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園苑,林間一小亭,亭邊一小池。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池開照膽鏡,林吐破顏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此情此景,應入傳說見聞中。
這樣的景色,應該是神仙居所吧。
阿火無聲地看著,心中忽然冒出了這個念頭。
一旁同行,似是聽到這個念頭的阿妖驀然一怔,隨后笑容散去,一雙紅瞳死死地盯著亭內(nèi)。
亭內(nèi)坐著個青年,灰袍古樸,面無表情,手指之間夾著一支木柄刻刀,在面前放著的橢圓木胚上一點一刺地雕刻。
他的動作姿勢很笨拙,像是初學雕刻的學童,一板一眼,可是下手卻不溫不火,每一刀都仿佛恰到好處,不需要再次修改,也就是沒有一點多余。
說實話,看著挺普通,沒什么特別之處。如果正常人瞧見,說不定只會以為這個青年只是個頗有天賦的木工而已。
但阿火并不是正常人,他是個精神病人。
不是他在心里養(yǎng)了只妖怪,而是一種先天帶來的病癥……
這時,亭中刻木的青年心有所感,停下刻刀,微微轉首,將目光投向了阿火這邊。
阿妖紅瞳一縮,瞬間前踏一步,然而阿火和那青年的視線業(yè)已先他一步交匯。
少年呆住了。
那是一雙,熟悉的眼睛。
無情無性,淡漠似灰,邃若深淵,其內(nèi)無光,似乎連天空的陽光,也不能為這雙眸子帶來一點光芒。
并非高傲到不近人情,也非俯瞰螻蟻的高處藐視,更不是邪惡陰沉的陰謀算計。
上述這些東西,欲望,情感,智慧,通通沒有,這雙眸子里面,什么東西都沒有,那般的干凈純潔,卻又如此讓人窒息般的惶恐。
但是,他并沒有見過這雙眼睛,也不認識那眼睛的主人。
即便如此,總有股莫名的熟悉。
那種感覺,仿佛是雨后積水,路過之時,無意間投入目光,窺得一人,樣貌眼神,皆是熟知,如若摯友手足,可再細瞧,卻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自身的倒影。
那沒有一點情感波動的眸子,那冷漠滅欲的眼瞳,那……視生靈為頑石,視瑰寶若塵土,視萬象于無物的眼睛!
那是少年,最想掩蓋,卻永遠無法遮擋的……
天性!
嗡!———
阿火耳畔嗡鳴,眼前一黑,久遠殘缺的陌生回憶從記憶深處浮現(xiàn)。
那是一個幼童的視角。
他抱著頭,蹲在地上,蜷曲顫抖著,青草在他眼前,和他一起抖個不停,害怕、彷徨、痛苦、自卑……這些真實毫無虛假的感情如同兇獸一樣,撕裂了幼童年幼的心靈,在那弱小無助的心神旁吞吐血腥之氣,駭人的氣息侵入四肢百骸……
……
祖父曾說,姚火的冷漠是眼瞳的假象。
誠然。
但是,他▇▇▇▇。
……
幼童的耳畔,有同齡人的笑聲,沒有他們這樣的年紀本該具備的純真無邪,而是惡劣譏諷得如同地獄里的惡鬼在邪笑。
他們圍住蹲趴在地上的幼童,伸出軟嫩嫩的小拳頭,肉乎乎的小短腿,對著中間的孩子拳打腳踢,他們毫不在意地使出吃奶的勁兒捶擊著他的頭,用短短的指頭惡趣味地捅他的耳朵,小腳丫賣力地踹在他的背上。
“聾子!”
“瞎子!”
“囊腌子!”(地方俗語,代指有鼻炎的人)
孩子們開心地嬉笑著,咒罵侮辱,將一切惡俗腌臜的污言穢語傾瀉在地上的幼童身上,后者并未反駁,只是咬著牙,默默地承受著。
而低埋的頭顱下,眼眶中,有不明的液體流淌,遍布臉龐,沾濕衣物。
對于未加管教、心智不成熟的孩子們來說,任何一點小事,都能為之爭論一天,任何一道趣事,都可以笑上一天,同樣,任何旁人的生理缺陷……
都可以為之嘲笑欺壓。
對于大人們,縱使殘疾,也是需要他們仰望的存在,是以只敢躲在背地誹謗,而對于和他們一般弱小的同齡人,可就沒有那么多忌憚顧慮了。
既然散光、耳鳴、鼻塞,那便活該成為他們的出氣包、渣斗,承受年幼卻惡劣十足的霸凌打罵。
先天的不足,成為了他痛苦的根源。
他不是沒有反抗過。
這一小片空地上并不只有這他們,還有他們的父母長輩,畢竟總有家中富裕而無需勞作的人們,亦不放心孩子打鬧,索性便來看著他們,防止意外。
長輩們靠在樹干上,有說有笑。
這里面,沒有他那需要打掃城市的祖父。
他嘗試過呼救,哭喊,可那些人只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就毫不在意地收回目光,繼續(xù)剛剛被打斷的聊天內(nèi)容。
對他們來說,只要被打罵欺負的不是自家孩子,就無需去管,也沒必要去管。
畢竟,與我何干?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而對包圍他的孩子們來說,他的呼喊無疑是對他們“統(tǒng)治”的不滿,是褻瀆與挑戰(zhàn)。
于是,理所當然的,繼續(xù)著他們的玩鬧。
是的,不管是在他們眼中,大人們的口中,這都是玩鬧而已。
“只要別失了分寸,隨他們鬧去便是。”
有位母親磕著瓜子,笑嘻嘻說道。
而孩子,哪里懂什么分寸。
于是,幼童的小臉上滿是青瘀。
祖父終于沒能忍住。
他先前便在家聽過自家孫子的哭訴,也曾因此前來找這些人理論,可孩子們精的很,見他來了,便又裝模作樣,和和氣氣,友善和平,完全不見先前的囂張氣焰。
祖父知道,這些都是偽裝。
可是,子不教,父之過。
但每當他去找那些孩子們的長輩,質(zhì)問他們?yōu)楹尾还芙毯米约液⒆拥臅r候,他們只是滿不在乎地隨口回道。
“小孩子打鬧嘛,有什么關系啰?”
