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回卓資山（三）
這一夜，奇劍嘯失眠了。
無論如何，他都睡不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失眠。他坐在桌子前
寫著什么，可有些心神不定的樣子，手顫抖了一下，毛筆涸濕了宣紙。他又拿起那個莜麥桔桿編織的小馬看了起來。
偏偏老海也睡不著，從外面進來，正好看到發(fā)呆的奇劍嘯：“看你的窗戶亮著燈，知道你還沒睡，進來跟你嘮嘮!”
“老海，坐?！?p> “晚飯怎么沒去吃啊?”
“不餓?！?p> “不餓？賈蘭前腳走，你后腳就鬧絕食?”
奇劍嘯掩飾地說:“扯淡，這跟賈蘭有啥關系？”
“我看關系大了……老實交代，這些天，你給她當老師開小灶，搞得神神秘秘的，你跟她的關系到底進行到哪一步了？”
“我給賈蘭上課，是奉首長的指示，你可別想歪了！”
老海一笑，說:“老伙計，逗你玩兒呢……哎，是不是為賈蘭擔心呢?”
奇劍嘯點點頭說:“她畢竟是頭一回單獨出去執(zhí)行任務，小丫頭毛毛躁躁的，就是個傻大膽兒，我真擔心她出什么紕漏?！?p> “把人放出去了，又后悔了？”
“不后悔！總得讓她出去歷練一番。說實話，這次派她回卓資山，是對她的鍛煉，也是對她的一種考驗!”奇劍嘯思忖著說，“這只是開始，后面還有更艱巨的任務等著她呢?！?p> “你是個有心人啊！哎，你說更艱巨的任務那是什么任務啊?”
奇劍嘯笑了：“你直接去問首長啊，我怎么知道！”
“行了吧你，你就是知道也不會說的，這是組織紀律，我能理解！內(nèi)奸的事情，蘇克調(diào)查得有眉目了嗎？”
前個時期，借著獨立團正在休整，團部開始了內(nèi)部調(diào)查。蘇克是調(diào)查組組長，他列了一個名單，按著名單，將十幾個可疑的戰(zhàn)士全部調(diào)查了一遍，卻沒有絲毫收獲。
談到這個問題，奇劍嘯有些憂慮：“老海，咱們內(nèi)部有了奸細，這才叫窩心呢！以后，凡是獨立團的軍事機密，咱們得加強保密級別了！”
“我贊成！所有的軍事行動，除了咱們幾位核心領導之外，對下面絕對保密!”
自從日本人來了，賈二爺就把幾個小礦山都封了，礦工們也都解散回家了。開采出來的礦石他藏了起來。他知道尤其是天皮，已經(jīng)被日本人盯上了，得趕緊出手，不然的話，落在日本人手里那可就麻煩了。也許，日本人用那些原料礦石制槍炮制飛機制炸彈呢，那豈不是又讓中國人遭殃了嗎？
二爺雖然不是什么愛國人士，但他心里有一桿秤，是是非非，還是能分個一二來。不能給日本人當走狗——這是他的底線，他是絕不會突破自己這根底線的。
他找來葉知秋，讓他幫忙將那批隱藏起來的天皮賣出去，價錢多少無所謂，只要別落到日本人手里就行。葉知秋一口答應下來。這件事情他辦得非?？?。沒過幾天，他通知二爺，說已經(jīng)找到買主了。可就在交易順利進行時，二爺突然得到消息——日本人不知道怎么得到了消息，將那些已經(jīng)裝上車的天皮全部扣押下了。
這令二爺很不痛快。葉知秋趕來，在書房里和二爺談論著如何想辦法從日本人手里把被扣押的天皮弄回來……正在這時，柳如嫣走進來，告訴他說:心潔來了。
二爺覺得有些意外——董心潔平時是極少過這邊來的，除非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事情。他問柳如嫣，知不知道她是干什么來了。柳如嫣說:好像是為災民募捐的事情來的。二爺說他正在和知秋談重要的事情，能不能讓她等上一會兒。柳如嫣說:“人家心潔總也不來，這次來，看來是有重要事情的，你還是現(xiàn)在去見見她吧?！?p> 葉知秋聽了一笑說:“心潔阿姨簡直成了大慈善家?。〔?，我先告辭了！”他走到門口時，想起了什么，又回頭對二爺說，“心潔阿姨好像有個干兒子在日本人的思想課，二爺不妨問一問?！?p> 葉知秋走后，賈二河和柳如嫣一起進了客廳。在此等候的董心潔站起來，很有禮貌地向二爺點點頭。她總是這樣，即便對二爺，也是彬彬有禮，仿佛她不是這個家庭里的一員。而事實上，她的確也跟這個家沒有什么瓜葛。
“坐吧!”二爺也客氣地說。
“心潔啊，我們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就直說，沒關系的?！绷珂套诙臐嵣磉?，友好地看著她說。
“那我就直說了。二爺，最近，有一批河北的災民流落到咱們綏中，生活都沒有著落，我們教會打算為災民做些慈善募捐。您是卓資山有名的大富商，希望能得到你的支持。”
“支持你們教會的慈善事業(yè)，應該是沒有問題。只是……我的糧倉近來不好啊，今年的糧食還沒有收上來，加上資金周轉(zhuǎn)不靈，賬面上吃緊……本來，有一批貨，眼看就要出手了，可沒想到卻又遇上了麻煩，唉!”
