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笑把車停在竹林口,看著幽深靜謐的林子放空。滅掉第三根煙后,晃晃悠悠的走下車。
夜深人靜,呼吸聲飄在空氣中,還有就是腳下落葉的窸窣聲。從前,這片竹林可不是這么安靜的。
木屋內(nèi)閃著燭光,展笑在門前停留片刻后,繞到了木屋一側(cè)的石桌邊。他背過身,兩手一撐,坐了上去,又拿出一根煙叼在嘴上。一束小火光乍現(xiàn),映在他眉心處的死結(jié)上。
“這一世,怎么來的這么勤快?”女人從木屋內(nèi)走出來,“以前你也是這樣,每次調(diào)皮被師父罵,都會自己跑到石桌上靜坐。我說你是在反省,師父說你是在生悶氣?!?p> 展笑吐出一口煙霧,沉著臉,“你說的那個人,不是我,是殊守沉?!?p> 女人平靜淡然的臉上,在聽到“殊守沉”這個名字時,忽然凝出一抹悵惘。
她看著展笑,覺察到了他情緒不對,輕聲問出,“出什么事了?”
展笑把香煙夾在指尖,靜靜的看著它一點(diǎn)點(diǎn)燒盡,末了,說了句,“當(dāng)年那場屠殺,不是他的錯?!?p> 女人睫毛微顫,紅褐色的眼眸上,瞬間蒙了一層薄灰。
展笑說的,她又怎么會不清楚?
無奈世間常道:冤有頭,債有主。每一件禍?zhǔn)?,都有一個禍端。
展笑拿著手中的煙蒂,問道,“它被燒盡了,究竟是我的錯,還是火的錯?”
女人回道,“每一個參與者,都是始作俑者?!?p> “是嗎?”展笑輕笑一聲,一邊上揚(yáng)的嘴角掛著諷刺的笑,“當(dāng)局勢失控,無法挽回時,沒有人會看著自己那雙被血染紅的手,去細(xì)數(shù)多少生靈死于它下。他們只會高舉著拳頭,聲討禍端,聲討那個他們自認(rèn)為的禍端。”
女人隱隱覺得,展笑今晚反常的很。
他在殊守沉面前,永遠(yuǎn)是一副嘻哈話癆的樂天模樣,離開殊守沉的視線后,才會沉默寡言,有時一發(fā)呆就是一天。但像眼下這般憤郁難抒的狀態(tài),倒是頭一回見。
展笑看向女人,眼里滿是血絲,“夜芯,殊守沉這九世,做的還不夠嗎?”
夜芯問道,“是不是殊守沉出了事?”
“一個沒溫度,沒記憶的活死人,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個事故,不是嗎?”展笑道,“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殊守沉當(dāng)年,一直活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地獄中,不知道真相,那他是不是也不會遇到你這束陽光?但如果沒有這束陽光溫暖過他,他也不會感覺到重回地獄的冰冷吧?”
“展笑……”
展笑問道,“夜芯,知道真相,真的是件好事嗎?”
夜芯看著展笑,心里不是滋味,言不由心的說道,“那是殊守沉自己選的路?!?p> 展笑搖頭,“那是殊守沉別無他選的路。”
夜芯輕嘆一聲,“展笑,其實(shí)你不需要在殊守沉面前,勉強(qiáng)自己成為另一個人,你可以有自己的情緒,偽裝了九世快樂,不累嗎?”
“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殊守沉已經(jīng)夠了,我能為他做的,只有不再給他帶去沉重?!闭剐﹄x開石桌,重重的呼出一口氣,“他手臂上的灼痕,又消失了一道。”
夜芯皺著眉,“怎么會?”
“本想好好陪他走完最后這一世,現(xiàn)在,只求能盡快找到最后那個人?!闭剐o奈的笑笑,“你知道嗎,我還以為我已經(jīng)找到了那個人,還想著,怎么會這么順利,難道是老天也覺得他太苦了?原來,是認(rèn)錯了人?!?p> 夜芯安慰道,“既然失散的都會回來,相遇,只是早晚的事。”
展笑依舊沉著臉,“我沒有那么多時間,去等這個‘早晚’?!?p> 夜芯問道,“那你為何開了一間書店,等故人歸來?”
“書店是以后留給殊守沉敗家用的,他那個人,在市區(qū)都能走丟,又社恐又自閉,根本沒辦法生活自理。以后,我總不能在九泉之下,看著他坐吃山空,最后餓死吧?”
“所以,不光給他準(zhǔn)備了書店,還一直帶著老黃做那檔子事?”