“咱們看著呢,出不了事兒!”
“我們都沒著急,你急什么?!?p> 那之后,祖父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看向孫子的眼光,也愈發(fā)愧疚。
幼童不知道祖父為何如此,但他很懂事,此后再沒有哭鬧過,再加上沒有明顯傷勢,祖父雖怒,卻礙于某些原因,不得不忍耐下來。
而現(xiàn)在,忍無可忍。
那蒼老的身軀中,源自人間的偉力宣泄而出,將那些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欲要上前阻撓的家長們統(tǒng)統(tǒng)強制震懾,頭腦冷靜下來,明白了若是動手動腳必不是對手,因而,轉為言語攻勢。
“你這人怎么這樣!武功高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殺人啦,殺人啦,有人管沒有???”
“你可知道外子是誰嗎?”
祖父并沒有理會他們的叫囂,而是徑直走到那些噤若寒蟬瑟瑟發(fā)抖的孩子們身前,居高臨下,橫眉冷對,金剛怒目。
“若再對吾孫動手,定饒不了你們!”
而后得數(shù)日安寧。
然后,受到警告,安安靜靜了幾天,無處去發(fā)泄源自人類天性的破壞欲望,積壓已久的惡劣情緒,再一次如煙似灰般蓬勃爆發(fā)。
他們幼小無知的心靈,將那位老人認定為無可抵擋的妖邪惡鬼,而作為老人孫子的幼童,也同祖父一樣,被他們視為妖怪。
人類無法戰(zhàn)勝妖怪。
所以他們不能動手,動手會被妖怪吃掉。
那樣的話,就用他們的正義戰(zhàn)勝它!
因此,孩子們又一次將幼童圍住,害怕幼童祖父的存在,他們沒有下手,而是將他困住,即便他如何用力沖撞,也會被孩子們聯(lián)手推回來,無論多少次,結果依然如此。
他們用盡一切自己所能想到,從長輩那里聽到的臟話,他們朝著中央的幼童吐口水,他們朝他的身上扔泥拋土……
最后,再拖到湖邊,粗暴胡亂地洗個干干凈凈。
次日,老人又來了。
但是,沒有證據(jù),孩子們一臉無辜,他們的長輩也都睜眼說瞎話,說哪有的事,他們一直看著,他們家孩子一直在好端端的守規(guī)矩,哪有可能欺負你孫子。
祖父不信。
“他還只是個孩子,小孩子說謊不是正常嗎。”
他們這么說道。
祖父沉默,縮在麻布袖子里的手不自覺地攥緊。
他相信他的孩子。
但也不能沒有理由便隨意動手。
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避開老人懲罰的方法。
于是,他的噩夢,就此降臨。
……
世間有一條河,它的名字有很多,春秋,光陰,年輪,歲月……
生靈們身處其中,卻又無法觸碰,無法窺視,皆為河中游魚,河流或急或緩,現(xiàn)身歷所緩,往視忽感急,即便如此,所有的魚也只能順流而下,無法停留。
這條河,是世間一切變化的緣因,無河,則世界靜止,萬物歸亡!江水滔滔,埋葬了無數(shù)英杰,覆滅了多少王朝。
然而此刻,在這條長河某處,一只有些蒼白的人類手掌穿過河水,跨越無數(shù)光陰,無視了時間河流本身“不可觸,不可視”的無上法則,試圖從上游伸向下游某處。
不是簡單的未來視,從而做出改變,應對未來。
而是以過去之身,跨越無數(shù)過程準備,徑直去影響某段未來的時光!
