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董感覺自己身處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被水流裹挾著四處激蕩，意識也被沖擊的支離破碎，完全想不起自己是誰，在做什么。這一霎，一個浪花吞沒了他，將他拉入一個似曾相識的情景；下一秒，又將他拋出，在暈眩中繼續(xù)顛簸。在一個情景中，他回到了童年，拿著彈弓瞄著院墻外楝樹上的麻雀和珠頸斑鳩。又一個情景中，他出現(xiàn)在大學(xué)校園里，走在石板鋪就的林間小徑上，小徑的一頭，一名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妙齡女子正在向他招手，熟悉的臉龐讓他心頭劇震，一些封住的記憶開始蠕動，幾欲破冰而出。他像她奔跑過去，在接近她的過程中，看到她身上的白衣幻化為了白大褂，四周轟然升起白色墻壁，他們之間橫空飛來一長條實驗臺，她拿起一支試管，凝望著里面藍色的液體?？粗@熟悉的一幕，他不由得癡了。在各種回憶片段里浮沉，方董來到一處樸實大氣的圍墻大門外，對著大門可以看見里面一長排方正的蘇式建筑，門柱上掛著的白木門牌下部依稀可見“華東五二一冶金研究所”幾個字，門口一位面容模糊的中年人握著他的手說：“方司南同志，歡迎來到五二一冶金研究所！”
如同晴天霹靂劃過天際，身周一切迅速消失不見。方司南緩緩睜開眼睛，“對了，我是方司南，我怎么會在這里，為什么腦子里這么混亂？”，他伸手揉了揉額頭，卻發(fā)現(xiàn)這只手出奇的小巧和稚嫩。“看來……成功了？”方司南看著自己的雙手，有些不敢置信，一時愣在了那里。他的失神沒能持續(xù)太長時間，他左手戴著一個手環(huán)，手環(huán)上拖出的螺旋彈簧電線連到床旁一臺坐落在高腳支架上、打字機形狀的儀器上，此刻，儀器正發(fā)出“嘀嘀”的鳴叫聲。
環(huán)顧四周，周圍普通不過的景物落入他的眼中就變得莫名怪異，每個物體都異常清晰，每個細節(jié)都纖毫畢現(xiàn)，但奇怪的是這些細節(jié)——電視屏幕下方的標志、護理設(shè)備腳架上一顆螺絲——都從背景中浮凸了上來，似乎還在扭曲抖動，讓人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無法集中精神，從整體上觀察一個物體。層出不窮的細節(jié)，無窮無盡、潮水般涌來的信息，讓方司南的大腦不堪重負，看了一會就覺得頭腦發(fā)脹?？焖賿咭曇蝗?，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屋角空氣凈化器前端出風(fēng)口來回擺動的扇葉上，唯有這樣一些單調(diào)運動的物體，能讓他獲得一種潛在的安全感，讓眼睛、頭腦得到暫時的休息。
沒過一會，房門被推開了，劉力帶著一名助手走了進來，急步走到床邊，面帶笑容地對著躺在床上的方司南說：“歡迎回來，方……小方董，看來手術(shù)是成功了，如何？迎接新生的感覺怎么樣？”寥寥幾句話，傳入方司南的耳中，卻如同悶雷滾過頭頂，又如黃鐘大呂在耳畔響起，讓他驚叫一聲，一下捂住了耳朵。劉力見狀，向后退了兩步，與助手對視了一眼，轉(zhuǎn)頭壓低了語調(diào)，用一種輕柔的語氣對方司南說：“別緊張，可能是自閉癥孩子常有的感統(tǒng)失調(diào)，你的視聽系統(tǒng)可能會對某些信號特別敏感。不過沒關(guān)系，你是有正常感官體用經(jīng)驗的，花點時間就可以把感統(tǒng)調(diào)校好。”