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備齊了?”
“一把年紀(jì)了,哭哭啼啼算什么。朕這一生不虧,將謚號念一念,朕也一并定下?!?p> 氣若游絲的聲音,緩慢而虛弱。盡管話音落下,便引得昭明宮中啜泣連連,正主卻渾不在意,當(dāng)真還一心一意地選起了身故之后的謚號了。
七寶跟了皇帝一輩子,默了默:“文、明......孝文皇帝......”
閉眸靜聽,老皇帝倒也平靜從容。
然,最后七寶那晦澀的孝文皇帝出口,孱弱的老人卻是嗤笑出聲。
跟了一輩子的主子,七寶了解,縱不忍,眼中含著淚也還是細(xì)心解惑:“是廬陵......“
留意到蒼老的面容上是了然的神情,七寶住了嘴。
“朕這一生,二十五歲登臨大寶,在位四十三年。文治武功,也算得經(jīng)天緯地,當(dāng)是一世之雄......文倒也貼切,明也是好的,只是這孝卻不必了?!?p> “殺兄弒父之人,謚號孝,”
又是一聲嗤笑,大口喘息了許久,才又笑:“是幼度擬的罷,四十三年了,他終是不曾放下。此生,他到底成了我之遺憾?!?p> 這一番感嘆,直聽得人膽顫心驚。但昭明宮中里里外外跪了如許多人,卻無一個(gè)敢應(yīng)和,左右也只是感慨。又是一陣粗重的喘息,許久之后,蒼老的聲音才又響起。
“就選了幼度的吧,只是朕,還是要改上一改的。去孝定文,朕挽長弓降烈馬平定下來的天下,武之一字,不可或缺,定文武圣皇帝,朕當(dāng)?shù)闷?!?p> “伯雅近前來,寫,成武四十三年,臘月二十昭明宮,皇帝自謚大盛文武圣皇帝。令:后世永不追謚。”
縱是前所未見,史官之責(zé)不能忘。落筆的一刻,伯雅內(nèi)心也不免激蕩。
文武圣皇帝,何等的霸氣!饒是這一位王者已是強(qiáng)弩之末。
不過這般英偉蓋世的帝王,遍數(shù)歷史,也尋不來幾個(gè),是該要與眾不同些。
雄才大略,王霸之氣,豐功偉績,安江山、穩(wěn)社稷、愛百姓,濃墨重彩的一生,可用的溢美之詞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稱其千古一帝也不為過。
偏偏廬陵郡公,定了個(gè)孝字,確是有意為之。而圣上,居然也直言去孝留文,也足見其氣魄。
不論郡公如何,世人眼中的圣上定是功大于過。圣上啊,是受百官肯定,萬民愛戴的仁君。
雖不算承天授命的君王,但是其功績足以抵得過到所有的過錯(cuò)。至少如今許多在朝如自己一般寒門出身的朝臣,是如此。
固然圣上也知自己的功績,自行擬定的謚號更是直接推至頂格,且還明言不得追謚,但是薛伯雅內(nèi)心還覺不夠。
只是此刻身在昭明宮,伯雅是史官,只恪盡職守不多寫一字多說一句。
但是一旦踏出這一道門,定要窮盡一生所學(xué)來稱頌一番才能暢快的。這樣一位偉人,如何贊頌都不為過。
只是想到出得昭明宮之時(shí),便是一代偉人斷氣之際,忍不住的淚意陣陣上涌。
下意識的,目光落在了榻上氣喘如牛的老人。見他費(fèi)力地呼吸著,出氣兒遠(yuǎn)比進(jìn)氣兒多,淚便再忍不住。
人生七十古來稀,到了這個(gè)年歲,生與死都算得喜事兒了。但是,終究不足,縱是帝王,也難逃死亡的夙命。
然而叫伯雅淚流不止的千古一帝,面對自己的死生,卻是格外從容。未見貪念人生,時(shí)下正盛行的長生金丹永生道術(shù)都興致泛泛不說,甚至連自己的身前身后之事,也早早地開始準(zhǔn)備。