“二爺，心潔從來也沒向我們開過口，這回她也是為了慈善事業(yè)才來找你，你就多少幫她一點嘛!”柳如嫣對二爺說，她是真心想幫董心潔的。
“拿不出錢也不要緊，我知道糧倉的狀況不大好。要不這樣吧！我們教會的慈善原則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物資出物資。能贊助一些糧食給災民，那是最好不過的了！”董心潔說。
賈二河沉吟了一下：“卓資山的糧倉，歸綏的糧倉，都被日本人給盯死了，糧食只能進，不能出。要是出，必須得通過日本人的批準才行。開倉放賑，本來是小事一樁，可我怕惹來麻煩。”
“贊助教會，能有什么麻煩?”柳如嫣問。
“我贊助的糧食一旦落到共產(chǎn)黨八路軍或者國軍手里，正好授日本人以把柄，對我賈氏糧倉的處境將會非常不利！”
“二爺放心，你所捐贈的糧食只限于災民，絕對不會外流的！”董心潔說。
“二河，不相信別人，你還不相信心潔嗎！”柳如嫣催促道。
“好吧！好在卓資山這邊的糧倉里還存了一些莜麥以備急用。你說吧，需要多少？”
董心潔大約說了一個數(shù)字。二爺見數(shù)額并不大，立即一口應允下來。
“我能問一下，你遇到了什么麻煩?”董心潔站起來，已經(jīng)準備要走了。
“是啊，本來我手里有一批天皮，在市場上能賣個好價錢的。只要把天皮賣出去，我就能度過眼下的難關。不承想，昨天晚上卻被日本憲兵隊全都給查封了，說天皮屬于軍用物資，我是違法經(jīng)營……唉！這才叫屋漏偏逢連陰雨啊！”
“我能幫你做些什么呢?”董心潔問。
二爺說:“聽說，你有個干兒子是日本人，還是個小頭目？能不能讓他幫著通融通融？”
“對呀，這件事情，石田秀吉應該能幫得上忙的?！绷珂桃糙s緊說。
董心潔想了一下，應允下來:“好！我去找他說說看?！?p> “那可太好了！你是不知道啊，這事都快把二爺急出病來了?！绷珂陶f。
“二爺，你一直在政治上保持中立，這我不反對。但有一件事情你想過沒有，眼下這種局勢，你的中立能保持多久？”董心潔問二爺。
賈二河一怔，看著董心潔說:“心潔，你的意思是——”
“日本人的胃口很大，他們的目的是要亡我中華。等國家亡了，那時候你還能保持中立嗎?”
“大不了我的賈氏糧倉關門，不開就是了！”
“如果日本人用刺刀逼著你，要你開呢？他們會把你糧倉里的糧食供應給日本軍人，或者是李守信的偽蒙軍。到那個時候，你的賈氏糧倉豈不成了他們手里的工具?”
“這個……我倒還沒想過……”
“我勸二爺好好想想，與其將來任人宰割，莫不如趁早未雨綢繆?！?p> 賈二河心里更加佩服這個女人心思縝密，考慮問題長遠，畢竟人家是讀書人?。?p> “你提醒得好，心潔，我是該認真想一想這件事情了?！?p> 石田秀吉沒想到干娘會突然來找他，而且顯得很著急的樣子。他知道干娘還沒有吃飯，便帶她到西街的一家飯館，一邊吃飯，一邊談事兒。
“干娘，你在電話里說找我有急事，到底是什么事啊?”
“秀吉，干娘有事求你!”