方司南仔細感受了一下，發(fā)現(xiàn)只有人聲會在自己腦海中放大為滾雷，其它聲音，比如身旁儀器的滴滴聲，聽起來只是更加迫近了些，并不難受。穩(wěn)定了下心神，小方用略顯疑惑的眼神看著劉力：“你……是誰？看起來有點面熟”?！芭叮俊狈蕉[縫著眼，湊近了小方的臉龐，“你記得自己的名字嗎？”“我是方司南?！薄斑€好，意識轉(zhuǎn)移是成功了，不過看來主體意識的恢復(fù)還需要一段時間，不用著急，一切都會好的。后面我們會幫你恢復(fù)自我，并且適應(yīng)現(xiàn)在的身體。”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劉力再次來到方司南的房間，看到方司南小小的身影正趴在桌子上讀著一份報紙?？吹絼⒘M來了，方司南抬起頭用他還不是很適應(yīng)，稚嫩的聲音說：“您好，劉所長。”“這幾天，恢復(fù)的怎么樣？”“回憶起了很多事，不過感覺更多的地方是空白，而且回憶以往時，有種隔著窗口眺望、隔著屏幕觀望的感覺，如同在看別人的故事。好在知識技能類的能力恢復(fù)得很快，兩天前使用電腦的時候我連怎么打字都忘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按鍵如飛，而且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很會用五筆?！薄昂呛?，真正掌握的技能是接近于潛意識層面的東西，恢復(fù)的快也很正常。今天來找你，是要告訴你，你占用的這具身體、這個孩子的媽媽，想見自己的兒子?！薄拔矣胁簧龠@個孩子關(guān)于母親的記憶，挺感人的，是個偉大的母親。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些記憶里摻雜著愧疚、痛苦的感情?！薄八呀?jīng)來好幾次了，你還是要去見見她，要繼續(xù)扮演她的兒子。畢竟我們的實驗還是目前還是不宜公開的，特別是不能讓孩子的母親知道真相?！?p> 次日早上，風(fēng)塵仆仆的李娟出現(xiàn)在了研究所一樓的會客室內(nèi)。方司南跟在劉力身旁走進會客室，一邊認真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女人。她身穿一件排扣工裝牛仔外套，頭發(fā)束成一根馬尾平順的垂在腦后，額前梳著中分的劉海，五官還算精致，但嚴酷的命運還是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從她不展的眉頭、年紀不大卻已出現(xiàn)在額頭的淡淡的抬頭紋都可以讀出生活的艱辛。方司南此刻腦海中也浮現(xiàn)出了許多與她有關(guān)的記憶，有的是在小桌子上一起搭積木；還有在公園里的池塘邊散步，她給小辛臣念著“蓮葉何田田”的詩句；以及在公交車上，小辛臣因為突然響起的激昂的手機鈴聲而情緒失控，一直尖聲大叫，在整車人異樣的眼光中，她緊緊抱住‘自己’的場景。