凡事親力親為,如今已然是做足了準(zhǔn)備。雖不應(yīng)景,此情此景之下,卻也算得萬事俱備只欠身死了。
是以,安排好了一切,在最后一口氣將要咽下之前,蒼老的雙眸終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略過跪了滿屋的兒孫,似是做最后的告別。
只是看著下跪諸人,無一例外皆是明顯可見的擔(dān)憂,與掩藏不住的急切,昭明宮中響起了今日的第三聲嗤笑之聲。
不可一世的,不屑一顧的,這一次是嘲諷而冷漠的。
擔(dān)憂嘛,或真或假,多少也是有幾分的。但是急切,卻該是十成十發(fā)自內(nèi)心的。
畢竟事無巨細(xì)地準(zhǔn)備著身后事的帝王,樁樁件件交代得清楚明白。大到死后謚號與陵寢,小到壽衣紋樣和顏色,甚至連朝中重臣,皇子王孫都是提前叫到了昭明宮為其送行,足見帝王已經(jīng)做足了赴死的準(zhǔn)備。
然而就是這么一位一生英偉算無遺策的帝王,交代了諸多大事,臨死之前,唯獨(dú)遺漏了最為緊要的繼承人,焉能不急?
但是再緊要也不與自己相干,思及此,老人冷峻的笑倒也柔和了許多。就那么盯著看都是在等著自己咽氣的人們,唇角笑意也越發(fā)的得意了起來。
他們在渴望些什么,帝王看得分明。無非就是斷氣之前親口言明繼位者,如此名正言順承繼大統(tǒng)。
但是,憑什么呢?
當(dāng)年竭盡全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他們?nèi)粝胍伯?dāng)如是。
如是想著,努力呼吸著的帝王倒覺得呼吸間輕松了許多,面色也隨之紅潤了起來。年邁的帝王,忽然便覺身體充滿了力量。
楞了一下,而后提了一口氣,再不敢放松,因?yàn)槊靼走@是回光返照,當(dāng)真是最后一口氣兒了。
大限是真的到了啊!
總以為能夠從容赴死,但是當(dāng)這一刻當(dāng)真到來,內(nèi)心還是有一瞬慌張。
或是因?yàn)楦惺艿缴眢w孔武有力,病了許久之后如此活力難免貪念,心內(nèi)也多了些不甘。但是命數(shù)如此,不甘也只須臾。
不看滿堂子孫,年邁的帝王收回目光,專注雙手,握拳復(fù)又放開,宛若稚兒一般。如此反復(fù)幾次,才興致稍減。
隨即,目光轉(zhuǎn)向一處角落,看到暗影之中也藏不住的挺拔身姿,眸光一黯。忽的,原本尚且得意著的帝王,眼底藏著幾分外人看不分明的情緒。
對上回看過來的目光,冷冽清雋,晦暗不明。老皇帝忽的慌了神,尤其是看他棱唇微動,分明無聲,但是年邁的帝王卻是如臨大敵,頓時(shí)驚恐。
薄唇翕動,盡管無聲,老皇帝還是從中讀出了做夢二字。
年邁帝王不由錯(cuò)愕,原本勻凈的口氣頓時(shí)開始渙散。這一刻,表面的輕描淡寫終是維持不住了。
狼狽的、滑稽的,滿眼哀求。
卻也只是一瞬,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隨著最后一口氣散,老皇帝深深地看了一眼角落陰影,拒絕有用么?年輕人啊,到底是輕看了老父親。
最后滿心得意的溘然長逝。
隨著內(nèi)侍尖利悲戚的聲起,昭明宮中哭聲震天。
薛伯雅抖若篩糠,從來穩(wěn)健的字跡也透著虛浮。
文曰:成武四十三年冬,大盛文武圣皇帝駕崩昭明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