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她心里才找回一些剛強(qiáng)的力量,起身想把孩子抱回床上,黃少俠卻出言阻止:“別動!這種時候,最忌諱來回折騰病人?!?p> 她立馬復(fù)歸原位,有些慚愧地說:“有勞郎中了?!?p> “不防事,”黃少俠沖她微微一笑,很是敦厚地說:“我爺爺說過,人要知恩圖報,當(dāng)初我們被困曲津,多虧了少莊主傾力搭救,如今能幫得上忙,是小生榮幸?!?p> 說完,就地而坐,拿住慕京的手腕,細(xì)細(xì)品起脈象。
沒過一會兒,他從腰帶上解下舊布囊,取出一個禇色的小匣,細(xì)聲嘟囔道:“大家寬心,小兄弟并無大礙,只要為他扎幾針,放點血,就——”
他話未說完,懷里慕京卻好像抽羊癲瘋似的,突然左搖右擺,大動起來,俄而,瞪開雙眼,大聲喊叫:“不必了!我沒事,不需要扎針!”
她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慕京一直都在裝病,惱羞成怒,伸手在他大腿上一擰,大聲斥責(zé):“你竟敢裝暈!看我今天——”
“夫人!”黃少俠道:“病人脈象雖然平穩(wěn),但畢竟剛從高處摔下,這一兩日,還是靜養(yǎng)為好,要打要罵,過后不遲?!?p> 她赧然地抿了一下嘴,剎時兩頰發(fā)脹,無言以對。
景陽走上前,捏了一把慕京的臉蛋,也不禁埋怨:“真是越發(fā)頑皮了,看把你娘嚇得,以后可不準(zhǔn)這樣了!”
慕京并未生氣,反倒捧著臉,很是殷切地懇求說:“表哥,聽說這回你拿了第三名回來,真是好本事,什么時候,你才肯教我習(xí)武?。俊?p> “那可不成!”她阻攔道:“如今尚且管治不住你,若再習(xí)武,怕是天上的月亮都要給你捅下來!”
她夫君清咳一聲,附和道:“依我看,該請個嚴(yán)歷的老師好好管教。”
慕京眼一閉,又一睜,沖環(huán)繞著他的大人們搖搖頭,一臉苦惱地說:“我娘就是一頭母老虎,我就不信了,還能有什么嚴(yán)師比老虎更厲害?”
稚子一句胡言,引來哄堂大笑,她長長地嘆了口氣,頓時無言以對。
這一夜,她沒回抱夏,直接在慕京房里的躺椅上湊合著打盹,將將睡著,又被兒子的夢囈聲吵醒,聽了一會兒,他老實下去,她卻再也睡不著了……
一直熬到天快要亮,各處執(zhí)事又聚集過來,忙了一程,聽到慕京起床的聲音,又是一通噓寒問暖。
直到天大亮?xí)r,沈煙進(jìn)來擺飯,對她說道:“大奶奶,老爺已經(jīng)出門了?!?p> 她點點頭,道一聲“知道了”,心里已無波瀾。
如此一直住到六月中旬,天氣越來越熱,景陽與長嫂一起遷到莊里最北的香雪院避暑,以前每日晨昏,她都要去長嫂房中坐坐,如今路程遠(yuǎn)了,長嫂體恤她來往不易,便要她能免則免。
那天清早,剛到長嫂院中,便聽里頭傳來陣陣凄涼哭聲,聽聲音,正是長嫂在哭,以為出了什么要緊的大事,連忙揭?guī)ざ?,話都來不及說,先望著景陽滿臉悲苦地跪在地上,長嫂按著心口,歪在椅上,氣得不發(fā)一語,地上灑滿藥湯,還有一口四分五裂的破碗,頓時明白過來,再好的母子,也有絆嘴的時候。
長嫂通過這段時間的調(diào)理,病情已漸漸有了起色,是以此刻雖然氣著,卻因為臉色紅潤,顯得充滿了生氣。
她暗里好笑,站了一會兒,輕聲道:“不巧,我似乎來得不是時候?!?p> 長嫂瞪了她一眼,埋怨道:“你只管看你的笑話,等你兒子大了,看他把不把你兩邊耳朵氣穿!”
“還用長大?”她媟笑道:“恁時就氣得我七精只剩六精了!”
長嫂被她一逗,總算掩嘴笑開,又喝道:“少來岔我,你個鬼家伙,從來都是跟他站在一邊的?!?p> 她偷偷瞥了一眼景陽,又偷偷笑了一下,這才質(zhì)問:“你個臭小子,這才聽話了幾天啊,就惹你娘生氣?”
