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老頭

　　一輛普通馬車從永烈城中軸線干道上駛?cè)肓艘惶幏种У缆?，繼續(xù)向前走了一段路，拐到了一棟獨立房屋的背面小路旁。

　　這條小路安靜清幽，路邊的草地上落著點點白色野花，馬車停在一座花園的籬笆活動門旁，車上的人提著裙擺走了下來，推開了花園的籬笆，順著草地中央鋪設(shè)的一條青石小路往深處走去。

　　馬車隨即開動，繼續(xù)朝前駛?cè)?，仿佛從未在此處停留過。

　　車上下來的人穿著灰褐色的束腰長袍，戴著兜帽，看樣子是個女人，她提著樸素的裙擺穿過了花園，來到了環(huán)繞著這棟獨立高大房屋的圍廊內(nèi)。

　　圍廊由數(shù)十座拱形門洞上蓋檐頂形成，地面是大塊方形大理石鋪成的略高于草地的石臺，圍廊四周挖有排水的溝渠，女人順著圍廊向房屋的一處側(cè)門走去，手指的關(guān)節(jié)叩擊在這扇低矮的小木門上。

　　里面有人開門，女人低頭彎腰進入了矮門內(nèi)。

　　房屋內(nèi)裝飾古樸，女人跟隨著開門的女仆。路過房屋第一層的大廳中央走廊時，女人看到了這座房屋獨特的內(nèi)部天井，天光從天井里垂落下來，隨之垂落的還有如簾的水幕。

　　不知道這座房屋中蘊含著怎樣奇妙的設(shè)計，水幕來源于天井中空處，八根粗大的方形石柱連接著高處的四面厚重石墻，中心懸架著一個古樸的雕花石環(huán)，石環(huán)分為上下兩層，互逆緩緩旋轉(zhuǎn)，水流就從兩層石環(huán)之間的縫隙中傾瀉而出，落在天井下方以深色湖石圍砌好的大方池內(nèi)。

　　走過了一層空間，女人隨著女仆走上了厚重的橡木樓梯，來到二樓一間雙開門的房間前。

　　女仆鞠躬后立馬轉(zhuǎn)身離開，女人伸手推門走了進去。

　　一個皺紋滿面的老頭坐在一張搖椅中，他膝蓋上搭著一條猩紅色的窄邊搭毯，微闔著眼睛。

　　書架在這個房間內(nèi)占滿了兩面墻，另外兩面墻上清潔干凈，只有橡木護墻板的大山形粗獷紋路。

　　女人徑直走向矮幾旁的另一把椅子內(nèi)坐下，把兜帽摘了下來。

　　淡金色的頭發(fā)散落下來，她轉(zhuǎn)過頭，碧綠的瞳孔看向一旁假寐的老頭說道：“歐德曼，該醒醒了?！?p>　　歐德曼緩緩睜開眼睛說道：“哦，圣母皇后陛下，現(xiàn)在幾點了？”

　　梵莎說道：“你再裝睡下去以后也就不用關(guān)心時間了?！?p>　　老頭呵呵干笑了一聲，雙手撐著搖椅的扶手將身體撐直了一點：“本來也一把年紀了，指不定哪天就要被埋進土里，時間什么的，確實也不太重要?！?p>　　“既然你反正很快就要去地下長眠，在還沒斷氣之前還睡那么久干什么？就不能睜開眼睛多看這個世界兩眼？”

　　老頭吐了口氣，然后向一旁的邊幾上摸煙斗，梵莎綽起了煙斗，然后從身前的矮幾上拿過煙絲袋，將煙絲裝好，放到嘴邊用火鐮點燃后遞了過去。

　　“哦，圣母陛下，這實在是太令老頭子我受寵若驚了。”

