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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仙澤

第二十三章 見仙

妖仙澤 一妖言 4752 2022-09-14 07:53:14

  漫步園苑,林間一小亭,亭邊一小池。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池開照膽鏡,林吐破顏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此情此景,應入傳說見聞中。

  這樣的景色,應該是神仙居所吧。

  阿火無聲地看著,心中忽然冒出了這個念頭。

  一旁同行,似是聽到這個念頭的阿妖驀然一怔,隨后笑容散去,一雙紅瞳死死地盯著亭內(nèi)。

  亭內(nèi)坐著個青年,灰袍古樸,面無表情,手指之間夾著一支木柄刻刀,在面前放著的橢圓木胚上一點一刺地雕刻。

  他的動作姿勢很笨拙,像是初學雕刻的學童,一板一眼,可是下手卻不溫不火,每一刀都仿佛恰到好處,不需要再次修改,也就是沒有一點多余。

  說實話,看著挺普通,沒什么特別之處。如果正常人瞧見,說不定只會以為這個青年只是個頗有天賦的木工而已。

  但阿火并不是正常人,他是個精神病人。

  不是他在心里養(yǎng)了只妖怪,而是一種先天帶來的病癥……

  這時,亭中刻木的青年心有所感,停下刻刀,微微轉首,將目光投向了阿火這邊。

  阿妖紅瞳一縮,瞬間前踏一步,然而阿火和那青年的視線業(yè)已先他一步交匯。

  少年呆住了。

  那是一雙,熟悉的眼睛。

  無情無性,淡漠似灰,邃若深淵,其內(nèi)無光,似乎連天空的陽光,也不能為這雙眸子帶來一點光芒。

  并非高傲到不近人情,也非俯瞰螻蟻的高處藐視,更不是邪惡陰沉的陰謀算計。

  上述這些東西,欲望,情感,智慧,通通沒有,這雙眸子里面,什么東西都沒有,那般的干凈純潔,卻又如此讓人窒息般的惶恐。

  但是,他并沒有見過這雙眼睛,也不認識那眼睛的主人。

  即便如此,總有股莫名的熟悉。

  那種感覺,仿佛是雨后積水,路過之時,無意間投入目光,窺得一人,樣貌眼神,皆是熟知,如若摯友手足,可再細瞧,卻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自身的倒影。

  那沒有一點情感波動的眸子,那冷漠滅欲的眼瞳,那……視生靈為頑石,視瑰寶若塵土,視萬象于無物的眼睛!

  那是少年,最想掩蓋,卻永遠無法遮擋的……

  天性!

  嗡!———

  阿火耳畔嗡鳴,眼前一黑,久遠殘缺的陌生回憶從記憶深處浮現(xiàn)。

  那是一個幼童的視角。

  他抱著頭,蹲在地上,蜷曲顫抖著,青草在他眼前,和他一起抖個不停,害怕、彷徨、痛苦、自卑……這些真實毫無虛假的感情如同兇獸一樣,撕裂了幼童年幼的心靈,在那弱小無助的心神旁吞吐血腥之氣,駭人的氣息侵入四肢百骸……

  ……

  祖父曾說,姚火的冷漠是眼瞳的假象。

  誠然。

  但是,他▇▇▇▇。

  ……

  幼童的耳畔,有同齡人的笑聲,沒有他們這樣的年紀本該具備的純真無邪,而是惡劣譏諷得如同地獄里的惡鬼在邪笑。

  他們圍住蹲趴在地上的幼童,伸出軟嫩嫩的小拳頭,肉乎乎的小短腿,對著中間的孩子拳打腳踢,他們毫不在意地使出吃奶的勁兒捶擊著他的頭,用短短的指頭惡趣味地捅他的耳朵,小腳丫賣力地踹在他的背上。

  “聾子!”

  “瞎子!”