景陽暗中瞪了她一記,臉上一陣通紅,“是我娘不講道理,我如今大喪在身,她卻要給我講親?!?p> “哦,原來如此。”她點點頭,心中怪不得景陽要如此生氣,按魙境風(fēng)俗,男子若遇大喪,三年內(nèi)不得迎親,這是大禮數(shù),一般都僭越不得的。
但看了一眼座上的病人,又不禁轉(zhuǎn)念:可長兄長嫂膝下只有景陽一個獨子,這回長兄溘然而去,長嫂是怕自己再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景陽的親事可就無人操持了。
想著想著,不禁想入了神。
過了一會兒,長嫂咳了兩聲,又望著她緩緩道:“你想什么呢?怎么半天不說話?”
“我在想,我婆家有名遠(yuǎn)親,也是獨子,一直打著光棍,打到兩輪(指二十四歲),當(dāng)年沒了母親,按禮要守到二十七歲才能議親,偏偏二十七歲時,又沒了父親,可把其他長輩急壞了,只怕到了三十歲時,再想議親,就議不到好的了——”
她正絮絮說著,長嫂急躁地打斷她,搶道:“可不是嘛!急得就是這個!”
她瞥了長嫂一眼,不顧低頭處景陽的滿臉不愉,繼續(xù)說道:“后來長輩們就給他想了個法子,讓媳婦先進(jìn)門,講好了,喪期滿罷再行迎親禮,期間如果媳婦有孕生子,就過繼到長兄家里,反正都是一脈香火,也沒什么不通。后來嘛……”
“后來怎么著?”
“因為這事有悖常理,議親時不免要多出許多聘禮,小媳婦人品相貌都不差,隔年就給他們家添了胖丁,長輩們無不歡喜。如果按舊禮來說,這樣的做法,只有不孝之嫌,但——”
長嫂又搶過了話,急不可耐地說道:“我看著倒并無不孝,老當(dāng)家還在時,便說過好幾次,等到小陽入京回來,立馬給他議親,這種事有關(guān)香火,耽誤不得?!?p> 景陽嘟囔道:“娘親真是厲害,如今還知道伙同小姑姑一道來氣我了!”
她暗中覺得好笑,故意不搭理他,只管當(dāng)著他的面追問:“長嫂突然如此殷勤,可是眼前有了中意人選了?”
這話必是問到了點子上,座上長嫂立馬端正身子,沖她神秘兮兮地問:“那位住在挽云院的聶姑娘,你可見過?”
“娘!”
“你少打岔!”
她強(qiáng)忍著笑意,甚至忍到眼頭隱隱發(fā)酸,費(fèi)了半天的勁,才點著腦袋“嗯”了一聲,頓了一頓,接道:“我知道,景陽在曲津時救過三個江湖人士,其中一個便是聶姑娘?!?p> “正是他們。發(fā)引后,那三人來向我請安,我望見聶姑娘,心里真是好生親熱,只見她長得白白嫩嫩,慈眉善眼的,就可惜年紀(jì)太小,看著只有十三四歲,哪知昨日午后,她來找景陽敘話,我聞他倆言語互賓互敬,心下起了心思,覺得年紀(jì)小些倒也無妨,養(yǎng)過三年,不就正好合適嗎?小陽又從來呆頭呆腦,不會說話,我尋思我這做娘親的總得幫襯一把,連忙喚小姑娘進(jìn)來躲躲日頭,左右一問,小姑娘居然已經(jīng)十七了,只是個頭不算高挑,小鼻子大眼睛,說話稚聲稚氣,才顯得年紀(jì)尚小,你說這不是正好的事情嗎?”
景陽不耐煩地嘆了口氣,拔高了調(diào)門:“娘,人家聶姑娘也是大喪,你就不要再亂點鴛鴦譜了?!?p> 她坐在邊上,靜靜地掐指一算,“兩人都是大喪,大喪一過,你二十八,人家姑娘二十,也挺合適的?!?p> “越說越離譜!”景陽被她氣得渾身發(fā)抖,甚至直接站了起來,抖了兩下袖子,紅著臉表態(tài):“實話告訴你們吧,我已經(jīng)……人家聶姑娘心里已經(jīng)有人了,我年紀(jì)比她大太多,配不上人家,這檔沒影的事,你們休要再提!”說完,也不告退,自負(fù)氣而去。
“這事,你看怎么樣?有譜嗎?”在景陽走后,長嫂的熱情依舊沒有半點消退的跡象。
她卻嘆了口氣,直言:“常言道,強(qiáng)扭的瓜不甜,我看小陽并沒那個意思,還是不要強(qiáng)迫的好。也許是姻緣還沒到吧。”
長嫂頓時唉聲嘆氣,“連你也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