏麗。到底是年輕的學(xué)生姑娘,怎么穿都有青春的少女感。他的目光落在少女清瘦玲瓏的肩頭,一時心里也有些翻騰的柔軟悄然生長。雖說在這個年紀(jì)娶妻要娶賢,可年輕漂亮的女人,總是會壓低心中的天平。
嘉會是沒有好臉色的,一直垂著眼睛板著臉。身上這身衣服,是嘉薇嫌勾花了蕾絲才退給她的。穿著人家不要的衣服去見“買家”,還指望她笑不成?
大太太早看不慣這張似乎是欠了她三輩子錢的臉,叮囑了幾句叫他們出去了。
王澤生承諾晚上九點(diǎn)前便送她回來,嘉會冷著臉看他們“岳母娘女婿”聊的客氣火熱,一扭頭還不等王澤生開車門便鉆了上去。
車子要開,司機(jī)問去哪兒,卻沒人回答他。王澤生余光瞥見他這位“小未婚妻”似乎是憋著氣,一時也不曉得怎么處理,只好硬著頭皮問:“你母親說你想出去玩,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嘉會歪頭掃他一眼,蹦出四個字來:“隨你的便!”
王澤生嘴唇抖了抖,腦子里閃過自己妹妹們出去玩的模樣,躊躇一下問道:“那去喝咖啡吃點(diǎn)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