展笑回道,“也順便給老黃積點(diǎn)陰德。還有機(jī)會被人幫的魂魄,生前定是沒做過什么壞事,就當(dāng)是給它們個善終了?!?p> 夜芯問道,“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p> 展笑答道,“有。”
夜芯看著他。
展笑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如果我不小心死了,剩下的五十年,幫我好好照顧他?!?p> 夜芯看著展笑離去的背影,不知道心疼的是殊守沉,還是眼前的這個人。他們每個人,都為此承受了太多。
晚風(fēng)襲過,展笑放在石桌上的煙蒂,又重新燃起一星火光。
回程,展笑搖下車窗,秋末的冷風(fēng)直往脖子里灌,心里的那團(tuán)火燒的再旺,整個人還是從頭冷到腳趾尖。
就像那年,他從風(fēng)里雨里逃出濕落谷時一樣——
黑貓?zhí)撊醯奶稍诘厣?,一直發(fā)抖,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冷的。
黑貓微睜著雙眼,剛逃出來,就要死了嗎?也好,死在陽光下,也好過活在地獄中。
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黑貓動動耳朵,無力的抬著眼皮。
“你,好像不是笑林里的孩子吧?”女人的聲音很輕柔,很好聽,讓它心頭為之一暖的是“孩子”這兩個字。
黑貓想回頭看看這個人,用盡所有力氣后,也只是爪子微微顫了一下。
黑貓忽然身子一輕,被抱了起來,“小家伙,怎么傷的這么重?”這次,女人的聲音出現(xiàn)在耳邊,還伴隨著溫?zé)岬臍庀ⅰ?p> 黑貓眼睛半睜,最先看到的,是一雙清澈明亮的紅褐色眼眸。它移著目光,看到一個嬌挺的鼻梁,兩片花瓣一樣柔薄的嘴唇。
它從來沒被人抱起過,原來人類的身子,這么柔軟,這么溫暖。黑貓的下巴搭在女人的臂彎,聞著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心也安穩(wěn)了下來。
女人如火焰般紅色裙擺,輕拂過地面,地上滿是青翠的葉子,這里的樹長的很奇怪,每一根都很細(xì),一節(jié)一節(jié)的。
“安安別鬧,去旁邊玩。”
一只猴子跟在女人的身側(cè),時不時拉著她的長裙,手里還拿著一根小樹枝。
沒一會兒,又跑過來一只兔子,一頭小毛驢,和一條狗,女人笑道,“你們幾個又來串門了?”
那只狗站立起來,嗅了嗅黑貓,一邊隨行,一邊歪頭看它,扯著嗓子叫了一路,吵得不行。
女人對它們說,“你們又來了一個新朋友,但是這個小家伙受傷了,要等它恢復(fù)了再陪你們玩?!?p> 黑貓?jiān)谛睦锞芙^著,誰要跟傻狗,呆驢,蠢猴,笨兔子玩?
女人抱著黑貓來到一個木屋前,對著屋內(nèi)喊道,“師父!”
“夜芯,你可知帶回的是何人?”屋內(nèi)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夜芯笑了笑,“這回師父猜錯了吧!哪有什么人,它是一只貓。再說了,我們笑林中,除了你我?guī)熗蕉?,其它的不都是毛孩子嗎??p> 師父道,“他雖是一只貓,卻早已有了人的神識?!?p> 夜芯低頭看了看懷里的黑貓,溫柔一笑,“原來你還是個小大人呢!”
“它不屬于笑林,速速將它送回原處。”師父的話音再次傳來,語氣不容拒絕。
夜芯道,“師父,這小家伙傷的很重,不信你出來看看。如果現(xiàn)在把它放回原處,與殺死它有何分別?”
師父回道,“是生是死,都是它的命數(shù)?!?p> 夜芯不肯放棄,“我們終日渡收怨魂,助其解脫,如今怎能對一條生命見死不救?您不是也常常對夜芯說,生命平等,要有敬畏之心嗎?”
屋內(nèi)寂靜。
“師父……”夜芯帶著撒嬌的語氣,哀求著,“就算您不讓它留在笑林,好歹也讓我先把它的傷治好啊……來者是客,相見是緣,這不一直是我們笑林的待人接物之道嘛……”
“那是你的道,不是為師的。”
“師父……”夜芯的聲音越來越嬌嗲。
片刻后,屋內(nèi)一聲嘆息,“該來的,總歸會來的。”
夜芯開心的跳起來,笑道,“多謝師父!”
黑貓的傷,在半個月后就基本痊愈了,眼下已經(jīng)可以追兔子,打猴,騎驢,咬狗了。
笑林中的動物有很多,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土里爬的……所有喘氣兒的,無一不被黑貓欺負(fù)過。它們大概是沒見過像黑貓這么活潑野蠻的玩伴,各個對它又愛又恨,又喜又怕。
整整一個月,黑貓日夜跟在夜芯身邊,但卻從未見過師父的真顏。因?yàn)槟疚輧?nèi)的一半邊,永遠(yuǎn)處在黑暗之中。但它知道,師父就在那里。
夜芯是一盞油燈的燈芯,晚上,她就會化成一光燭火,睡在油燈的托盤上,燈油是紅色的,像極了夜芯的裙擺。
每當(dāng)此時,黑貓便會臥在窗邊,瞇著眼睛望著那團(tuán)小火苗,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沒一會兒,就安心的睡著了……
那樣靜好的歲月,歲月那樣的靜好……
天剛擦亮,展笑看著馬路對面的故人歸,如果一切都靜止在那個時候,那個夜晚,那片竹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