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水,透過窗簾的縫隙落了下來,在床上灑出一道雪白的光。座鐘滴滴答答地?fù)u擺,在寂寂無聲的夜里,譚瑤鳳睡意忽然隱去——他身邊一空,嘉會正光著腳丫躡手躡腳走出臥房,掩好門窗。片刻后陽臺上傳來了打火機吧嗒的一聲響動。
頭一次知道她晚上會失眠的那個夜晚,他第一次主動開口告訴了她十萬元是用來救命的。那一晚的“坦誠”,換來了嘉會的財產(chǎn)信任。可譚瑤鳳知道,雖然做了世上最親近的事情,從心底說他們還是陌生人,他從未靠近她半步。
從前雖然離得遠(yuǎn),他卻能看得明白少女嘉會的艱難處境和小性子,如今離得近卻搞不清楚她懶散的心態(tài)、喪氣的態(tài)度,以及大把大把的西藥片,嚴(yán)重的失眠,還有背上那些駭人的傷疤……她與王澤生的那段婚姻,讓譚瑤鳳隱隱的感到不安和愧疚。那年她結(jié)婚前,他明知道她天天來戲樓尋他,卻選擇避而不見,袖手旁觀。
在佟嘉會這一場無法開口、只能深夜獨自舔舐傷口的婚姻中,他何嘗又不是一個幫兇?想到這里,譚瑤鳳眼眶有些酸澀,他翻身下床,拿了件外套走向陽臺。
夏夜的涼風(fēng)徐徐吹來,嘉會正立在陽臺上抽煙。少女時她就喜歡獨自站在陽臺上眺望樓下的風(fēng)景想心事,如今更是依賴這深夜的片刻安寧。
只是后背突然一暖。譚瑤鳳披上外套順手擁她入懷,低聲問道:“又睡不著了?”
“嗯。”嘉會掐了煙:“吵醒你了?”
“沒有?!弊T瑤鳳溫柔地抱著她道:“剛夢到你了,就醒了。”
雖然知道這不過是胡口說辭,嘉會還是不禁莞爾,隨口調(diào)侃:“真的假的?”說實話,她很需要一個會察言觀色又溫柔耐心的人陪著,就算不是譚瑤鳳也會有別人。
“當(dāng)然真的?!弊T瑤鳳笑道:“好像夢到你在蕩秋千?!?p> “我還挺喜歡蕩秋千的?!奔螘肓讼胝f:“從前佟府也有一個來著,小時候姊妹們都搶著玩兒,長大了卻沒人搭理了?!?p> “那你八成是搶不上吧?”
“你怎么知道?”嘉會剛反問一句又笑了:“也是,從前我什么處境,你也知道?!?p> “明日我們在花園里也架個秋千吧?!弊T瑤鳳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道:“我親自做,算是給你賠禮道歉?!?p> “這話好沒頭腦,你做什么對不起我的事情了?”嘉會笑問。
“那年你出嫁前,來戲樓找我,我不該躲著不見?!?p> 譚瑤鳳此話一出口,嘉會的笑意漸漸隱去。一時間快要遺忘的許多過往涌上心頭,直沖腦門。那一年冬日連著幾日去戲樓拜訪時,他果然知道,卻是選擇避而不見的!嘉會也不是沒有懷疑過,只是這些日子她還存著一絲僥幸,刻意忽略,好稀里糊涂的過日子,但不想今日他自個兒撕破了這層幻像!
她只覺渾身冰冷,如墜冰窟,遂掙脫了譚瑤鳳的懷抱,冷笑一聲:“你要不說,我早就忘了。如此說來,你是存心的了?”
“你且聽我說完?!弊T瑤鳳連忙解釋:“我后來還是找你……”
“滾!”嘉會下巴一仰,怒目而視:“你給我滾出去!”
上一秒的柔情蜜意蕩然無存,不過片刻便急轉(zhuǎn)直下。她全然聽不進去半個字,根本沒有給譚瑤鳳解釋的機會:“那你與那些騙我的,看我笑話的人,又有什么分別!滾出去!”
樓上的動靜驚擾了翠翠。她披著衣服出來看時,恰好碰見譚瑤鳳有些頹喪的下樓。她挑挑眉頭示意樓上:“譚老板,你們怎么吵架了?”
譚瑤鳳停下腳步,自嘲一笑:“翠翠,你說我是不是老了,不如從前了?”怎么不太會和女人說話了。
“咦?”她湊過來仰頭端詳了片刻,笑道:“太黑了我看不清楚,也許是真的老了吧。哎,你們?yōu)槭裁闯臣?,我聽五小姐叫你……滾?”
“我從前待她不好,她記仇了?!弊T瑤鳳笑罵一句:“好靈的耳朵,不愧是聽了幾年戲的!要是滾,得是我倆個一起滾了。”
“我是我,你是你。”翠翠滿不在乎:“反正我臉皮厚,五小姐要是攆我,我就求求她去?!彼幻娲蚬芬幻婊厝ニX:“她心腸軟著呢!”
