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年去,新歲至,夜盡天明,已是成文二年,大年初一。
盡管京都大雪封門,但是年節(jié)之下的喜悅,任憑白茫茫甚至都有些晃人眼的世界,也是無從阻擋的。由心而起的歡喜,直叫滿城百姓眼角眉梢都是喜氣。
更何況,瑞雪兆豐年,此乃吉兆,人心更是振奮。自然而然,大雪紛飛也擋不住人心對于美好的期盼,縱是大年初一,街頭巷尾也是游人如織,熱鬧繁忙。
鎮(zhèn)日的喧囂,來往皆是喜氣洋洋的臉,不論擁有多少煩心事兒,置身其中總是能夠忘懷一二的,縱是短暫。
自不必提,絲竹管弦惑人,一派歌舞升平,儼然已是盛世之景。縱飛雪飄飄,也是花團錦簇,人聲鼎沸。一整日的車水馬龍,火樹銀花,直叫人眼花繚亂,暇不應(yīng)接。
然而就是在如此繁盛之中,一輛緩緩駛過的馬車里,卻是傳來了略顯幾分失落的聲音。
“崔叔叔,你錯了。您說這一路走來,所見所聞于我而言皆是新鮮,這的確不假。但我,并不覺得開心?!?p> 一派熱鬧繁華之中,崔述聽著響徹耳跡的是久違的故土喧囂,眼中是故土風光,耳聽鄉(xiāng)音的儒雅將軍,淚便蓄了滿眶。
年少離家,懷著雄心壯志,半生戎馬,也不負當年志向。只是二十年,未免太久太長。曾經(jīng)鮮衣怒馬的少年,再次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已是塵滿面鬢成霜,細細思量,已是將近不惑的年紀。
其中惆悵,或是只有近鄉(xiāng)情怯能夠描繪一二。自然,還是感動更多些的,畢竟故土難離,回家終是激蕩。唯有此番經(jīng)歷的,才能領(lǐng)略其中復(fù)雜情緒,外人終是難以體會的,包括自小養(yǎng)在身邊的孩子。
側(cè)眉看著身邊明顯有些悵然的小姑娘,皺著眉,苦著一張小臉兒,還在氣鼓鼓地嘟囔著些什么。崔述不覺又多了幾分好笑,分明是這孩子頭也不回的離開,到頭來才堪堪出了云州,便開始吵吵嚷嚷要回家了。
家,自是不能回的。畢竟,她本無家。
采薇生于邊境,卻是無父無母無名無姓的可憐人。風雪之中,若非崔述見其不忍,抱回軍中,早在十四年前的除夕夜里,嗷嗷待哺的女娃便該凍死在皚皚白雪之中。
崔述將其抱回,自然只能養(yǎng)在軍中。彼時崔述也還只是個大孩子,尚且不覺養(yǎng)孩子的辛苦。
雖然已是二十三歲,在大盛世家子弟身邊已經(jīng)是姬妾無數(shù),但是十七歲離家的崔述,婚事終是一拖再拖。家中不是沒有逼迫過,然而二十年未曾離開邊境線半步的崔述,言語信件催促也是視若無睹。
更不消說,撿了采薇的崔述,或是一開始只是當個小玩意兒養(yǎng)著,但是長久了卻也丟不開手去。是以,邊境線上,軍營兵屯之中長起來的采薇,見慣了烽火狼煙。
于采薇而言,大漠風沙蒼茫云州才是家。
然而前年一封從京都而來的信,與半塊熟悉的玉玨,長煙落日也留不住她。
采薇就這么一頭扎進了中原帝都,人世浮華......
云州地處極北,有著極寒冷極貧瘠的土地??v然京都也地處大盛之北,但是比起云州,采薇此行已是南下。
出了云州,一路走來,所見所聞的確如崔述所言,采薇也歡喜。然而當她與崔述走到了今次的目的地,看著歌舞升平的京都,英氣的劍眉也漸漸開始皺了起來。
再看一眼滿眼滿臉俱是喜色的京都百姓,即便明白他們因何生喜,采薇依舊郁郁。
畢竟云州斷壁殘垣,瘡痍滿地猶在眼前。滿城皆婦孺不見一男丁,便是如今的云州現(xiàn)狀,再看京都這隨處可見的恢弘建筑與喜笑顏開的男女老少,云州的滿目瘡痍便更為驚心。
“采薇在不平?“崔述的淚意,隨著注意到采薇眸間越來越重的郁色漸漸消退,轉(zhuǎn)而放下卷起的車簾,看向了憤憤不平的小姑娘:”采薇以為,將士們在前線奮力殺敵,為的是什么?“
“自是河山無恙,天下天平?!?p> 見采薇挺直了脊背,中氣十足的回答,崔述倒也欣慰。只是再多看兩眼這繁盛京都,又不由得嘆氣,這般萬事不過腦子的性情,采薇往后在京都怕是要吃虧無數(shù)了。
采薇長在軍中,日日與粗獷的漢子相對,性情直爽,心性單純。饒是也有大把的時光泡在云王府中,終究云王府上也難見女子。鎮(zhèn)日跟著軍士們舞刀弄槍,騎馬射箭,采薇活得倒也肆意。
原想著采薇該是要在云州曠野之中扎根的,崔述便也不拘著她學什么。一切也都由著她去,自由自在,野蠻生長。
不想變故遠比預(yù)想還要更大一些。
看著采薇的眼眸,崔述平靜的表象之下是擔憂陣陣。往后在京都,直來直往的采薇,該要如何應(yīng)對?
然而崔述終究也不是個杞人憂天的性子,并不為尚未發(fā)生之事過分憂心,畢竟世事難料。
是以,斂容笑言:“這便是天下太平?!?p> “這算哪門子的太平?”
采薇渾然不覺崔述的情緒,一雙眼眸隔窗望著笑意盈盈的京都百姓,不平之感更甚。難道將士沖鋒陷陣,就是為了守護這歌舞升平不成?
想到那些自己熟悉的叔叔哥哥們,或是戰(zhàn)死或是傷殘,就連崔叔叔......再看這京都繁華,采薇便覺酸澀不已。尤其是,當采薇對上一雙嫵媚的眼眸,才微微愣怔。
不過也只是片刻,采薇便明了這沖著馬車內(nèi)嬌笑的女子,并非為了自己,乃是沖著崔述,不覺越發(fā)的氣惱。不知廉恥的京都女子,竟敢妄圖勾引崔叔叔不成?
當即便回瞪一眼,而后更是直接甩了車簾,沒好氣地看著尚且還意猶未盡的崔述:“連云王府都未能幸免,我便覺得不甘心,將來殿下回云州連個落腳之處都沒有了?!?p> 縱然崔述并非采薇生父,多年相伴,彼此之間也是默契的。是以,看著采薇這橫眉冷對的模樣崔述頓覺頭疼,方才的心疼與擔憂都不復(fù)存。
眼見著崔述眉間微蹙,采薇便低了頭,想著自己或是哪里錯了??粗琅f微微晃動著的簾子,采薇眸間錯愕,難道是因為方才甩了車簾,擋了崔叔叔的桃花惹了叔叔不快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