　　梵莎看著面前瞇著眼睛抽煙的老頭，面色平靜。

　　“歐德曼，作為上一任的財政大臣，你應(yīng)該知道，目前的帝國財政已經(jīng)到了一個怎樣的地步，如果在這個時候依然不事改革，想辦法開源創(chuàng)收，我敢斷言，不出三年，帝國政權(quán)必將面臨崩裂?！?p>　　老頭以一種美滋滋的狀態(tài)抽著煙，或許圣母點煙這個環(huán)節(jié)給他添加了極大的樂趣體驗，他幾乎出現(xiàn)了一種高潮的顫抖。

　　煙霧之后，只聽他蒼老的聲音說道：“圣母陛下，道理我們都懂，只不過，除了您親手點燃的煙草之外，這件事還有什么好處？恐怕您不得不想清楚?！?p>　　對帝國的好處不算好處，對個人和家族的好處才是真的好處。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上層貴族之中，開始將此論述奉為圭臬。

　　老頭對梵莎的來意心知肚明，帝國目前處于特殊時期，皇帝尚且年幼，不能親政。攝政梵莎與帝國首相杜克分立兩端，互相攻訐，政令難行，帝國貴族紛紛站隊，兩黨爭執(zhí)不下，能基本維持政局穩(wěn)定已經(jīng)十分不易。

　　帝國元老院在皇室擁有強權(quán)時本已基本權(quán)力架空，帝國元老更多的成為一種精神象征與榮耀，然而自新王上位以來，由于政令難行，對于一些不得不形成決議的事項，只好再次啟動了帝國元老院的表決。

　　此刻，遠東賽利卡的使臣拜帖已到，三天后就將到達永烈城，這次使團所來目的十分明確，即希望與歐若帝國達成開放海禁的協(xié)議。

　　然而目前關(guān)于這件事情，梵莎與杜克各執(zhí)一詞，只得提請元老院裁決，目前帝國七位元老其余六位態(tài)度分明，只剩下歐德曼態(tài)度曖昧搖擺不定。

　　作為帝國元老，終生享受帝國供養(yǎng)，財富早已不能動其心，此刻歐德曼出言索要利益，梵莎蹙起了眉頭，有些摸不準眼前的老頭到底想要什么。

　　“您想要什么？不妨直言?！辫笊⒅难劬φf道。

　　老頭笑了一聲，坐直身子禮貌地說道：“圣母皇后誤會我的意思了，老頭子我可不敢也不想索要些什么，我只是提醒您，能夠給貴族們什么？”

　　梵莎一怔。

　　老頭繼續(xù)說道：“要我投票贊同開海禁容易，但海禁一開，將給帝國帶來怎樣的影響，圣母皇后還需要考慮清楚。”

　　梵莎陷入了沉思。

　　帝國海禁一開，受益最大的將會是商人階層，商人逐利，必定會利用政令以追逐最豐厚的回報，但對于那些盤踞在帝國各地的貴族們，并不見得歡迎這項政令。

　　目前帝國貴族們與神圣教廷捆綁，雖然也受到教廷的盤剝，但至少穩(wěn)坐著食利者的位置，并且目前的海外貿(mào)易也掌握在貴族手中，依靠著對海外商品的壟斷，貴族們也從中獲取著豐厚的報酬。

　　海禁一開，海外貨物必然大量流入帝國，對現(xiàn)有的帝國商貿(mào)將造成巨大的沖擊，可以預(yù)見，貴族們的利益將受到?jīng)_擊。

　　一旦利益受到?jīng)_擊，貴族們必然發(fā)出反對的聲音，這股反對的聲音將會有多大，目前還無法準確的預(yù)料，如果帝國上層沒有足夠強大的力量扛住利益受損的貴族們的反對，那帝國的統(tǒng)治同樣將面臨崩壞的風險。

