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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戲

第十二章 真假言不盡

第一折戲 梁和和 3328 2022-04-30 08:54:11

  那一抹纖細的姜黃踩著白色的粗跟小皮鞋,很快消失在一片綠海中。是時風(fēng)乍起,涌動溫?zé)岬目諝猓瑤斫z絲縷縷的涼意。

  譚瑤鳳用手背抹去臉頰的細汗,頗有些無奈地喊了一嗓子:“你且緩一緩,聽我把話說完?!?p>  其實譚瑤鳳不是一個熱心腸的人,平日奉行的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騙起女人的錢來更是從不手軟。今日能插手佟嘉會的私事,也是他這一生少有的善心大發(fā)。許是因為戲樓后臺的那驚慌失措的一眼,又或者在她身上能體現(xiàn)自己的“居高臨下”和“洞察是非”,換了角色施展一把同情欲和拯救欲。畢竟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活的夠糊涂了,不曾想世上還有一個比他更糊涂的人。

  譚瑤鳳幾步追了過去,伸手攔下佟嘉會,沒好氣笑道:“你一直這般理直氣壯的說話做事,把‘要你管’掛在嘴邊,還是單在我這里如此?”

  少女帽沿下的眼睛抬了起來,倔強,輕視,薄涼,揣測,還有一分愧疚。

  譚瑤鳳很會拿捏女人的心理。尤其此刻存了心要幫她,便刻意換了一種說法,娓娓道來:“一忘八二龜,三優(yōu)伶四吹,五大財六小財,七生八盜九吹灰。我是下九流,姑娘你是佟家五小姐,瞧不起我發(fā)脾氣也使得。我譚瑤鳳在眾人口中是個什么樣子,早心里有數(shù)。我一個站在最下頭的人,原本不該插手你的事情?!?p>  不曾想他說了這樣一番話,將嘉會的小心思剖析的明明白白。她慢慢垂下眼睛,聲音也小了許多:“那你到底要和我說什么呀?!?p>  還不算難教,不枉他得罪了白太太出來這一趟!譚瑤鳳轉(zhuǎn)過身子來,與她并排慢慢走著:“有句老話叫亂世出英雄,你可認?”

  “嗯。”

  “可亂世出的英雄良莠不齊?!弊T瑤鳳道:“如今這世道亂,皇上倒臺,老封建那一套廢除了,上下階層被打通。有些人做生意起家還能保持初心勤勤懇懇,有些人身處末尾需得新舊兩頭討好,才不至于被大浪淘去。這年代,機會多,變動也多?!?p>  “所以你身邊那些個公子哥小姐,也許昨日他們還是饑不裹腹的窮小子,今日就可以西裝革履出入高檔場所?!彼焓种噶酥缸约海p手攤開自嘲一笑:“我也是。從前還因為勾花衣裳被師父打,今日就可以西裝領(lǐng)帶,坐在看臺上賭馬,一擲千金?!?p>  嘉會被他的言論漸漸吸引,不由得扭頭看向他。四目相對之時,譚瑤鳳目光清澈明朗:“你應(yīng)該知道我想說什么。脫下舊衣裳容易,丟掉新服衣難。很多人都在掙扎著保全今日榮光,寄希望明日更輝煌?!?p>  “這本來是沒有錯的?!彼p嘆一聲:“可是人活著,大多貪財好色,糊涂墮落太容易了?!?p>  “你怎么突然跟我說起這些?”嘉會有些急切地盯著他的眼睛,想追尋一個答案。譚瑤鳳的一字一句都是她現(xiàn)在最真切卻不知如何描述的體驗,她能敏銳的察覺到,他今日的言論,是完全誠懇的,也是從未對別人說過的。

  但他很快移開了目光,故作輕松道:“沒什么?!彼牟椒ゲ蛔杂X地加快:“如今你既然跟王家定了親,那就不要再攪進這灘渾水來。”

  “難道你說的這些,結(jié)婚就會變好嗎?”嘉會感受到譚瑤鳳片刻的真心,也頭一次吐露心事:“他結(jié)過婚,老婆是得病死的,還有一個八歲的兒子。就算這樣,結(jié)婚也會變好嗎?”

  “那我就不清楚了,鞋子合不合適只有腳知道。”

  “可是,王澤生同意退婚了?!奔螘溃骸八f會試試的?!?p>  譚瑤鳳輕輕嘆了一口氣,不知該說什么好了。至于旁人的真真假假,他也不甚明白,自己已經(jīng)仁至義盡,真管不了那么多私事,待會還要頭疼怎么哄白太太……

  看著對方?jīng)]再接話,這一次聊天也就不了了之。再回馬場時,比賽已經(jīng)接近尾聲,盧森不見身影,倒是沈洋跨過來問道:“你們怎么回事,怎么盧森陪著白太太,而你跟譚瑤鳳出去了?”

  “要你管。”嘉會冷著一張小臉,不再多言。沈洋也沒自討沒趣。等再回去時,車上的氛圍就沒有來時好了,盧森全程帶著墨鏡,直到嘉會下車也沒說過一句話。

  目送著嘉會的背影,盧森才單手摘了墨鏡,一臉不耐煩:“我的佟二公子,你妹妹怎么回事???往后別帶她了!真她媽掃興!”

  “這小妮子一貫如此,從小就是個孤僻的,沒什么意思?!奔涡信呐乃募绨参康溃骸靶欣玻鸢?!你不是搭上白太太了么!也算因禍得福!下次我介紹四妹妹給你!”

  “真是……”盧森甩上車門,一踩油門:“跟佟嘉安是親姐妹嗎?天差地別??!”