  “囊腌子!”(地方俗語,代指有鼻炎的人)

  孩子們開心地嬉笑著,咒罵侮辱,將一切惡俗腌臜的污言穢語傾瀉在地上的幼童身上,后者并未反駁,只是咬著牙,默默地承受著。

  而低埋的頭顱下,眼眶中,有不明的液體流淌,遍布臉龐,沾濕衣物。

  對于未加管教、心智不成熟的孩子們來說,任何一點小事,都能為之爭論一天,任何一道趣事,都可以笑上一天,同樣,任何旁人的生理缺陷……

  都可以為之嘲笑欺壓。

  對于大人們,縱使殘疾,也是需要他們仰望的存在,是以只敢躲在背地誹謗,而對于和他們一般弱小的同齡人,可就沒有那么多忌憚顧慮了。

  既然散光、耳鳴、鼻塞,那便活該成為他們的出氣包、渣斗,承受年幼卻惡劣十足的霸凌打罵。

  先天的不足,成為了他痛苦的根源。

  他不是沒有反抗過。

  這一小片空地上并不只有這他們,還有他們的父母長輩,畢竟總有家中富裕而無需勞作的人們,亦不放心孩子打鬧,索性便來看著他們,防止意外。

  長輩們靠在樹干上,有說有笑。

  這里面,沒有他那需要打掃城市的祖父。

  他嘗試過呼救,哭喊,可那些人只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就毫不在意地收回目光,繼續(xù)剛剛被打斷的聊天內(nèi)容。

  對他們來說,只要被打罵欺負的不是自家孩子,就無需去管,也沒必要去管。

  畢竟,與我何干?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而對包圍他的孩子們來說,他的呼喊無疑是對他們“統(tǒng)治”的不滿,是褻瀆與挑戰(zhàn)。

  于是,理所當然的,繼續(xù)著他們的玩鬧。

  是的,不管是在他們眼中,大人們的口中,這都是玩鬧而已。

  “只要別失了分寸,隨他們鬧去便是。”

  有位母親磕著瓜子,笑嘻嘻說道。

  而孩子,哪里懂什么分寸。

  于是,幼童的小臉上滿是青瘀。

  祖父終于沒能忍住。

  他先前便在家聽過自家孫子的哭訴,也曾因此前來找這些人理論,可孩子們精的很,見他來了,便又裝模作樣,和和氣氣,友善和平,完全不見先前的囂張氣焰。

  祖父知道,這些都是偽裝。

  可是,子不教,父之過。

  但每當他去找那些孩子們的長輩,質(zhì)問他們?yōu)楹尾还芙毯米约液⒆拥臅r候,他們只是滿不在乎地隨口回道。

  “小孩子打鬧嘛,有什么關系啰?”

  “咱們看著呢,出不了事兒!”

  “我們都沒著急,你急什么?!?p>  那之后,祖父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看向孫子的眼光,也愈發(fā)愧疚。

  幼童不知道祖父為何如此,但他很懂事,此后再沒有哭鬧過,再加上沒有明顯傷勢,祖父雖怒,卻礙于某些原因,不得不忍耐下來。

  而現(xiàn)在,忍無可忍。

  那蒼老的身軀中,源自人間的偉力宣泄而出,將那些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欲要上前阻撓的家長們統(tǒng)統(tǒng)強制震懾,頭腦冷靜下來,明白了若是動手動腳必不是對手,因而,轉為言語攻勢。

  “你這人怎么這樣!武功高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殺人啦,殺人啦,有人管沒有???”

  “你可知道外子是誰嗎?”

  祖父并沒有理會他們的叫囂,而是徑直走到那些噤若寒蟬瑟瑟發(fā)抖的孩子們身前,居高臨下,橫眉冷對,金剛怒目。

  “若再對吾孫動手,定饒不了你們!”

  而后得數(shù)日安寧。

  然后,受到警告,安安靜靜了幾天,無處去發(fā)泄源自人類天性的破壞欲望,積壓已久的惡劣情緒,再一次如煙似灰般蓬勃爆發(fā)。

  他們幼小無知的心靈,將那位老人認定為無可抵擋的妖邪惡鬼,而作為老人孫子的幼童,也同祖父一樣,被他們視為妖怪。

  人類無法戰(zhàn)勝妖怪。

  所以他們不能動手,動手會被妖怪吃掉。

  那樣的話,就用他們的正義戰(zhàn)勝它!

