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有些涼,露水有些凝重。寒意自四周襲來,席卷了無名肉身。無名被寒意凍醒,自地上緩緩爬將起來。他身影站定,看著地上閃爍金光的無心刀,不住發(fā)笑。
無心刀刀長四尺,刀身殘留銹痕。略顯蒼老。沉寂湖中多年,無人問津,無心刀印染時間刻痕,在所難免。刀鋒猶在,刀上浮雕淺淺。刀上近柄處,是一段梵文。文出《般若經(jīng)》。刀尖近處,雕刻一尊佛陀。佛陀閉目,雙手合十,安坐金蓮臺上。
刀是世間好刀,材質(zhì)上等,為三刀四劍中三刀之一。刀名無心,絕非偶然,是因刀身中央缺失一塊,恰如心型。無心之刀,配上無名和尚,二者皆無,恰成絕配。
無名自地上,將大刀拾起,一個晃蕩,無心刀光亮閃過,銹跡剝落,再現(xiàn)刀鋒。無名歡喜,手握無心刀,還是忍不住發(fā)笑。
找著了,找著了,終是找著了。無名和尚看著手中大刀,不住撫摸。這刀看著眼熟,也是熟悉。無名忽是想起了一套刀法。刀法渾然,在他腦海,一閃而過。無名提刀,揮舞一陣。
無心刀與他心意相通,感知到了無名腦海閃過的刀法。無心刀歡快,在無名和尚手中,不住雀躍,左擺右晃,試圖脫離無名之手。已是許多年,沒有人碰它。無心刀再遇刀主,縱橫亂竄,幾分桀驁。
無名提刀,揮舞一陣,將大刀插在地上。刀勢迅疾而出,自院中水缸而過,水缸炸裂,化為瓦片。無心刀感受到了無名的意愿與氣息,不再嬉鬧,一切歸于平靜。
無名靜靜地,看了無心刀一眼,腦海忽是閃過一些過往。記憶之中,隱約有身影,倒在無心刀下。血染白刀,飛濺三尺。
無名臉色,一時難看。這刀,該是沾惹了不少鮮血。那死在刀下的人,究竟是誰?他是誰?無名和尚腦袋,又是巨疼。他試圖將一切想清楚,卻再想不起別的。
他捂著腦袋,在地上蜷縮,頭痛欲裂,掙扎良久,這才舒緩。無心刀自他手中脫離,掉在地上,發(fā)出咣當(dāng)一聲脆響。而后,刀上光芒漸熄,還復(fù)如初,好像一切,都未發(fā)生。無名和尚起身,又是一笑,笑得凄凄慘慘,笑得有些瘆人。
他笑了一陣,一時收斂,自地上再拾了無心刀,理了理衣袖,自凈湖離開,折返前殿。
前殿之中,燭火通明。數(shù)尊佛像,高大威嚴(yán),雙目炯炯有神,隱約間,有無上佛法。
無名和尚看著佛像一笑,手提了無心刀,徑直進(jìn)了大殿。他神色平靜,看著大殿右側(cè)佛陀,看了一會,忽是發(fā)問,“你慈悲了世人,世人何嘗慈悲你?一眾僧侶,建造大雄寶殿,將你供養(yǎng)此處,不過是借你凡身,收受香火。他們,何曾真心向佛?他們,何曾真的,一心向善?”
“佛戒殺生,惜螻蟻之命??赡憧纯?,你的那些信徒,日食三餐,何嘗不是殺生?禽畜有靈,一花一草,又豈是無靈?真要戒殺,就該不食不飲。你遺留于世的堂堂佛律,甚是荒謬,貽誤了多少世人?竟還被世人尊崇,也是可笑?!?p> “更可笑的,是你為殿中泥塑,世人卻總喜拿你說道。是非對錯,謂之因果,皆是世人所思所悟。世人卻總喜拿你,做諸事依托的幌子??赡憧纯催@世道,這人心。黑也好,白也罷,又豈是你說了算?你又何嘗,真正說過些什么?我說的,可對?”無名將無心刀指向殿中佛陀,厲聲質(zhì)問。
無名轉(zhuǎn)身,再看向殿中彌勒,“還有你,又有何好笑?你覺得世人所作所為,都很好笑么?”
無名臉上,生出幾分氣惱,“世人縱是愚笨,也是尋自己心跡而活??床煌高@世俗,看不穿這是非,又有何錯?何至招惹你的笑嘲?笑,笑,笑……你就知道笑。你若真是大能,不若化身于世,普度眾人,救濟(jì)世人?何必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好像世俗萬般,唯有你才真正看懂看穿……”無名冷冷一哼,滿是不屑。
無名再看了大殿中央的佛像,只見佛陀右手伸出,雙目靜觀殿中人,神色間幾多慈悲,于世人幾分愛憐。
“慈悲,皆是你愚弄世人許下的幌子。你若不顯慈悲,世人有怎會予你香火,將你供奉朝拜?”無名應(yīng)聲,將無心刀收好,一個飛身,躍上了佛像。
他在佛像伸出的右臂上坐下,雙足垂下,懸于半空。而后伸手,將無心刀抽出。無心刀寒光一閃,頓時插入佛陀手臂,入像三分。無名松手,將無心刀擱置一旁,靜靜看著殿中諸佛,若有所思。
世人拜頌的,皆是虛妄。只是世人心上難安,終要尋個信仰。也是可悲可嘆,無名思忖,直直搖頭。
他眼光一掃,看得佛陀右手掌心處,隱約間有一書信。信封泛黃,也不知是何人所放。無名好奇,一個飛身,蜻蜓點(diǎn)水般,飛掠而過,取了佛陀掌心書信。
無名輕功繼續(xù)施展,一個飛身,又是折返,落身原處。他坐下,雙足再度,懸于半空。
書信淺薄,封面未有一字。無名暗自猜想,這該是哪個信徒,將心中所愿寫下,費(fèi)了諸般心機(jī),這才將書信,放在了佛陀手中。
真是無聊之人,許愿發(fā)愿便罷了,落筆成書又有何用?佛祖也不會看。無名伸手,正欲將書信一丟,不予理睬。
無名轉(zhuǎn)念,忽覺不對。這佛陀手心離地一丈,手臂四周懸空,有何信徒,能如此輕易,將書信安置佛陀掌心?常人無功法護(hù)身,又如何上得來?可若不是尋常人,那又是誰?