看見了自己的孩子，李娟快步上前，蹲下身來扶住孩子的肩膀，上上下下地檢視著孩子，看到孩子剛長出來的茸茸的頭發(fā)，和頭側(cè)新愈的疤痕，不禁流露出了心痛的表情。劉力見狀連忙開口道，“請您放心，我們實驗的是最先進的治療技術(shù)，使用的是微創(chuàng)手術(shù)，不會留下后遺癥的?！薄岸遥?jīng)過我們這一個多月的治療，孩子的認知能力、語言能力都有明顯提高?！币贿呎f著，劉力一邊從一個帆布袋中取出一疊識字卡片，對身旁的孩子眨眨眼睛說：“來練習(xí)一下吧，王辛臣小朋友?！狈剿灸贤低祵λ藗€白眼，但還是很配合的認讀了好幾張卡片，其間還刻意表現(xiàn)的有些青澀、遲鈍。在又當場做了幾道數(shù)學(xué)題后，一旁的李娟忍不住欣喜地道：“跟您介紹的一樣，太神奇了！不是說自閉癥是不可治愈的嗎？這真是奇跡??！”“這是還處于實驗階段的治療手段，請您幫我們保密，不要做過多宣傳?！眲⒘τ煤苷\懇的語氣說?！昂玫?，您怎么說，我怎么做。不過，我現(xiàn)在可以帶辛臣回去了嗎？這還是第一次離開他這么長時間？”“這個，小朋友現(xiàn)在還在恢復(fù)期，最好再在我們這里訓(xùn)練康復(fù)一段時間，畢竟我們比較專業(yè)。”“求求您了，就讓我?guī)Щ厝商欤姨牒⒆恿??！薄斑@……”面對李娟急切的眼神，劉力扭頭看了一下方司南，后者微不可查的點了下頭?！澳呛冒?。兩天后我們來接孩子，這兩天你們母子好好團聚一下吧。這個學(xué)習(xí)袋你也拿著，有空可以讓他畫畫畫、做做手工，不過別讓孩子太累。我們再帶孩子去做個檢查，一會把他送過來?！?p> 和方司南一起走在走廊上，劉力對他說：“和這個孩子媽媽在一起的這兩天，一定要小心，不要表現(xiàn)的太夸張，讓她生疑。”“嗯。這位媽媽讓我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不忍心拒絕她。唉，就當是還欠這個孩子的債，想辦法讓他媽媽以后過的好一些?！?p> 方司南和李娟一起，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穿越了大半個城市，回到了居住的小區(qū)。在小區(qū)道路旁一塊鋪著人工塑料草皮的空地上，幾個孩子正在上面玩耍，幾位老人站在一旁，一邊照看一邊聊天。一個看上去比辛臣小一些的孩子拿著一架泡沫塑料飛機，嘴里嚷著：“超級飛俠，準備出發(fā)！”用力將飛機投了出去。跟隨著飛機的拋物線，孩子們追逐、歡笑，樂成一團。李娟低頭對方司南說：“辛臣，要和小朋友們一起玩嗎？去玩飛機，勇敢些，去吧?！崩罹旯膭顑鹤蛹尤牒⒆觽兊挠螒?，作為一個自閉癥孩子的母親，她早已知道這類孩子最欠缺的就是社會交往和溝通能力，因此總是抓住一切機會想讓兒子和別的孩子玩到一起，嘗試融入普通孩子的世界。方司南此刻卻專注地注視著孩子們嬉戲的場面，對‘媽媽’的話置若罔聞，眼前的一幕讓他覺得親切美好，勾起了小時候的一些記憶，又和小辛臣原有的記憶摻雜在一起，讓他體味到重生的新鮮和美妙。見兒子沒有反應(yīng)，李娟只好尷尬地笑著對一旁的一位老年婦女說：“您孫子真可愛，真會玩兒?！边@位奶奶尚未答話，她身后另一位認識李娟的老婦直接開口道：“那是啊?？上?，你家孩子跟她們家比要差遠了”。說到最后幾個字還有意拖長了音調(diào)。聽了這話，李娟的眼神一黯，無力地低下了頭。
方司南此時卻抬起頭，微瞇雙眼盯著那位老婦瞅了一會，接著轉(zhuǎn)頭對李娟說：“媽媽，給我一張紙?！闭f完就自顧自地從李娟手中的學(xué)習(xí)袋里翻出了一張彩紙，隨著小手的上下翻折，一架機翼邊緣翻起、精致齊整的平頭紙飛機出現(xiàn)在了方司南手中，看著手中的紙飛機，又勾起了小時候在舍間道旁、護城河邊玩耍的記憶。對著機頭哈了一口氣，方司南把紙飛機輕輕向前送了出去。飛機在空中平穩(wěn)的飛著，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在空地上方輕巧地盤旋起來。此時，那架泡沫塑料飛機在一個大仰角的爬升后就直直落了下來，孩子們開始追逐還在盤旋的紙飛機?！案绺绾脜柡Π?！”“也幫我折一個吧?！痹趲孜焕先梭@諤的眼神中，李娟驚喜的蹲下身來：“你什么時候會這個的？誰教你的？”“劉叔叔教我的?！狈剿灸陷p輕地回答。李娟眼里噙著淚花：“太神奇了，他們怎么做到的？你可開竅了！我不是在做夢吧？”