“有事您就說。只要秀吉力所能及，我一定抓緊去辦?！?p> “二爺想見見你?！?p> “賈先生想見我？干娘知道他有什么事嗎？”
“他有一批貨，被你們憲兵隊給扣押了，他想讓你幫忙通融一下?！?p> “好吧！什么時候見面?”
“明天上午怎么樣？我?guī)闳ビ奶m閣見他?！?p> “好!”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第二天上午，董心潔領著石田秀吉去了幽蘭閣。石田是頭一回進賈府，他打量著這所大宅院，感慨地說:“好氣派的宅院啊，賈老板果然非同尋常!”
“二爺原本是綏遠有名的莜面大王，現(xiàn)在讓你們逼得快要跳河了！”
石田尷尬地說:“干娘說笑了，我們什么時候逼他了？”
董心潔不再說話，向客廳走去。石田跟著她一起走著，心里卻有些緊張不安起來。他不知道他所要見到的中國人是些什么樣的人，也不知道賈二爺對自己態(tài)度如何?？僧斔吹蕉敃r，心里的石頭才落地——二爺平易近人，態(tài)度也非常和藹可親。董心潔介紹石田與賈二爺見了面。兩個人免不了說幾句客套話兒。
二爺雖然熱情，但神態(tài)卻是不卑不亢的：“石田先生，請坐!”
董心潔知道她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自己只是起個穿針引線的作用，便站起身來說:“教堂那邊還有事，我先走一步了。有什么事情你們自己談吧！”等董心潔走出去了，二爺對石田說：“我這人不喜歡拐彎抹角，咱們不妨開門見山！”
“好啊，我也喜歡直來直去?！?p> “前天我有一批貨，被你們?nèi)毡緫棻牻o扣押了，石田先生可否知道這個消息？”
“知道！不但知道，我還參與了這次行動。”
賈二河吃驚地看著他:“你也參與了行動？”
石田點頭說:“賈先生是想通過我的關系，把那批貨要回來?”
“如果有這種可能，最好不過了。就算再花些錢去打點，我也愿意?！倍斦f。
石田思忖一下：“這件事情我可以和憲兵隊通融一下?！?p> 賈二爺高興地說:“那就拜托石田先生了！”說著把一個早就準備好的信封放在石田面前，“我為石田先生準備了一點小意思，請笑納?！?p> 石田把那信封推回到賈二河面前：“賈先生，我?guī)湍悴皇菫樨潏D錢財，而是另有條件?！?p> “什么條件？”
“我們不妨簽署一個君子協(xié)定?！?p> 賈二爺意外地看著石田：“哦？那要看是什么樣的君子協(xié)定了！”
“其實很簡單！我?guī)湍惆涯桥浺貋恚窈筚Z氏糧倉的糧食都要供應給我們?nèi)毡拒婈?！還有，你們糧倉把糧食賣給誰，必須得通報我們?！?p> 賈二爺神情為之一變:“懂了！這么一來，我的糧倉就完全被你們?nèi)毡救丝刂屏恕！?p> “不不，我們對賺錢不感興趣，無論賺多少錢都歸你所有，我們只是控制糧食的流向，這就足夠了?！?p> 賈二爺冷冷地說:“對不起石田先生，賈氏糧倉還有其他股東，我一個人說了不算。你的提議雖然很誘人，但我得召開全體股東大會，問一問股東們同意不同意才行。”
“當然可以！我們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等候您做出答復。”
賈二爺拍了下桌子，管家喜叔應聲而進。
“老爺?！?p> “送客！”
喜叔對石田做了一個手勢:“請吧，石田先生?！?p> 傍晚，賈家一家人正在餐桌前吃飯。葉知秋來的時候恰好是飯點兒，他早已經(jīng)把自己當成賈家中的一員了，絲毫也不客氣，坐下來便拿起筷子吃起來。在他們中間，猶如家人一樣隨便。
賈梅看著父親說：“以后，少讓那個日本人到咱家里來，我討厭日本人!”
二爺沒說話。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
葉知秋打破沉寂，說:“伯父，那批被日本人扣留的天皮，我通過關系說服了日軍憲兵隊最髙長官，他答應近期把貨歸還給我們?！?p> 賈二河驚喜地問：“真的嗎？”
葉知秋點頭：“真的！”
柳如嫣高興地說:“哎喲！這等于是救活了糧倉呀?！?p> 賈梅夸葉知秋:“知秋，你太了不起了！”
葉知秋謙和地擺手說:“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p> “快拿酒來！我要和知秋喝上一杯，好好慶賀慶賀。”二爺興奮地招呼?！?p> 賈梅凝視著葉知秋，流露出幸福的神情：“知秋，好久沒見爹這么開心了，這都是你的功勞!”