……
粗俗卑劣的穢語直入腦髓,腥臟的臭水從天而降,漆黑的影子將他團團包圍,天穹之下,惡魔在嬉笑,黑暗在蔓延,黑影們失去人形,越來越尖,愈長愈高,似窮山背陰,而那群山又向里彎折,遮住所有的光芒。
每一道黑影之上,忽然全部睜開一雙慘白的圓,而在那惡意的眼光之下,又有煞白彎弧,猙獰下凹,恣意狂妄,詭異恐怖。
被恐懼壓迫的幼童想起了祖父的話。
“去交朋友罷,朋友不會害你的。”
于是,他強忍著害怕,仰起頭,向著那些恃強凌弱、鐘愛欺辱、表里不一的孩子們怯聲說道。
“我們交朋友吧。”
黑影們互視一眼,沒有說話,而是“噗嗤”一聲,大笑起來。
猖狂而陰險。
……
……
阿火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想起來這段回憶,明明是一段痛苦的童年時光,對他而言,雖有感觸,卻并不是那么感同身受。
事實上,在看完這段殘破回憶之后,他便忘記了其中內(nèi)容,仿佛從未回想起過一樣,無影無蹤。
只是,有什么東西,借著回憶的重現(xiàn),留了下來。
……
看著亭中青年的眼睛,阿火的腦中忽然閃過一些古怪的言語。
“不食者,不死而神?!?p> 那什么都不用吃的人,是不死的神仙。
與那雙無情無感的眸子對視,少年忍不住睜大了雙眼,心境在震蕩,某種宏大遠古的氣息自天地四方席卷而來。
“長生不死,延數(shù)萬歲,名編仙籙,故曰仙人?!?p> 那長久生存,不老不死,延綿萬年,名字被記載在仙家名冊上的人,稱其為仙。
古老晦澀的文字在心境中回響,此間的異象影響了現(xiàn)實的少年,他那雙漆黑的眼中,后天強加的諸多虛假情感在剝落,揭示了眼底那一抹無情冷光。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風龍,而游乎四海之外?!?p> 遙遠的姑射之山,有一位神仙居住,祂的肌膚就好像冰雪一樣潔白晶瑩,風姿卓爾不群就好像不問世事的處子一樣。祂不吃五谷雜糧,只是吸風飲露,乘著云氣,駕馭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
少年阿火怔怔地看著面無表情的灰袍青年,雖然他和心境中所念之文的形容沒有一點相像,容貌尚佳,不算出眾,皮膚普普通通,一舉一動也稀疏平常,完全談不上綽約二字。
可仙,看的不是容貌,而是氣質(zhì)。
那一股,與天地相合,看盡世間規(guī)則的仙風道骨!
即便只有一絲這樣的氣質(zhì),也足以稱之為得道高人,陸地神仙。
而那青年身上,飄渺仙氣如洋似海,廣闊無邊!
此為,真仙。
但,心神俱震的阿火凝視著他的身形,眼前卻出現(xiàn)了另一道身影。
那是個身穿黑白長袍,黑發(fā)整齊的少年。
眸光純真剔透,卻又冷漠無情,其身上仙氣浩如星海,無矩亦無涯。
他屹立在時光的上流,橫跨十載光陰,向著此隅的少年,伸出了那有些蒼白的手掌,繼諸多真言之后,再度漠然說道。
“真仙境,無想絕情。”
那沒有思想,沒有情感的境界,是真仙。
嗡!
少年心境中,那一直混沌駁雜,甚至有些遮蓋了天空的塵云,開始洶涌動蕩,有耀眼的金光撕裂了禁錮,從中掙脫而出,而失去組成的金光,留在原處的東西,竟是不可名狀的血紅之霧!
然而,隨著這諸多瑰麗宏偉的異變,阿火在一瞬之間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和那亭中青年極其相似之人,一個注定自毀之人!
而他自身,絲毫沒有意識到。
“仙令,鎮(zhèn)納行臨。”
來自時光上流的少年冷漠地說出最后一句古老真言,隨著話語念出,天地間似有文字虛空書寫,筆走龍蛇,萬象氤氳,組成了一道古樸符箓。
沒有人知道,若是此符寫成,會發(fā)生什么。
沒有“人”。
“喂,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時光彼岸,有少年輕笑,陌生而熟悉。
“妖言,囚吞踏降?!?p> 詭異惑心的言語傳出,經(jīng)過光陰洗滌,傳到此間,傳入阿火耳中,已然變成了意思驢頭不對馬嘴的另一句話。
“我說,見到學長是不是該行禮啊?不然也太沒禮貌了?!?p> 心境中,喝茶看戲了半天的阿妖拍了拍呆住不動的阿火,提醒道。
他這一句話,讓少年立刻從那玄之又玄的境況跌出,手掌隱去,冷漠被鎮(zhèn)壓,金光重歸塵云,他懵懵懂懂,神智迷亂,可又狀似恍然大悟,現(xiàn)實之中,連忙錯開對視的視線,彎腰躬身行禮。
“見過學長?!?p> 聞言,灰袍青年沒有一絲感情的眸子動了動,也沒有回應,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而后便收回目光,抬起手,繼續(xù)刻他的木雕。
見青年沒有留他下來長談的意思,阿火自然不會自討沒趣,簡單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他看出什么了?”
池邊小亭,青年默默地持著木柄刻刀,一板一眼地刻著木雕,卻聽亭頂傳來少女好奇問聲,聲線青澀清脆。
沒有回答。
亭上,看起來剛剛成年的少女也不在意他的沉默。
畢竟,已經(jīng)習慣了。
真仙,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