  因此,孩子們又一次將幼童圍住,害怕幼童祖父的存在,他們沒有下手,而是將他困住,即便他如何用力沖撞,也會被孩子們聯(lián)手推回來,無論多少次,結果依然如此。

  他們用盡一切自己所能想到,從長輩那里聽到的臟話,他們朝著中央的幼童吐口水,他們朝他的身上扔泥拋土……

  最后,再拖到湖邊,粗暴胡亂地洗個干干凈凈。

  次日,老人又來了。

  但是,沒有證據(jù),孩子們一臉無辜,他們的長輩也都睜眼說瞎話,說哪有的事,他們一直看著,他們家孩子一直在好端端的守規(guī)矩,哪有可能欺負你孫子。

  祖父不信。

  “他還只是個孩子,小孩子說謊不是正常嗎。”

  他們這么說道。

  祖父沉默,縮在麻布袖子里的手不自覺地攥緊。

  他相信他的孩子。

  但也不能沒有理由便隨意動手。

  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避開老人懲罰的方法。

  于是,他的噩夢,就此降臨。

  ……

  世間有一條河,它的名字有很多,春秋,光陰,年輪,歲月……

  生靈們身處其中,卻又無法觸碰,無法窺視,皆為河中游魚,河流或急或緩,現(xiàn)身歷所緩,往視忽感急,即便如此,所有的魚也只能順流而下,無法停留。

  這條河,是世間一切變化的緣因,無河,則世界靜止,萬物歸亡!江水滔滔,埋葬了無數(shù)英杰,覆滅了多少王朝。

  然而此刻,在這條長河某處,一只有些蒼白的人類手掌穿過河水,跨越無數(shù)光陰,無視了時間河流本身“不可觸,不可視”的無上法則,試圖從上游伸向下游某處。

  不是簡單的未來視,從而做出改變,應對未來。

  而是以過去之身,跨越無數(shù)過程準備,徑直去影響某段未來的時光!

  ……

  粗俗卑劣的穢語直入腦髓,腥臟的臭水從天而降,漆黑的影子將他團團包圍,天穹之下,惡魔在嬉笑,黑暗在蔓延,黑影們失去人形,越來越尖,愈長愈高,似窮山背陰,而那群山又向里彎折,遮住所有的光芒。

  每一道黑影之上,忽然全部睜開一雙慘白的圓,而在那惡意的眼光之下,又有煞白彎弧,猙獰下凹,恣意狂妄,詭異恐怖。

  被恐懼壓迫的幼童想起了祖父的話。

  “去交朋友罷,朋友不會害你的。”

  于是,他強忍著害怕,仰起頭,向著那些恃強凌弱、鐘愛欺辱、表里不一的孩子們怯聲說道。

  “我們交朋友吧。”

  黑影們互視一眼,沒有說話,而是“噗嗤”一聲,大笑起來。

  猖狂而陰險。

  ……

  ……

  阿火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想起來這段回憶,明明是一段痛苦的童年時光,對他而言,雖有感觸,卻并不是那么感同身受。