　　以此看來，開海禁甚至可能加快帝國統(tǒng)治的崩壞！

　　梵莎沉吟一聲，最終咬牙說道：“海禁不開，帝國就像任由疾病侵蝕的病人，死亡只是早晚的事。開放海禁就像猛烈的藥劑，有可能挽救帝國的頹勢，也有可能直接將帝國推入深淵?！?p>　　“但至少，這里面的機會是對半的，作為執(zhí)政者，本就應(yīng)當擔負帝國興衰的風險，如果僅僅只是因為畏懼不好的結(jié)果而停滯不前，那本身就是一種罪惡！”

　　梵莎抬起頭來，碧綠的瞳孔中閃過堅毅的神色。

　　老頭聽完，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隨后笑道：“圣母皇后的胸襟讓老頭子佩服，如果您是皇室純正血統(tǒng)的男性，或許帝國還能至少再輝煌一百年?！?p>　　梵莎平靜道：“說這些沒有意義。”

　　老頭慨嘆道：“獅面王天縱之姿，本以為可以整肅帝國山河，但沒想到天妒英才，實在是太可惜了?！?p>　　“圣母皇后既然有決心要為帝國下猛藥，那老頭子我還有幾點建議給您?！?p>　　梵莎看著老頭的眼睛說道：“您請說?！?p>　　“元老院的投票只是表面決議，并不是最重要的，要確保海禁開放不給帝國帶來巨大沖擊，最關(guān)鍵的是十三位帝國侯爵的立場?！?p>　　“十三位帝國侯爵任職已久，離皇帝領(lǐng)路途近的還好說，大多還在帝國的掌握之內(nèi)，但那些遠方的帝國侯爵，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說話了?！?p>　　“圣母皇后應(yīng)當想辦法探明侯爵們的態(tài)度，分別制定策略，盡最大的努力爭取到他們的支持，一旦侯爵們對開放海禁持支持態(tài)度，那么他們所管轄的區(qū)域內(nèi)的其他貴族也就不足為慮了?！?p>　　梵莎安靜的聽著老頭的陳述，緩緩點頭。

　　“另外，海禁一開，對于神圣教廷，帝國與其恐怕到了不得不撕破臉的地步了，這一點，不知道圣母皇后有沒有應(yīng)對的策略?！?p>　　梵莎微嘆了一口氣說道：“不瞞您說，目前確實沒有好的方略?！?p>　　老頭悠悠道：“神圣教廷把持民眾信仰將近千年，如果皇室真的與他撕破臉，則必須為民眾樹立起新的信仰根基才行，否則，那就是與天下所有的人為敵。”

　　梵莎雙目一怔，這話她聽起來十分耳熟。

　　老頭繼續(xù)說道：“要打破神圣教廷的信仰，首先要打破的就是神圣這兩個字?！?p>　　“在敬畏之中，恐怕畏懼還要排在崇敬的前面，民眾畏懼死后墮入地獄，畏懼神罰降臨到自己頭上，他們的畏懼來源于他們的無知?！?p>　　“要打破這種現(xiàn)狀，則必須讓民眾變得有知起來，教廷目前掌握天下的教育，不斷地強化著他們的思想統(tǒng)治，皇室想要抗衡，就要先從這里入手。”

　　“海禁開后，帝國如果仔細周旋，或許還能夠搶到三到五年的時間，能不能在這三到五年時間里在部分區(qū)域樹立起新的信仰，是帝國日后能不能在與教廷的斗爭中勝出的關(guān)鍵?！?p>　　老頭語速平緩，仿佛在敘說著今晚的晚餐要吃什么菜肴比較合適一般。

　　梵莎心頭升起驚訝，這段話，盧笛早在半個月前就與她說過一遍。

　　“您的建議，都是極為寶貴的財富?！辫笊Z帶尊敬。

　　老頭說道：“話我已經(jīng)說完了，圣母皇后如果有決心為帝國做事，那我自然愿意盡一些綿薄之力?！?p>　　“謝謝?！?p>　　“后續(xù)的事情，老頭子年紀大了，就幫不上什么忙了?！?p>　　梵莎起身，向歐德曼鞠躬致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