這話惹得譚瑤鳳也笑了起來:“好好好,她若是真攆我,還煩勞你幫我一并求求情才好?!?p> 這一晚兩人吵了架,嘉會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了一夜,整個人昏昏沉沉,又睡又醒,直到第二日中午才有了些精神。她軟綿綿的倚著欄桿往下看時,見譚瑤鳳和翠翠正在小花園里扎秋千:一個賣力的鏟土壓實,一個在秋千架上纏著花兒。
這兩個人正頂著毒日頭賣力地討她開心。嘉會嘴角含笑,可才有笑意又淡了下去,不由滿心荒涼:若非是為著錢,這世上哪有人是真心為著她的呢?譬如從前譚瑤鳳對她避之不及,如今卻能忍辱負(fù)重,溫存討好。正如沈洋說的,要不是為了錢,哪有男人天生賤骨,肯圍著女人屁股打轉(zhuǎn)?
他越是這般討好忍耐,她反而越是心寒難過。
譚瑤鳳和翠翠回屋時,嘉會已經(jīng)歪在沙發(fā)上翻看報紙,瞧見他們進來,不由譏笑道:“錢可是個好東西,有錢就有人賣力干活?!笨粗吮粫竦拿婕t耳赤一邊抹汗一邊揣測她的神情,嘉會終是轉(zhuǎn)了話鋒:“我說最近新出的電影呢,爛的一塌糊涂,捧臭腳的作家倒不少?!?p> 一聽這話,翠翠抿嘴笑了,譚瑤鳳的笑容也明亮了幾分。他擦干凈手臉,過來替她倒茶:“倒也不全對,如今這日頭,就算出錢打聽個老伯過來架秋千,也沒人呢?!?p> “我打聽十個!十塊錢能拉一車人?!奔螘湫Φ?。
譚瑤鳳知道她還惱著,也知道她在惱些什么,但恐自己如今笨嘴拙舌,不如從前會聊天。遂思索了片刻才道:“花錢能做很多事情,但有些事做了也不是圖錢的?!?p> “譚老板說得比唱的好聽?!?p> 譚瑤鳳坐過來揉揉她的腦袋,笑道:“過去是我做錯了事,實在慚愧。如今因為我的冷心腸再惹你生氣,更是不值當(dāng)。你別惱了,往后慢慢與你分說其中緣故,你就當(dāng)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成不成?小姑奶奶……”
活至今日,能這般放低姿態(tài)哄她的,譚瑤鳳是頭一個。
嘉會只覺心酸,再無計較之意。不論是不是為了錢,能有這一刻也算值。她閉上眼輕輕踹了他一腳,嬌嗔一句:“你們這些人,慣會捧高踩低,審時度勢哄人玩?!?p> 她是在意的。
譚瑤鳳順手握了她的腳,眉眼含笑:“日久見人心?!?p> 吵架不過一夜,兩人就和好。眼看著譚瑤鳳洗了澡端著溫水要上樓去,翠翠倚著欄桿笑:“譚老板手段不輸從前呢。這才多久,又哄好了?”
“你少提從前的事罷!”譚瑤鳳心里知道,如今和從前大有不同。他笑罵一聲,幾步上了樓。
瞧他進了門,嘉會心里也松了一口氣。
照例吃藥,一把白黃的藥片順著纖細(xì)的脖頸咽下,看得譚瑤鳳心疼:“自我來時你就吃著藥,這都兩三個月了,到底是治什么的?你好歹透露一二,我督促著也心安?!?p> 嘉會喝了一杯水順了順,緩緩道:“精神病?!闭f罷便側(cè)身睡下。
冷不丁是這三個字,譚瑤鳳被嚇了一跳。一時心中有千言萬語也不知如何開口。只瞧著床上那一抹纖細(xì)的身影,心頭柔軟的無法形容。他也默默躺下,從后面抱著她道:“簡直胡說八道!好端端一個姑娘,吃這些東西做甚!”
“沒騙你?!奔螘穆曇粲行瀽灥?。聽得他又是鼻頭一酸,不由道:“我從前又不是沒見過你。說起來也算看著你長大,要說是這個病,我第一個不信!”
“哼。”嘉會苦笑一聲,扭過頭來:“往日你才見過我?guī)状危俊彼哪肯鄬r,譚瑤鳳的目光里有些潮濕的憐憫和濃稠的哀傷。
嘉會捂上他的眼睛:“別這么看著我?!焙盟扑麄兪鞘裁磧汕橄鄲偟目嗝鼝廴艘话?,這也太荒唐了!一個是吃丈夫遺產(chǎn)的寡婦,一個是攀著寡婦的男人。兩個吸血蟲、食腐蛆般存在的人兒,能有多少真情實意給彼此,又何談愛情?
譚瑤鳳低頭吻了下來,用力抱緊了她。迷迷糊糊間,嘉會心里想道:不過是一響貪歡,能活一日算一日罷了!
兩人正意亂情迷時,卻聽得門口有人踹著門大罵道:“佟嘉會你就是個賤人婊子!你害死了我爸爸,住著他的房子花著他的錢,你還勾搭男人。你們兩個必定不得好死!你給我聽好了,總有一日,我要親手殺了你們這對狗男女替我爸爸報仇!”
十二歲的男孩兒突如其來的哭喊叫罵,字字句句戳著心窩子。嘉會推開譚瑤鳳,猛地坐起身來與他隔著門對罵:“王衡之,你給我聽好了!你老子的死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就算你王家給我金山銀山也是你們該的,欠我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還輪不上你這個小兔崽子說三道四!”
眼瞅著后娘繼子吵架,譚瑤鳳連忙勸道:“嘉會你別管,我出去看看!”他利落起身,出門轄制著王衡之回了房間,再回來時,便是揉著下巴笑嘆一聲:“這小兔崽子力氣倒不小,打人怪疼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