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慶畫展以后,在趙望云的鼓勵下,我才婉拒了國立藝專的聘請,開始了西行之旅,同行的除了你李奶奶還有趙望云跟張振鐸?!?p> “張振鐸是浙江人,曾經(jīng)參與潘天壽成立的白社,被我們稱為五白之一,他也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解放后,還擔任過湖北美院的副院長?!?p> “我們一行四人,當時,條件并不好,盤纏有限,所以我們第一站則是西安、開始舉辦畫展,隨后才是蘭州?!?p> “從蘭州開始我們的甘肅的第一站,又從蘭州順河西走廊經(jīng)武威到張掖,又從張掖深入祁連山,畫了很多山林風景和大西北特有的自然風光,以及藏族生活和深山草原溪畔的哈薩克族游牧的情景。我們從祁連山返回張掖,又西出嘉峪關到敦煌,在千佛洞得覽古代美術之精華、并對歷代壁畫做臨摹研究?!?p> “當初,交通極為不便,大部分的路程都需要騎著駱駝,以西瓜當水鍋盔做糧,在河西走廊的戈壁灘上走了一個多月?!?p> “像我這樣一個南方人從來未見過塞外風光,大戈壁啦,雪山啦,冰河啦,駱駝隊與馬群啦,一望無際的草原,平沙無垠的荒漠,都使我覺得如入仙境。這些景物,古畫看不見,時人畫得很少,我是非把這些豐富多彩的素材如饑似渴地搜集,分秒必爭地整理——把草圖構思,為創(chuàng)作準備不可的”。
“這也是另外一種浪漫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種塞外江南的美,讓我一輩子無法忘懷。”
室內(nèi),茶香飄逸。
關老,聲音醇厚。
故事,精彩動人。
這個時候,關母笑,“沒有那么浪漫,當時條件艱難,我只能夠用西瓜當水、鍋盔做口糧,甘肅這個地方其他的東西少,但西瓜真的多,又大又甜,這是我們記憶中最美味的西瓜了?!?p> 不僅關老陷入回憶,連李奶奶也是如此。
關老接著李奶奶的話,“當時年輕,身體好,所以長途奔襲也不覺得累,出了嘉峪關,還登上祁連雪山,當我們來到敦煌的時候,正值張大千剛剛搬走,而,那個時候,常書鴻也剛到任、還沒有現(xiàn)在的敦煌研究所,條件的艱辛就可想而知,要不是你李奶奶的幫助,我想要臨摹的洞窟的壁畫,幾乎是不可能的?!?p> 常書鴻是敦煌藝術研究所的首任院長,也被譽為敦煌守護神。
說到敦煌的故事,常書鴻是一個無法繞開的人物。
而張大千就不用說了,被后人稱為敦煌的罪人。
他在敦煌臨摹畫作的時候,主觀或者客觀上破壞了不少敦煌的壁畫,后來傳出他在臨摹壁畫時,剝掉壁畫的消息,引來不少爭議。
蘇亦是寫美術史的,對于張大千的功與過,也沒必要評說。
這些都已經(jīng)寫進了美術史。
他對敦煌壁畫的剝蝕和破壞,這點無容置疑,就連常書鴻的女兒,前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院長常沙娜先生都公開表態(tài),張大千當年在敦煌臨摹壁畫揭開外層壁畫的行為就是一種不可逆轉的破壞。
實際上,這一點,蘇亦深有同感。
因為田野考古發(fā)掘也是一種對歷史遺址的破壞。
但兩者不一樣的是,張大千的剝離敦煌上層壁畫的行為則是為滿足私欲,而田野考古發(fā)掘則為了保護跟傳承,兩者不言而喻。
所以,在關老提到張大千的時候,蘇亦原本還打算詢問這一事實,最后想想還是作罷,因為沒有必要了。
然而,看到他陷入沉思,坐在一旁的老爹蘇哲,以為他聽不懂,就解釋,“當初師父在敦煌的臨摹條件異常困苦,由于石窟較深,光線昏暗無法看清壁畫進行臨摹,師父多靠師母手舉油燈的照射下,才完全臨摹的完成?!?p> 李奶奶解釋,“敦煌的洞窟,坐西朝東,背著陽光,下午的時候,太陽落山,基本上就看不見了,當時臨摹的畫作多,就需要爭分奪秒,我也只能夠做這些輔助工作了,不值得一提?!?p> 關老望著妻子,陷入了懷念,“一旦從燈光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喜歡的畫面,我們就高興地一同欣賞,再分析研究其不同時代的風格、造型規(guī)律和表現(xiàn)手法。由于條件所限,只能挑選喜歡的局部來臨。有時想臨的局部偏偏位置較高,就得搬石頭來墊腳。若在低處,就得蹲下或半蹲半跪、甚至躺在地上來畫。就這樣整個白天在洞里活動,晚上回到臥室還得修修補補。轉瞬間一個月的時光過去了,用我和你李奶奶的不少汗水,換來了這批心愛的臨畫。”
關怡笑,“怎么樣,浪漫吧?”