晚上，李娟做了小辛臣愛吃的鱔絲，方司南對此不甚喜愛卻也大口朵頤，做出了享受的樣子。吃完范后，雖然別扭，方司南也還是讓李娟給自己洗了澡。為了便于照顧，李娟讓兒子和自己睡在一間房間，靠墻多擺放了一張小床。躺在簡樸的小床上，方司南生出了熟悉而安定的感覺，仿佛在這里度過過很長的時光。李娟在小床上給兒子念了兩個故事。從她用力夾緊自己腦袋的習(xí)慣性動作上，方司南感覺出要保持住小辛臣的注意力完成這項活動不是件輕松的差事，能夠長期堅持以往需要莫大的毅力。
結(jié)束了一天的奔波，方司南在小床上漸漸睡去，半夢半醒之間，隱約看到前方一片黑暗之中蹲著一個小男孩。走近一看，卻驚覺就是自己……不，小辛臣的模樣。小男孩用幽黑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方司南，讓方司南心中一緊，有種潛入別人家中被主人盯住的感覺。不過很快，小男孩將頭低了下去，埋在了臂彎中。方司南上前試探著問道：“你是誰？”小男孩把身體蜷縮的更厲害了，半晌才傳出微弱的聲音：“我是臣臣?！边@聲音不像說出來的，倒像是直接傳入腦海的。方司南心中一震，連忙問：“你一直在這里嗎？和我在一起？”“呆在這里，瓷娃娃就是我，冷冷站立，任人擺布。”方司南心情無比復(fù)雜，生氣、愧疚、同情等情緒紛紛涌上心頭。這具身體并非是無意識的軀殼，小辛臣的意識，依然在這具軀體里，而且他感受的到，面前是一個敏感而脆弱的靈魂，不是空洞的心神。小辛臣的心聲又再次傳來：“受人看不起，好痛苦，媽媽很難過，想要躲起來。你很厲害，會說會做強過我”。方司南默然不語，同情地看著眼前的孩子，回想著他和母親一起經(jīng)歷的苦難，嘆了口氣，走過去對他說：“不要一直躲在這里了，跟我一起去外面看看吧。”“不要去，外面吵鬧大聲，碎碎刺眼。人臉好可怕，瞪眼睛，張嘴巴，不敢看?！薄巴饷鏇]那么可怕，是你的感知覺系統(tǒng)有問題。放心，我已經(jīng)調(diào)校好了，走出自己的角落，跟我去重新感受下外面的世界吧！”說完，方司南拉起小辛臣的手，從這片黑暗向外走去。
方司南睜開雙眼，從床上坐了起來，輕輕跳下床，走出房間。恍惚中，他感覺自己游離出了身體，在一個有些超脫的視角中，他看到自己又變回那個歷經(jīng)世事、堅忍練達的老者，而身旁多了一個幼小、局促的身影。老者虛幻的身影拉著小男孩的手踟躕而行，來到了客廳的窗戶旁邊。輕輕打開窗，四月的風(fēng)拂進屋內(nèi)，窗外月朗星稀，一輪朔月高掛東方，不遠處一棵高峻挺拔的女貞樹影婆娑，在風(fēng)的吹動下輕搖曼曳。“用心感受一下，這個世界多么美好，特別是對我這個重獲新生的人而言。說起來，還要感謝你。非常抱歉，占用了你的身體，但不是我貪生怕死，而是還有很重要的事沒做完！”老者有些激動，小男孩卻依然安靜無聲，靜靜地看著窗外的世界，體會著不一樣的官感。“事已至此，就讓我分享你的人生吧。你本來的道路是艱難崎嶇的。而有我在，你可以走的很輕松，還能領(lǐng)略到許多精彩的風(fēng)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