  事實上,在看完這段殘破回憶之后,他便忘記了其中內(nèi)容,仿佛從未回想起過一樣,無影無蹤。

  只是,有什么東西,借著回憶的重現(xiàn),留了下來。

  ……

  看著亭中青年的眼睛,阿火的腦中忽然閃過一些古怪的言語。

  “不食者,不死而神?!?p>  那什么都不用吃的人,是不死的神仙。

  與那雙無情無感的眸子對視,少年忍不住睜大了雙眼,心境在震蕩,某種宏大遠古的氣息自天地四方席卷而來。

  “長生不死,延數(shù)萬歲,名編仙籙,故曰仙人?!?p>  那長久生存,不老不死,延綿萬年,名字被記載在仙家名冊上的人,稱其為仙。

  古老晦澀的文字在心境中回響,此間的異象影響了現(xiàn)實的少年,他那雙漆黑的眼中,后天強加的諸多虛假情感在剝落,揭示了眼底那一抹無情冷光。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風龍,而游乎四海之外?!?p>  遙遠的姑射之山,有一位神仙居住,祂的肌膚就好像冰雪一樣潔白晶瑩,風姿卓爾不群就好像不問世事的處子一樣。祂不吃五谷雜糧,只是吸風飲露,乘著云氣,駕馭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少年阿火怔怔地看著面無表情的灰袍青年,雖然他和心境中所念之文的形容沒有一點相像,容貌尚佳,不算出眾,皮膚普普通通,一舉一動也稀疏平常,完全談不上綽約二字。

  可仙,看的不是容貌,而是氣質(zhì)。

  那一股,與天地相合,看盡世間規(guī)則的仙風道骨!

  即便只有一絲這樣的氣質(zhì),也足以稱之為得道高人,陸地神仙。

  而那青年身上,飄渺仙氣如洋似海,廣闊無邊!

  此為,真仙。

  但,心神俱震的阿火凝視著他的身形,眼前卻出現(xiàn)了另一道身影。

  那是個身穿黑白長袍,黑發(fā)整齊的少年。

  眸光純真剔透,卻又冷漠無情,其身上仙氣浩如星海,無矩亦無涯。

  他屹立在時光的上流,橫跨十載光陰,向著此隅的少年,伸出了那有些蒼白的手掌,繼諸多真言之后,再度漠然說道。

  “真仙境,無想絕情。”

  那沒有思想,沒有情感的境界,是真仙。

  嗡!

  少年心境中,那一直混沌駁雜,甚至有些遮蓋了天空的塵云,開始洶涌動蕩,有耀眼的金光撕裂了禁錮,從中掙脫而出,而失去組成的金光,留在原處的東西,竟是不可名狀的血紅之霧!

  然而,隨著這諸多瑰麗宏偉的異變,阿火在一瞬之間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和那亭中青年極其相似之人,一個注定自毀之人!

  而他自身,絲毫沒有意識到。

  “仙令,鎮(zhèn)納行臨。”

  來自時光上流的少年冷漠地說出最后一句古老真言,隨著話語念出,天地間似有文字虛空書寫,筆走龍蛇,萬象氤氳,組成了一道古樸符箓。

  沒有人知道,若是此符寫成,會發(fā)生什么。

  沒有“人”。

  “喂,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時光彼岸,有少年輕笑,陌生而熟悉。

  “妖言,囚吞踏降?!?p>  詭異惑心的言語傳出,經(jīng)過光陰洗滌,傳到此間,傳入阿火耳中,已然變成了意思驢頭不對馬嘴的另一句話。

  “我說,見到學長是不是該行禮啊?不然也太沒禮貌了?!?p>  心境中,喝茶看戲了半天的阿妖拍了拍呆住不動的阿火,提醒道。

  他這一句話,讓少年立刻從那玄之又玄的境況跌出,手掌隱去,冷漠被鎮(zhèn)壓,金光重歸塵云,他懵懵懂懂,神智迷亂,可又狀似恍然大悟,現(xiàn)實之中,連忙錯開對視的視線,彎腰躬身行禮。

  “見過學長?!?p>  聞言,灰袍青年沒有一絲感情的眸子動了動,也沒有回應,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而后便收回目光,抬起手,繼續(xù)刻他的木雕。

  見青年沒有留他下來長談的意思,阿火自然不會自討沒趣,簡單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他看出什么了?”

  池邊小亭,青年默默地持著木柄刻刀,一板一眼地刻著木雕,卻聽亭頂傳來少女好奇問聲,聲線青澀清脆。

  沒有回答。

  亭上,看起來剛剛成年的少女也不在意他的沉默。

  畢竟,已經(jīng)習慣了。

  真仙,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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