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童玉宸一直在等小甲開口,結(jié)果等了半天,只等來一張耽于沉思的臉,半晌,他終于忍不住先問:“你不是說有話要說嗎?到底何事?”
小甲一個勁兒地盯著地面,語氣變得沉重,“這案子……怕是沒那么簡單?!?p> 他左手拇指在睚眥上摸了摸,冷靜詰之:“你又有新的線索了?”
小甲點點頭,“昨夜我從一位朋友那里打聽到一些事,瑩月布莊里,的確有位樣貌迷人的畫師,叫錢于淳,是錢掌柜的兄弟,平日負責繪制衣樣與登賬。兩人一明一暗,利用一種特殊的香物,勾引進店的女子一步步墮入他們精心構(gòu)設(shè)過的陷阱里。先是送畫,后來互通信函,最后通情,再利用苦肉計,騙取女子錢兩,到手后便負心而去……大約如是。被騙的女子明明吃了虧,卻礙于顏面,無處說理,有些想不開的,只好走上輕生之路。這一套手段施展下來,隱密又毒辣,不知已經(jīng)有多少女子被坑。所謂云翥紗確實是名貴之物,但根本不值那些價,只是他們向女客斂財?shù)囊环N噱頭罷了?!?p> 真相與猜想暗合,所以當童玉宸聽到這些之時,并不稀奇,真正使他驚訝的是:“你從哪兒打聽得這樣詳細?”
小甲有些無奈地說,“瑩月布莊騙過的女子無數(shù),但不是每一個都會中招,也并非每一個都會去死,我找到的,只是其中一位幸存者罷了。”
童玉宸一時如釋重負,尋思著,這樣看來,她應(yīng)該還沒注意到此案與宮中那位的關(guān)聯(lián),屬實萬幸?!?p> 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沉吟中掙扎了一會兒,最終他說道:“既如此,此案便算破了。昨夜錢掌柜已死,你的一千兩也有了著落,該到此為止了?!?p> 小甲古怪地探了他一眼,聲音變得冷漠:“這案子雖然破了,可我覺得,真正的罪魁應(yīng)該是調(diào)制迷香的人,不但有催……唔,催人動情的效用,而且久聞之下,人會心智漸失,對旁人言聽既從,聞多了還會成癮,實在害人不淺。依我看,這樁案子真正該查的,是這香的來歷!我們必須揪出制香之人!”
童玉宸略略一怔。
他被小甲的敏銳扎到了。
有些人天生就是干某一行的天才,沒準小甲就是他們這一行的天才,這樣的機敏,卻偏偏是個女孩,出生在這樣的世道,不免教人惋惜。
“聽著,”他頓住步子,指尖掃了兩下眉毛,沉聲說道:“這樁案子始于綠珠,便該止于綠珠,如今錢掌柜已死,案子合該了結(jié)。我是吃官飯的,身居職務(wù),還有其他案子要查,沒那么多時間再作深究。”
小甲仰起削瘦的臉龐,呆呆望了他一會兒,模樣寂然。
中京府公廨前,倆人分別,離開時小甲不發(fā)一語,是他主動說道:“多謝你舍身搭救,這份恩情是我欠你的,將來倘有所需,只管言語一聲,在下必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小甲勉強點了一下頭,悻悻竟去。
望著她孤單單的背影,童玉宸一陣神傷。
入了公廨,兌換上工腰牌,不久后,府尹身旁的書辦大人召他到偏殿一敘。
四下無人,李書辦坐在長案后頭,按著褐須,靜睨著某處,表情斟酌,移時總算緩緩開口:“眾仙苑的案子可有進展?”
他按著睚眥刀說:“回來就是為了這樁案子,發(fā)個批捕的令文給我,清早便可結(jié)案?!?p> 李書辦略微有些驚訝,“這么快?”
他撓撓頭,“這當中彎彎繞繞的,我不好細說,反正嫌兇已經(jīng)有了,就等著帶回來審呢。”
“嫌兇?”誰知李書辦卻是森然一哂,半陰不陽地說道:“綠珠墜樓而亡,當眾自尋短見,目睹之人甚眾,又是何來嫌兇?”
他兩手撐在桌上,俯下身,望著李書辦的眼睛,有些惱怒地重申:“一會兒我自會澄清案情,先把批文給我,我把人押回來再說?!?p> 李書辦一把壓住他的手,“莫慌!”
童玉宸心頭一斂。
眼跟前,李書辦聲音陡變,呼吸變急,上身顫抖,明顯正有所克制。
他定定神,壓著聲音問:“這是大人的意思?”
李書辦訕訕地點了一下頭,目光炯炯。
他大大地抽了口氣。
想來,必是上頭有人施壓于府尹大人,府尹大人才派李書辦暗令他不要在這樁案子上糾纏下去。
已經(jīng)無甚可說了。他立直身子,目光傾向旁邊,不再看書辦大人的眼睛,“好,屬下知道了。還有沒有其它案子要派我?”
打從他在瑩月布莊外偷偷瞅見文公公出入,便猜到會迎來如今這等局面。
他明白府尹的苦處,不過死了一個妓子,若是拉扯出其他人物,對誰都沒有好處。
再說錢掌柜已死,也算替綠珠報了仇了。
思忖間,李書辦攤開胸前的小冊,執(zhí)起毛筆在水盤里舔了兩下,墨跡暈染,清水化濁,一面有所書寫一面說:“綠珠之死,既作自盡結(jié)案,你這兩日查問過誰,去過哪里,就都不必詳細上報了,也可教我省些筆墨精神。昨夜繁雨巷子的李通判家來報,說是家中進賊,失竊了一柄上好的玉如意,你過去看看吧?!?p> 好一柄玉如意!
為了草草結(jié)案,如今居然把他指派到這種雞毛蒜皮的盜竊案上。接到命令的當下,童玉宸真是好不是滋味。
不過回神一想,這樣也好,總比無所事事要強,遂即又到門房兌了外出腰牌,按刀竟去。
出公署時,天上一團祥云將小半片城圍繞遮蔽,亭亭若華蓋,像是什么好事的吉兆,他抬頭瞻了一眼,卻寂寞地嘆了口氣。
下午到通判家晃了一圈,那賊是個熟手,每回辦案都要留下點尾巴,他一看便知,但還是裝模作樣的查問了兩天。
兩天后又有其他案子,是個逃犯的緝捕案,收到線人風聲后,他火速趕往,飛快拿下,如此,又打發(fā)了二日光景。
待他押著逃犯回到中京時,偶然路過眾仙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重新開張,透出來的鶯歌笑語連綿不絕,像海浪一樣又濕又腥,大概已經(jīng)沒有誰還在為綠珠之死而悲涼了吧?
兀自有些傷感地走著,身邊的逃犯卻像突然通了靈似的,眼睛冒著光地問:“是想情人了吧?嘿,一看你這模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