這個版本的父母愛情故事,也讓關怡動容。
蘇亦點頭,“浪漫!”
這種相濡以沫的陪伴,世人少有,作為畫家,能夠有這樣的伴侶,夫復何求。
蘇亦期待著自己未來可以遇到這樣的靈魂伴侶。
實際上,關老跟李奶奶的故事,蘇亦也不是第一次聽說,關老24歲的時候就認識了17歲的李奶奶,當時,他們還是師生,后來經(jīng)人介紹才在一起的。
然后一輩子不離不棄,對于感情充沛的藝術家來說,兩老的故事,才是真的浪漫。
說到敦煌的畫作,關老才說,“這些臨摹的畫作,我沒有放在家里,而是放在美院的畫室了,原本你們今天不過來,過幾天我也要過去美院的?!?p> 關老要去美院,蘇亦也不意外,他晚年就一直在美院生活,甚至,幾年以后,省里面還給關老在美院建立一個院子當住宅。
實際上,就算是現(xiàn)在,關老在美院也是有畫室的。
主要是,這些年,國家才剛剛對外開放,廣州又是在沿海,不少外事活動都放在這里。
而關老又是全國著名大畫家,經(jīng)常還有國際友人慕名而來參觀。
這種情況下,關老畫室太過簡陋也不行。
所以必須要有專門的畫室提供參觀。
甚至,還必須給關老提供一個舒適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
而在廣州,又有哪個地方比得上美院這個關老生活大半輩子的地方最為合適呢?
所以,這是后來著名的昌崗東路257號大院內(nèi)的24棟小樓的來歷。
只是接下來關老的話,卻大大的出乎蘇亦的意料,“到時候,關爺爺就把其中一幅畫送給你,當作你考上北大研究生的賀禮吧?!?p> 蘇亦還沒有反應過來,蘇哲就連忙搖頭,“使不得,使不得,老師太貴重了?!?p> 關山月在此期間約臨摹了有八十余幅作品,這些成為他日后最珍愛的作品,視若兒女、跟隨他走南闖北、處境再難都不愿割愛。
就算是十年時間,這批畫作也被他藏入了天花板隔層才幸免于難,不過最后關老還是捐贈給了深圳關山月美術館收藏。
前世,蘇亦去美術館的時候,還曾經(jīng)去觀看過畫展。
因為敦煌壁畫的發(fā)現(xiàn)與臨摹本來就是二十世紀美術史上最重要的事件,而關山月的的敦煌畫作,也是這一大事件的重要組成部分。
前世觀展的時候,就很直觀的感受到關老敦煌臨摹畫作的強烈的個人風格。
并非是寫實的敦煌壁畫臨摹,而是非常寫意的作畫,技法也不拘一格,完全就是在敦煌壁畫的基礎上開始創(chuàng)作。
所以現(xiàn)在聽到對方要送一幅畫給自己,蘇亦是有點懵的。
老爹蘇哲幫忙拒絕,關老卻不理會他,“你又沒有考上北大,你拒絕什么,再說,你想要我還不給呢。”
還別說,蘇哲對于這一系列畫作窺視已久,不曾想,還便宜了自己的兒子了。
蘇亦笑,“關爺爺,我現(xiàn)在也還沒考上北大呢?!?p> 關老揮手,“你別給我謙虛了,你的情況,你父親已經(jīng)跟我說得一清二楚,當初,你爺爺還是通過我聯(lián)系上中大的梁釗濤教授的,要不是你非要讀考古,要考美院的話,我都忍不住親自帶你了?!?p> 蘇亦恍然。
原來如此。
真相了。
他當初還以為老爺子怎么可以那么迅速聯(lián)系上中大的梁釗濤教授呢。
原來還有關老這尊大佛。
所以他也不謙虛了,“復試的結果已經(jīng)出來的,我應該會被錄取的,現(xiàn)在就差走流程,等北大的通知書了?!?p> 關老發(fā)出爽朗的笑容,“你這個小鬼頭,還假裝謙虛,沒有必要,你父親想要我的畫,我沒給他,原因很簡單,他是我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我也不愿意他太拘泥于我創(chuàng)作風格?!?p> 說到這里,關老忍不住說,“我當年有幸被高劍父先生收為弟子,可以進入春睡畫院學畫,我一生感激,只是,后來有人評說我的創(chuàng)作風格已經(jīng)背離嶺南畫派的風格,背離高先生的創(chuàng)作理念,我是不認的,我在了,嶺南畫派風格就是我的風格,我的風格就是嶺南畫派的風格?!?p> 最后這話說的真霸氣。
老人家的境界,就是高。
所以等蘇亦離開畫院家屬院的時候,蘇亦都忍不住感慨。
然而,更加讓他想不到的是,關怡送他們出來的時候,還說,“我都沒想到我爸會那么疼你,他的敦煌畫作,別說蘇哲師兄,就連我也都不讓碰,卻不曾想,他愿意送給你一幅,你小子有福氣了?!?p> 這個時候,蘇亦也只能夠露出憨笑了。
不然,還能夠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