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來,把這批麻包都扛到橋上去,那邊有幾輛馬車?!鼻鍤g河畔的渡頭,一李姓商人吆喝說話。
渡頭上幾個腳夫,輪流自河中的大船,扛了麻包下來,身子晃晃悠悠,緩步搬到河畔。
“欸,你說這麻包里的,是個什么東西?背著還挺沉的,莫不是糧食吧?”劉腳夫與楚南風搭話,他掂了掂后背的麻包,略作猜想。
楚南風笑了笑,背著麻包,往岸上走去,“若真是糧食,怎還輪得到你我來搬,只怕早被搶個精光?!?p> “說得倒也是??茨羌抑?,一身寒酸,倒真不想是個糧商。咱鎮(zhèn)上的糧商,都是金家老爺那般,體態(tài)豐腴,看起來像個酒壇的?!闭f著劉腳夫大笑,他光著膀子,將麻包扛在肩頭,也是輕快,倒是個壯實的漢子。
楚南風聽得金老爺之名,一時緘默,不再言語。這金家近來憑借米糧生意,在楚鎮(zhèn)風頭無兩,收了無數(shù)黑心錢,更是擠垮了鄧記、趙記米鋪。楚南風對金家的丑惡,心知肚明,不想再作評價。
劉腳夫上了臺階,回身看向楚南風,也是好奇,“小伙子,你也是個怪人。我扛著這麻包,往返三五趟,都要歇息片刻。你怎扛了七八趟,愣是跟沒事一樣,還不用歇息。這倒是奇哉怪也?!?p> 楚南風聽言回話,“我這是天生的氣力,也沒啥用場。就是干些力氣活,可以多掙幾枚銅板?!彼f得在理,渡頭辛勞,終究不過是圖個銅板二三。
以前他不在意手中銀錢,伸手一招,便是五百、一千。但今時不同以往,楚家失竊,爹爹幾乎賣光了家中所有,值錢的物件,這才給宗族上下,兌現(xiàn)了買米糧的銀錢。
楚家已不再是那個輝煌的楚家,家中伙計,也遣散了七八,唯有老楚及錢文言,還留在府中。
楚南風將麻包在馬車上放下,如釋重負。又是背了一趟,今日工錢,該是多漲三枚銅板。楚南風心頭暗喜,默默地記下,這來回搬運的次數(shù)。
他卸了麻包,腳步輕快,欲往回走。一個老者衣裳破破爛爛,牽著一個孩童,緩步走來。老者眼尖,遙遙見得楚南風,便是呼喊。
“恩公留步,恩公留步?!崩险呓泻爸?,牽著孩童快步上前。楚南風聽言,一個轉(zhuǎn)身,瞧見了佝僂身子的老者,還有他身旁,骨瘦如柴的孩童。
老者近前,見得楚南風,滿是歡喜,“虎子,快,給恩公磕頭。若不是他施舍的那一斗米,只怕你早就命喪黃泉了?!?p> 孩童點頭,臉上臟兮兮。他伏跪于地,給楚南風磕了三個響頭,奶聲奶氣,“恩公在上,請受虎子三拜。爺爺說,大恩不言謝,來日虎子,定當報答恩公?!?p> 楚南風聽言一笑,這孩子不過七歲,一本正經(jīng)起來,倒是有些可愛。“快起來,快起來,用不著這般?!背巷L將虎子自地上扶起。
老者上下打量楚南風,只見楚南風一身布衣,再不是那日華麗光鮮模樣,“恩公,你這是?”
楚南風撓了撓頭,不好意思笑了笑,“家道中落,府中被我敗了錢財,又是遭竊。我出來,討個生活罷。這楚鎮(zhèn)饑荒,也不是一日兩日,總不好在家,白吃了米飯?!?p> 老者微笑,連連點頭,“虎子,聽見沒?恩公教導,這人吶,得自食其力,才能對得起碗中米飯?!?p> “虎子記著呢,爺爺說的,恩公說的,我都記著呢?!被⒆佑质悄搪暷虤狻?p> 楚南風端詳了老者片刻,也看出了些異樣,只見老者手中端著一個破碗,眼角凹陷,似是強撐身子,“老伯,你們這是要往哪去啊?”
老者嘆息一聲,“去城東集市乞討去。聽說那里有人行善,這幾日發(fā)幾枚銅板。老叟身子弱,比不得恩公,可以扛些麻包。我也只能是,搖尾乞憐,博個同情。慚愧慚愧,倒是不能言傳身教了。”
楚南風寬慰,“老伯,你已經(jīng)教得夠好了?;⒆尤羰情L大,必定會是個宅心仁厚的善人?!?p> “但愿吧,莫學他那爹爹,敗光家財就好?!崩险咄A送?,忽是想起此言不妥,連連致歉,“恩公,我忘了你是……不好意思,是老叟失言,見諒,見諒?!?p> 楚南風搖了搖頭,“無妨,老伯你說得極是。確實不該學我,拿不該賭注之物去賭……”
他沉默,忽然又是想開,“不說了,不說了。城東還遠著呢,您老若是想去,還是早些罷,莫誤了時辰?!?p> 老者點頭,看著楚南風轉(zhuǎn)身,折返渡頭。他伸手,牽了孫兒虎子,前去城東許家門前乞討。
楚南風在渡頭,忙活了一個上午,搬了三十一趟。麻包搬完,空船劃蕩,靜待出發(fā)。李姓商人在渡頭,給各位腳夫發(fā)放工錢。
腳夫們聽言發(fā)放工錢,紛紛擁擠上前,生怕落后,缺了賞錢。楚南風站在后邊,未曾見過這般陣仗,心中膽怯不安,不愿近前。
一個又一個腳夫,領了工錢,歡天喜地,徑直往米鋪而去。楚南風見眾人散去,這才近身。楚南風看著李姓商人,言語吞吐,也不知該如何向他討要工錢。
李姓商人倒是看得明白,他自錢袋里默數(shù),點清了工錢,示意楚南風伸手。
楚南風接過工錢,心上歡喜,這是他第一次憑本事掙錢,意義自是不一樣。他將手中銅板一枚枚點數(shù),數(shù)了一遍。一趟三枚銅板,搬了三十一趟,該是九十三枚銅板,怎這手里,少了五枚?
