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易與女子都不是小氣之人。
雙方相互行了禮,道了歉,便分坐兩桌攀談起來。
老丈來到爐前,看了看兩位姑娘,忽然覺得自家壺碗不夠干凈,悄悄洗了好幾遍才給人家提上來。
隨后又捧了一碗水,準備給車夫送去。
女子連忙叫住他,笑道:“阿斌不用喝水,店家有心了。”
老丈雖然奇怪,卻也沒堅持,就放下碗,在旁邊靜靜聽著客人閑聊。
聽著聽著,老丈心中不由暗暗稱奇。
小道長顯然心中有溝壑,天文地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一不通。
老丈能理解,畢竟這年頭能在外云游的道士都不一般。
令他驚訝的是那女子。
看其樣貌也曉得,這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
可沒想到此女竟能跟道長聊得頭頭是道,不落下風。
老丈無端想起從前有客人說過的一句話:行走江湖,不能惹有其三。
女人,小孩,道士。
好嘛,眼前這三人全占了!
前人總結(jié)出來的老話果然有理。
老丈正暗自感慨,忽聽見那女子向他詢問:“老人家,您在此地擺了多久茶攤了?”
“多久...”
老丈花白眉頭微微皺起,一時陷入了沉思。
數(shù)息過后,他流露出些許思念,嘆道:
“姑娘問多久,老朽也忘記了,只記得小時候跟在父親后頭,給來往客人端茶送水,無憂無慮,好不快樂?!?p> 女子抿嘴一笑:“那估計有五六十年了?!?p> “是啊。”老丈感慨的搖了搖頭,“轉(zhuǎn)眼竟已花甲,逝者如斯...”
“小女子想問個事兒?!?p> 老丈一聽,來了精神。
看道長和姑娘兩人談天說地,他早就忍不住了,當即保證道:“姑娘請說,老朽知無不言?!?p> 女子看了眼坐在對面桌的許易,隨后向老丈問道:“老人家在此地呆了這么久,可聽說過隱仙觀?”
許易喝茶動作稍稍一頓。
老丈原本隨意的神色立即嚴肅起來,鄭重反問道:“不知姑娘為何有此一問?”
許易也不動聲色的放下茶碗,豎起耳朵傾聽。
女子還沒有說話,小女孩忽然滿臉天真的開口:
“老爺爺,我和姐姐聽說白馬縣有個隱仙觀,嚇周圍妖怪都不敢放肆,所以想搬家過來求個安穩(wěn)日子哩!”
說著,她伸出小手指著后頭那輛馬車:“您看,我們?nèi)啃欣疃及醽砝?!?p> 老丈皺著眉頭仔細打量,沒看出兩個女子神色有異,這才回道:
“隱仙觀里住著老神仙,保我們白馬縣百年安平...”
說著說著,他就止不住心中的驕傲,昂首道:
“你們搬家過來算是找對地方咯!有老神仙護著,哈哈,連官府都不敢亂來?!?p> “老朽聽說,白馬縣但凡來了新的縣太爺,第一件事就是去隱仙觀上柱香,拜一拜!”
“兩位姑娘也去隱仙觀拜拜,向老神仙求張符,保你一世平安!”
說話時,老丈下意識摸了摸衣兜。
他衣兜里藏著的,是父親五十年前從隱仙觀老神仙手里求來的黃紙。
茶水攤能擺這么多年依舊安穩(wěn),靠的全是它。
女子聽著連連點頭,臉上露出向往之色:“當真這般厲害?”
老丈拍胸膛保證:“盡管放心,靈驗的很!”
“如此甚好,多謝店家。”
說著,女子眉眼間露出幾份心安。
這時許易忽然插嘴。
“姑娘之前所在地方不安穩(wěn)么?”
女子聞言,無奈輕嘆。
“小女子本是隔壁陽恒縣人,最近縣中忽然興起個太平教,天天過來敲門。”
“他們逼我一家老小加入,若不答應,便揚言太平仙人會降懲罰。”
“小女子父母早逝,家妹年幼,兩人相依為命,又如何敢入那的太平教呢?”
“聽說白馬縣有個隱仙觀,觀里的老神仙能保一方平安,這才舉家搬遷至此,想求個安穩(wěn)日子?!?p> 也說得通。
許易若有所思。
只可惜,師傅一個月前就已羽化登天,你們的打算要落空了。
“這世道,沒有一處是凈土啊...”
許易意有所指的嘆息一聲。
“道長這話可不對。”老丈跺了跺腳,神色自豪,“咱們白馬縣可不就是一方凈土?”
許易搖頭苦笑,干脆把話說開。
“老丈,兩位姑娘,實不相瞞,隱仙觀近日就要關閉山門了?!?p> “瞎說!”
“道長何出此言?”
老丈是萬般不信,女子則蹙眉詢問。
“道觀那位老神仙功德圓滿,在一個月前羽化登仙,上天做仙官去了?!?p> “這...”
老丈一聽,登時目瞪口呆。
反應過來后,心中五味雜陳。
一方面為老神仙修成正果而開心,另一方面也為日后生活所擔憂。
這消息對兩個姑娘來說可謂晴天霹靂。
她們拋家棄業(yè)來到白馬縣,為的可不就是一份安寧。
如今新家尚未安頓,所求的安寧竟早已離去。
“姐姐...”
小女孩不復先前的活潑,神色憂愁起來。
女子勉強一笑,安慰道:“老神仙雖已離去,但想來余威猶在,咱們暫且在此安家,日后再看吧?!?p> 說罷,茶攤便安靜下來。
老丈神色茫然,心不在焉。
兩個姑娘愁容滿面,心有戚戚。
許易也不知道說些什么。
畢竟徐酉道人離去時,他還在另一個世界。
幾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茶攤沉默良久。
許易喝完茶水,問道:“老人家,多少錢?”
老丈依舊恍惚著,口中習慣回應:“一文足以?!?p> 許易摸出一文銅錢放在桌上,向兩個姑娘拱了拱手,道一聲“再會”便轉(zhuǎn)身離去。
女子見此,也放了兩文錢在桌上,起身與小女孩上了馬車。
她們順著許易來時的路,向白馬縣駛?cè)ァ?p> 沒走多遠。
馬車忽的不斷縮小,再縮小。
直縮到一掌高才停止。
再看去。
前頭的馬,后頭的車,車上的人,人穿的衣,竟統(tǒng)統(tǒng)成了精致的陶瓷俑人。
指頭長的車夫手握泥繩,巴掌寬的俑馬四蹄生風,就這般叮叮噹噹駛向縣城。
怪不得許易之前說了句‘瓷娃娃’。
原來,姐妹本就是墓穴陪葬的瓷俑。
“姐姐,我們還去白馬縣么?”
“唉...且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