  自那日起,嘉會便沒再出去玩過。雖然大太太也因上次賭馬“白太太譚瑤鳳”之類的閑言碎語說過嘉會幾句,但看她后來懶散的樣子,也就沒太在意。漸漸地整個佟家又遺忘了嘉會,任憑她在家中悄無聲息的待了一個月,如同鬼影,也如同空氣。

  八月九月,嘉禾、嘉薇相繼出嫁。她們結(jié)她們的婚,不管是母女的離別還是新婚的歡喜,都與她無關(guān)。倒是嘉禾帶著新女婿何毅三朝回門那一日,嘉會在二樓倚著欄桿往下瞥了一眼瘦高的男人,一眼便認出來那位就是跟安妮張在女廁所熱吻的男人。

  于是她半靠著欄桿,嗤笑一聲。

  只是入了十月,王家一直沒有消息傳來,王澤生沒有露過面,退婚的消息也沒傳來。許是因為家里除了兩個上學(xué)的妹妹,只有嘉會一個女兒在,佟老爺和大太太待她的態(tài)度也突然好了起來。某次晚飯時,佟老爺還破天荒的問她有沒有錢,叫大太太給她些零花,出去逛街買衣裳。如此反常,反而叫嘉會從心底里覺得不安。

  轉(zhuǎn)眼已經(jīng)是暮秋初冬,十一月。天氣一日比一日冷,大家都燒起鍋爐取暖,烏黑濃稠的煙霧從家家戶戶的煙囪中冒出,散在空中,遇上沒風(fēng)的日子,一連幾天整個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嘉會有小半個月沒有出過門,每日只悶在屋子里看書打發(fā)時間,大太太怕她在家待傻了,特意喊她一起出門取訂制的衣裳。

  許是因為北方在打仗,街上有些蕭條冷清。不過太太們有自己取樂的法子,不管在哪里,總是可以過得花團錦簇。大太太給自個兒訂了一條夾棉的旗袍,剛進了試衣間看看腰身合不合。嘉會坐在沙發(fā)上等他,望著落地窗外的景致發(fā)呆。

  譚瑤鳳推門而入,門口掛著的風(fēng)鈴叮當(dāng)作響:“我來取蘇太太的衣裳。”

  “好的,稍等?!?p>  嘉會聞言回頭望去,許久未見,有些相顧無言。譚瑤鳳今日穿了一件墨藍色的棉袍,虛虛的棉花撐起肩膀腰身,略顯浮腫。可整個人看著精神不濟,面色蒼白如紙,唯有鼻尖泛著粉紅,像是大病初愈一般。

  “五小姐?!彼⑿c頭問好,眉眼疲倦,鼻音很重。

  果然是感冒了。嘉會點點頭:“譚老板?!?p>  “過來取衣裳?。俊?p>  “陪太太來的。”

  “有些日子沒見過您了?!?p>  “嗯,最近不怎么出門。”

  “是啦。畢竟馬上要結(jié)婚了,忙的事情多。”譚瑤鳳淺笑著寒暄兩句:“還沒來得及恭喜您。”

  “什么?”嘉會有些不明所以,心里不安,面上卻稀里糊涂跟著笑:“我有什么好恭喜的?。俊?p>  “嗯?”譚瑤鳳皺了皺眉頭,遲疑片刻:“聽聞王二公子……上個月凱旋而歸,不是過幾天……”

  “譚老板!”大太太打簾出來,眉眼帶笑打斷他的話:“哎呦,真是好久沒見了!最近戲樓生意還行?”

  “托您和佟老爺?shù)母?,還過得去。”

  “太太我……”嘉會心中疑云重重,剛想再追問幾句,不料大太太隨手拎起一條裙子說:“嘉會你去試試這件!”

  “太太,我跟譚老板……打個招呼!”她勉強一笑:“太太……”

  “你先去試試嘛!”大太太將衣服遞過來,不容她拒絕。往日里嘉會雖然大膽莽撞,但這一年下來,成熟了不少,在外邊還是有分寸,不會拂了大太太的面子。此時當(dāng)著店員和譚瑤鳳的面,她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接過裙子進了試衣間。

  譚瑤鳳是個七竅玲瓏心,這一來一往,須臾間也明白了其中關(guān)系,遂輕聲問道:“佟太太,這婚事……五小姐還不知道?”

  “譚老板說的這是什么話?她不愿意我們又不會逼她,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知道?”大太太笑道。

  “那王二公子的事情,她也……”

  “譚老板!”大太太臉上客氣的笑容冷了幾分,壓低聲音道:“這個人呢有個人的福分,有些事情,也不是外人能說道的,您說是不是?”

  譚瑤鳳大概猜了個七八分,只好垂下目光搖頭笑了笑道:“太太說的是。”說話間店員拿了一包衣服給他,他伸手接過道:“佟太太,那我就先走一步了?!?p>  譚瑤鳳推門出去時,嘉會正換好衣服出來,淺灰色的毛織長裙勾勒出纖細的身形,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幾次張口想說話,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

  身后大太太的聲音愈來愈小,逐漸聽不太真切:“哎呀,嘉會這件衣裳真好看,我做主給你買……”

  門關(guān)上了。

  譚瑤鳳沒忍心立馬離開,便在街道的櫥窗前,隔著一層玻璃窗,笑著沖嘉會揮了揮手。

  那笑容有些莫名的悲傷和無奈??上Ъ螘]有全看懂。

  那一日回家后,大太太喚來嘉裕,叫他去譚家班的戲樓隨便點一出戲,再打賞一筆錢。晚上戲散時,天空下起了好大的雪。也是,積壓了一年的雪,終于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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