楚南風抬頭,見商人乘船要走,急忙伸手抓住他的衣擺,“老……老爺,這,好像少了五枚?!?p> 商人上下打量他一番,甩開楚南風右手,“我只能給你這么多。你缺的那五枚銅板,我賞給那劉姓腳夫。你若是想要,自個跟他拿去?!?p> “你這人怎么這樣?那明明是我的銅板,你怎么……”楚南風言語爭辯。
商人見勢,跳將上船。船槳劃動,人影漸遠。
“你……”,楚南風看著商人離去的身影,一時無奈。楚南風回身看去,只見劉腳夫歡天喜地,點數(shù)著自己手中多的銅板。
楚南風猶疑,這該是如何向他討要工錢?明著要,他不一定給。若是搶,也不大磊落。
罷了罷了,楚鎮(zhèn)饑荒,到底是家中有妻小之人,就當是給他家娃娃,買了幾串糖葫蘆罷。楚南風寬慰自己,就此作罷,也是無奈。
楚南風在橋頭停下,覺得腳下有些硌腳。該是搬麻包太久,鞋中賤了泥沙。楚南風脫鞋,將鞋子揚起,抖了抖泥沙。
遠遠地,一個小姑娘將一個布袋丟下,自地上隨手拾了根木棍,便是向楚南風跑來。她越跑越快,棍子在右手緊握,氣勢洶洶。
“楚南風,你給我站住?!毙◇莾哼b遙一聲叫喊。
這又是那捕頭?楚南風側(cè)身看去,見得小笄兒手中握著木棍,兇神惡煞。原來是她啊,這丫頭這是怎么了?楚南風心頭困惑。
“你個混蛋哥哥,那日說好了,我跳河幫你掩護,你回頭下河救我。你個騙子,我在河里泡了兩個時辰,你倒是在哪?要不是我懂些水性,只怕早就淹死了……”小笄兒一聲叫罵,提了木棍,便是向橋頭奔來。
聽笄兒一說,楚南風倒是想起。那日哄她跳河,確實說過晚些去救她。好像還哄騙過她,事后請她吃七塊流酥糖。而今事情敗露,倒是有嘴說不清。
木棍自他頭頂晃過,差點沒砸著他的腦袋。這丫頭,這回是玩真的?楚南風見狀,顧不得穿鞋,急忙提鞋逃跑。他沿著清歡河一路狂奔,想要脫逃。
小笄兒提著木棍,緊緊追趕,“你個騙子,說好的流酥糖也不給我。我今天要不好好打打你,你都不知道我的厲害,哼?!?p> “妹妹,有話好好說,切莫動粗。哥哥給你賠個不是。是哥哥錯了,是哥哥不好,是哥哥不該把你一個人丟在河里,不管不顧。”楚南風見小笄兒大動干戈,知她心中氣惱,急忙連連認錯。
小笄兒不管不顧,提著木棍,繼續(xù)追趕,“少與我說些好話。我今天就想學爹爹那樣,打你一頓。有本事,你就別跑?!?p> 小笄兒提著木棍,追了楚南風整整一條街,也沒停下。小笄兒小嘴撅起,滿是不喜。
她今天穿了布鞋,一身麻衣緊束,就是為了能跑快些。小笄兒身影晃過,似是鐵了心,要將楚南風痛打一頓。
“妹妹,有話好好說嘛。你拿著那么大根的棍子,就不怕打傷了我。我可是你哥。”楚南風委屈叫屈。
“你少來。爹爹說了,你就是皮糙肉厚,欠揍。就是打你一頓兩頓,你照樣生龍活虎?!毙◇莾翰灰啦火垺?p> “胡說八道,我這哪里皮糙肉厚?你看看,我這細皮嫩肉的,哪里禁打?”楚南風伸出手臂辯解。
“我不管,我躺在家里十余日,著了涼,發(fā)了熱,你連看我都不看。今日,你也別想我放過你。”小笄兒叫囂。
“啥?你說你在河里著涼發(fā)熱,躺了十天?我怎么不知道?”楚南風停下身子。
小笄兒得以近身,一根木棍直直打來,砸在了他的額頭。楚南風挨了疼,頓時俯下身,捂住額頭。
小笄兒見狀,倒是幾分心疼。她急忙丟了木棍,焦急追問,“哥,你沒事吧?”
“哪能沒事?你不是要打我的么?這被你打著了,你開心了吧?”楚南風眉頭一皺,神情痛苦。方才一下,確實狠辣,砸得他暈頭轉(zhuǎn)向。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誰讓你……騙我……”,小笄兒喃喃自語,低下頭,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