無名略作聯(lián)想,心中忽有猜想。他再看了看信封,信封陳舊,不知是多少年的陳年舊物。莫非,真是他?無名好奇,終是拆了信封。
內(nèi)中字跡,孔武有力,入木三分。無名只是看了幾行,忽是冷笑,“老禿驢,你以為你留封絕筆信于此,和尚就會同情你么?癡人說夢,癡心妄想……”
話音一落,無名和尚,將書信一丟,心頭氣急。書信為無渡禪師所留。他似已知今日結(jié)局,故意留信佛掌,懺悔前塵。信箋之上,盡是幡然悔悟之詞。
信箋飄揚(yáng),在無名跟前飛落。無名仰頭嘆息,伸手一捻,又將書信拾起。罷了,罷了,老和尚終究是死了。還是看看吧,無名說服自己。
他眼睛一掃,繼續(xù)往下看,“吾自思,此生罪過有三,佛前懺悔,若一日身死,愿投身阿鼻地獄中,自悔己過?!?p> “其罪之一,當(dāng)年貧僧,只身親赴凈空寺,圍堵無名。不問因果,不問是非,貿(mào)然出手,只圖世俗美名。是犯貪戒,貪戀凈廟禪師主持之名。不惹師兄,受我脅迫,禪讓其位,貧僧?dāng)?shù)十年來,未有心安。”
“其罪之二,無名被擒后,貧僧見其手握無心刀,大殺四方,威力不俗。自他成擒后,貧僧心心念念,皆是此刀。終有一日,貧僧偷瞞世人,自作主張,將無心刀帶回寺中。道途險惡,遇紅葉禪師規(guī)勸。貧僧迷途不返,與之大吵,身犯險境。可憐紅葉禪師,為保貧僧,只身引走兇徒,身隕斷崖。作惡者,貧僧也。殞命者,善人也。貧僧思量此間,未有一日,能原諒己身。”
“其罪之三,貧僧耗了半身功力,與其他禪師,設(shè)下陣法,囚禁無名。是貧僧固執(zhí)佛魔有別。然佛渡眾生,無名雖犯殺戒,卻已在懸寺受罰。是貧僧佛心淺薄,未明善者可惡,惡者可善。佛魔之別,非在外,而在內(nèi)。況乎無名被陣法所囚,幽禁地下百年,也嘗夠了人世悲歡,幽冥為伴,形同走尸。若一日,他自陣法而出,也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佛戒貪嗔癡,貧僧三戒,皆是犯了。佛心慈悲,可憐悠悠世俗,不明前塵,不通因果,皆是苦象。阿彌陀佛,貧僧一介肉身,也是皮囊,日日責(zé)己,抄默心經(jīng),痛悔前塵,只盼能自贖己過,心中成佛?!?p> 無名將書信看罷,將書信一丟,而后嘴角一笑。一通咬文嚼字,盡是佛心佛理,也是無趣。自贖己過?地下悠悠歲月,你贖得了么?無名和尚苦笑。
他想起了,懸寺之中圍殺他的眾人。無渡禪師,不葉禪師、糊涂禪師、秋林禪師……一個個,都是該死,都是該死……
無名嘆息一聲,往事如煙,已是有些模糊。諸事因果,來與去,黑與白,誰人又能說的清?該死的人,也都死了。誰又能茍延百年,還能留存于世?都結(jié)束了,無名和尚,心上一空,一時惘然,也不知該何去何從。
夜色沉重,忽是傳來一道木魚聲。木魚聲輕輕落下,“咚咚咚”,“咚咚咚”,頗有節(jié)奏,隱約可聞。
無名側(cè)耳,有些詫異。這凈廟之中,除了無渡禪師,不想還有僧徒心誠,誦經(jīng)不斷,也是奇跡。
無名在木魚聲中閉目,身影橫躺,靠在了佛陀身上。他嘴里,喃喃自語,“罷了,罷了,你們不過泥塑之身,也怪不得你們。終是這些世人,心不正,多愁思。紅塵多紛擾,世俗多執(zhí)念。一念間,可成佛,可成魔?!?p> 他嘴角一笑,心上幾分安然,而后靠著佛陀,心神一定,漸然睡著。
翌日,司晨打鳴。一聲啼叫,喚醒了一個早晨。無名在啼叫聲中驚醒,他抬眼看了看四周。殿中燈油不多,燭火漸滅。
原來已是清晨。無名打了打哈欠,一個飛身,自佛像身上落下。昨夜木魚聲中,慰籍己心,今日醒神,頓覺舒爽。
無名再看殿中諸佛,頓覺幾分祥和。佛不渡人,人自渡。人才是這世俗的因果。無名明悟,一時大笑,飛身取了佛陀身上的無心刀。
他身影站定,心情大好,將無心刀一收,而后雙手合十,向殿中諸佛,一一行禮,“阿彌陀佛,佛道慈悲,無名受教,此生前因已種,只盼奈何一過,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