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問情深——洛璇之篇
“若無路可,回頭,那便自渡求生,自開生路。我曾留下一里明月,卻未曾看破海棠花溪。帝王心終難測,愿我女安?!蹦鞘堑艚o她的最后一句話,藏于竹簡中。
當(dāng)年的她不過八歲,出逃之時,一炬大火將一切燒的一干二凈,家破人亡。聽街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說爹爹死了,死的慘烈,連尸首都無所蹤跡,有人說被埋到了亂葬崗,有人卻說已被宮里的人送到了邊疆處暴尸荒野不得埋葬。
她本來就沒了娘親,如今連爹爹也失去了。小小的她蹲在街邊嚎啕大哭,懷里還抱著爹爹給的竹簡。
幾個衣服破爛的人向她走過來。她下意識往后躲,兩只眼睛瞪圓了看他們,誰知他們只是往她旁邊的空地坐了下來,還開始與她說話。
“小姑娘,好端端的,怎么來這里了?!?p> “跟我們搶飯吃可不好玩兒,快回去找你爹娘去。”
她弱弱的開口:“我沒有爹娘了。我爹死了,我娘也早死了。”
眾人緘默不語,陷入了沉默。
其中一個人望見她手中金絲線勾勒的竹簡,緩緩開口道:“看你這女娃子應(yīng)是生在富貴人家,又生的一副好模樣,長大了也是個小美人,你可會寫字,若你會認字,可去那明纖月滿求那紅娘收留你,那里是離王下設(shè)的歌舞坊,是接待權(quán)貴大官的正經(jīng)地方,小姑娘,你看如何?!?p> “我如何信你?!敝苕テ届o地說,“你可知,我家里世代習(xí)占卜通靈,若你害我,損人命格不過是折壽我?guī)啄?,我又何懼,你現(xiàn)今雖是乞丐,顛沛流離也可平淡一生,可讓人痛不欲生的可不只是這些?!?p> 她不知何時從腰間掏出了個小鈴鼓,搖了搖,詭異的聲音響起,倒不像鼓聲,又加以這番話,唬住了眾人??蓜偛拍侨藚s云淡風(fēng)輕地笑了笑,不懼。
“小娃子,我說的皆是實話。”
“好,那請叔叔帶我去便是?!?p> “怎的,你又信我了?!?p> “望你有些眼熟,大約是見過,可是不記得了,我已無牽無掛,亂世中生存為重,何求其他?!敝苕ポ笭?。
后來才知,那乞丐是離王府中的二世子連云勝身邊最親的侍從和嚴,自小便跟隨云勝娘家,不為離王制約。
連云勝對她有情,不忍看她流放,便派人一直跟蹤流放隊伍,意外發(fā)現(xiàn)她并無在其中,又找人回城尋她,這才知道她露宿街頭,便派人暗中保護她,又將她送至明纖月滿眷養(yǎng)數(shù)月,習(xí)得歌舞,練窈窕優(yōu)雅之態(tài)。
至寒冬霜降,將她置于離王過境回城之處,大雪紛飛,幼女跪雪地中,形銷骨立,鏗鏘凜冽。這才有了后來離王收養(yǎng)天才少女洛璇之的傳奇佳話。
她繼承了父親的天資,略懂軍事,在讀書上富有造詣,七步成詩,出口成章,不過是多年泡在藏書閣內(nèi)偷看戲文經(jīng)賦的積累。
那年她不過九歲,連云勝十四歲。
小滿日。
只見窗邊婉柳隨風(fēng)靈動,落花流水春去也,正是江南好時節(jié),適宜婚娶之事。這樁婚約定下已久,今日便是履行之日。
窗內(nèi)斂清風(fēng),是動人紅顏。
她被一眾丫鬟圍著梳妝打扮,點絳唇,畫額花,梳曉鬢環(huán)發(fā),帶鳳冠穿發(fā)間幾支步搖,宛若霞鼙紅翠綠茶,一輪皎皎月光照明目。眼怯掩羞,雙頰緋紅,遠山眉黛,正是嬌艷誘人。
被幾個丫頭取笑,她裝作好不羞赧,謾罵丫頭,丫頭們笑的更肆,一片春意。
傳來陣陣叩門聲,咚咚作響。
打開門,看見是一身紅衣盛裝的世子云楓,丫頭們又關(guān)上了門,
“少爺,這娘子還沒出嫁,可不能這樣相見,得壞了規(guī)矩,不吉利?!?p> “怕不是世子殿下等不及了。”
丫頭們發(fā)笑,門外的世子云楓又道:“好啊,你們這群丫頭,也敢取笑我,等會罰你們?nèi)ジ栉璺蛔鞴??!?p> 啪一聲,門被打開了,是洛璇之。
她眼帶笑意,笑著說:“大哥,今日可不能罰人?!?p> 云楓被眼前美貌之人驚得一愣一愣的,半餉說不出話,丫頭們躲在門后望世子的表情微妙變化,捂著嘴笑。
“娘子說的是,我這就回去?!痹茥饕幌氲窖矍皨善G之人今晚便得暖香軟玉,就羞紅了臉,快步走掉了。
蓮香是她的陪嫁丫鬟,這時開口道:“這世子平日看起來穩(wěn)重極了,今日羞的跟個二愣子一樣?!?p> “可不是嘛,要我是男子,娶得這樣的美人,我也滿心歡喜極了?!?p> “你們這群丫頭,沒個正經(jīng),看我不把你們嫁給府里后廚那群猴小子?!甭彖伤齻?。
“娘子息怒?!?p> 她雖笑著,心里想的卻是另一件很重要的事,又變得沉重。
夜色下,湖邊掛著明晃晃的月光,平靜無聲。室內(nèi)滿堂賓客,座無虛席,一片喜慶,好不熱鬧。