“我早就說過，讓我?guī)椭复蚶砑Z倉，我會干得非常出色!”葉知秋自信地說。
“知秋，今天媽還問我們什么時候辦喜事。再過一個月就是中秋節(jié)了，我們把喜日子定在中秋節(jié)好嗎?”賈梅低聲問身邊的葉知秋。
“當然好了！中秋節(jié)是我們中國人慶賀豐收的吉日，我們倆的愛情也有了收獲，這個日子很有意義?！?p> “也是莜麥收割的日子呢?！辟Z梅高興地說，“那我就告訴媽媽，讓家里按這個日期準備了啊!”
“別急嘛……”葉知秋欲言又止。
“你又變卦了？”賈梅不髙興了。
“沒有！我是想知道，咱們結(jié)婚那天，賈蘭能回來嗎?”
賈梅頓時神情黯然:“估計她是不會回來了?！?p> “不管她回不回來，我們結(jié)婚的消息一定得告訴她。萬一她能趕回來參加，我們一家人就皆大歡喜了?！?p> 賈梅搖頭:“連部隊駐扎在哪兒都不知道，我們沒法通知她!”
葉知秋故意神秘地說:“我打聽到賈蘭的下落了?！?p> 賈梅驚喜問：“她在哪兒?”
“她就在紅召一帶，那里的條件十分艱苦。賈蘭從小嬌生慣養(yǎng)，說不定心里早就打退堂鼓了，只是礙著面子不好回來。如果我們能找到她，給她個臺階下，賈蘭也許會隨你一起回來呢?！?p> 賈梅將信將疑地:“有這種可能嗎?”
葉知秋攬住她的肩膀:“傻丫頭！只要有一點可能，咱們都應該爭取，你沒看見伯父、伯母多想念她這個小女兒嗎？賈蘭回來，賈家才能真正團聚，你這個當姐姐的心里才能踏實，對吧!”
賈梅早已聽得眼中盈淚：“好吧，知秋，那你能陪我一起去趟紅召嗎？”
葉知秋遲疑了一下：“恐怕不行!”
賈梅不悅地問：“為什么？”
葉知秋似是開玩笑地說:“上回奇劍嘯就對我疑慮重重。這次再去見他，他還不把我當漢奸抓起來啊?！?p> “奇劍嘯是很講道理的，怎么會隨便抓人呢?”
“開個玩笑！這么說吧，奇劍嘯已經(jīng)愛上蘭蘭。我要出面去接賈蘭，他肯定反感，你想他能輕易讓蘭蘭回來嗎?”
賈梅吃驚地問：“奇劍嘯愛上蘭蘭了？你聽誰說的？”
“上一回見到奇劍嘯，我從他的言談話語中，從他看蘭蘭的眼神中感覺到的?！?p> “如果蘭蘭愛上奇劍嘯，事情還真不好辦了?！?p> “所以咱們得盡快，趕在他們還沒有發(fā)展成為戀人之前，趕緊把蘭蘭拉回來?！?p> 又過了一天，一個悶熱的下午，幽蘭閣院內(nèi)的藤蘿架下，賈梅正扇著扇子納涼。葉知秋快步走過來：“梅兒，告訴你一個好消息?！?p> “什么好消息？”
“我有蘭蘭的消息了?！?p> “真的?”
“她在黃花溝?！?p> “太好了，咱們明天一早就去找她吧!”
“不行！眼下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辦。再說，馬上就要收割了，糧倉要收購糧食，這季節(jié)是最忙的，我實在脫不開身?！?p> 賈梅有些失望地說:“讓我一個人去，你也放心？”
“我派一個弟兄?！比~知秋說著，對外面拍了下手，便走進來一個弟兄。
葉知秋告訴賈梅，這個弟兄叫貴寶，是他的生死弟兄，非?？煽俊Ｗ屗阒Z梅一起去，肯定沒有問題。賈梅無奈，也只得答應下來。葉知秋讓她第二天一早就動身。
賈梅說:“那我得去醫(yī)院請假啊!”葉知秋說:“院長不是響家里的人嗎?
我去告訴她一聲兒便是了。記著，無論如何，你也要想辦法把蘭蘭給弄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