她靜坐在床上,蓋著紅蓋頭,盛裝之下,疊繡袖口間,是一把小型的匕首,暗透鋒亮。
酒已經(jīng)裝好,合歡酒香十里,酒香下是桃花淡淡的青玉蘭山。
門被緩緩?fù)崎_,云楓似被灌了酒,搖搖晃晃的進來了,一把把她蓋頭掀開了,他面上帶著兩片紅霞,亦是傾城貌。
她忽然想起她被帶進府時,連云楓不過十六,那時的他有一副好皮囊,像是生在了山水之間,不染塵世氣息,低頭一笑,更是驚艷,他對她十分好,好到她差些動心,她豆蔻年時,望見她的書臺上,墨韻詩詞于紙上躍然而出,那是一段詞,清麗卻動人。
“見卿心歡,子愚昧,思之如水,江水連綿,日夜東流無歇時。見卿傾城,子羞愧。取之蘭香,化作十里清風(fēng),吹至卿窗門。豆蔻梢頭落雪,那日一曲終清雅,琴音柔曼柔蘭,弦亂心象,不知情何似,約莫一里桃花,又似山間皚皚雪?!?p> 落筆處,云楓。
她望著眼前的他,笑了笑,起身盞茶。
“相公,我們喝酒。”她舉起合歡杯。
云楓也舉起另外一杯,穿過她另一只手,扣住手肘,“好?!?p> 他一口咽下。
洛璇之望著他喝下去了,忽然流淚,開口說:“云楓,你可知,我是誰?!?p> 云楓輕笑了一下,抱住她說:“你是我的娘子啊,璇之?!?p> “對,我是璇之,可我也是愿兒,你可知愿兒是誰”,她閉上了眼睛繼續(xù)說,“若按實實在在的輩分來算,我該喚你一聲表哥。說起來慚愧,這幾年恩情我也不知該當(dāng)怎么還,偏偏我又是個冷血的人,碰上我這等無情的人,表哥你也算倒了大霉了。你說是不是?!?p> 云楓開口,“璇之,你怎么喚我表哥了,此等不妥呢?!?p> “我們周家注重禮儀,自然不得僭越禮數(shù),喚你一聲表哥倒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p> “什么周家,璇之,你醉了。”
“不,表哥,我沒醉,我清醒得很,我等這天等了八年了。父王,不,是舅父,舅父當(dāng)年假意與我爹爹親近,不過是為了埋下陷害我爹的假證據(jù),好讓我爹身敗名裂,這樣一來,沒了國相的存在對舅父來說,既除了日后立儲的禍患,又得到皇上的信任,百年世家破敗,可惜只留了我這個不中用的女兒復(fù)仇。
你們父子表面仁義滿懷,暗地里的手段卑劣,可是你們家的手段又好生愚笨,以為對我下毒就可以控制我,好讓我不敢輕舉妄動。明知云勝喜歡我,這樣一來便可威脅他,怕他功高蓋主。
云勝是什么身份,你們也一清二楚,你們以為把他藏起來就能掩飾他是龍裔的事實,可惜那后廚的大娘卻是知曉當(dāng)年一事之人,皇上得知云勝娘親懷孕時,正撞上了當(dāng)今皇上自己的太子加冠典禮,但無可奈何,他還要與那齊國郡主和親,皇上便將那宮女送進你們府中做妾??赡銈儦⒘怂哪赣H甚至想害死他,將皇位取而代之,真是可笑至極。”
“忘了告訴你,我們周家雖為官宦世家,世代文官宰相,可是我們世輩亦習(xí)通靈占卜之術(shù),我入府時曾算過一卦,府中有真龍之象暗涌,可惜這皇位與你們父子半個子兒也沒關(guān)系,那是云勝的位置,還有,表哥,你說你愛我鐘意我,可那一碗碗的藥是你看著我吃下去,我病塌臥床時,衣不解帶照顧我的人也是你,以為你會顧及半點情意,卻沒想到,那一碗碗的呈上來的,竟不是藥,而是毒。
每次待你走后,云勝那個傻子總會端著一碗藥過來,幫我解毒,我抗藥嚴重,幾乎每次都吐的虛脫,周而復(fù)始,因我的身子常年喂了慢性毒藥,毒蔓深種,也活不了多久。
這些年若沒有云勝在,我早就沒了性命。你們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可偏偏我都知道。表哥,我們都是苦命人,只是我沒你活的惡心。表哥,你可聽得清楚了?!?p> 他當(dāng)然聽得清楚,大半的酒醒了??墒莵聿患暗氖?,她已將手中的匕首深深插入他的腹中,血流不止,那血的顏色像是與婚服的大紅融為了一體,看不出端倪。
“對了,那酒中我下了蠱,那蠱是同心毒蠱,父子同心同體,世上無藥可解?!彼鋈恍α?,燭影搖晃,燈光下的她邪魅至極,又驚艷動人讓人失了神。
“他是龍裔,你是那罪臣之女。你如今與我有婚約,拜了堂便是禮成,若他非要行事如此,那叔娶寡嫂,便要遭天下人唾罵,這皇位如何能穩(wěn)。你與他,本就無緣,又何必強求?!边B云楓一字一句不輕不重但字字珠璣打在了洛璇之心頭,如雷貫耳。
“誰說我是為求與他相守。你我皆在局中,何來自由?!甭彖琢四?,但依然平靜。
“璇之,你可曾愛過我。一絲一毫也好?!痹茥鞯瓜铝?,像一片輕飄飄的樹葉。
“不曾,一分一毫也沒有。”
她離開了,隨風(fēng)而去,裊裊姿態(tài)優(yōu)雅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