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狩獵氣派委實(shí)盛大。
彼時(shí),宋融按照魏佳人的安排扮作侍衛(wèi),牽著魏佳人的馬匹走在隊(duì)伍中段。只聽見前邊一陣騷亂,間或幾聲女子的尖叫聲。
“難道是野獸伏擊?走,我們上前看看。”魏佳人興致勃勃的上前說道。
前面竟是皇帝強(qiáng)行將一位姑娘抱上坐騎。
而這位姑娘……看著卻有些眼熟……
“你放開我……我不要和你一起騎馬。”
“野性難馴,今日朕便要將你馴服了?!?p> “你放開我……”
皇帝似乎心情很好,即使懷著的女子很不安分,他也不氣惱,反而大笑了幾聲,策馬而去。
“那姑娘是回紇公主,喚作霍卓?!蔽杭讶祟D了頓,目光深幽地說道:“我聽人說……皇上將他接進(jìn)宮里,是因?yàn)樗L得與皇上的一位故人十分相像。”隨即嘆了一聲,“也許皇宮里每一個(gè)人女人都是可憐的?!?p> 可憐么……宋融瞇眼望去,隱約還能瞧見皇帝御駕上霍卓奮力掙扎的模樣。
當(dāng)夜……
雖是盛夏,山澗里的晚風(fēng)卻仍有些刺骨。所有人都去參加皇帝舉行的篝火盛宴,而宋融悄悄順了一壺清酒,一只肘子獨(dú)自坐在一旁,吹著刺骨的山風(fēng),飲著小酒,啃著肘子。哦……頭上還有一輪明月相伴。
此時(shí)宋融正啃得歡暢,卻聽見身后傳來磕磕絆絆的腳步聲……
“呃……喝酒請?jiān)铝痢白佑腥齻€(gè)……”
竟然是那位刁蠻公主……
“你是想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罷。”
“你是什么人?阿卓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用不著你管?!被糇肯蛩稳诳拷?。
“阿卓你醉了?!?p> “大膽!阿卓是你一個(gè)小小侍衛(wèi)亂叫的嗎?”她撅著嘴在宋融身旁坐下,又唉聲嘆氣了好一會(huì)子。
“阿卓給你說個(gè)故事聽,好不好?”
霍卓雖問了一句好不好,卻并不真的在征詢宋融的意見,不等他答話,已然自顧的說開了。
“在阿卓小時(shí)候,阿娘就沒了,阿爹又娶了個(gè)美貌的姑娘,那姑娘為阿爹生下了許多弟弟妹妹……家中就漸漸沒有阿卓的位置。不過……”說到這里,霍卓又輕笑一聲,“阿卓有可多朋友了,天上的明月,漫天的流螢,還有各類香料……”
她掰著手指數(shù)了數(shù),忽然停了下來,抬起朦朧的雙眼把宋融望住。
“小侍衛(wèi),中原的明月沒有阿卓家鄉(xiāng)的漂亮,也沒有流螢,阿卓在這里不開心?!?p> “既來之則安之,公主在中原就沒遇見過開心的事情嗎?”
“開心的事……”霍卓歪頭認(rèn)真想了片刻。
“自然是有的?!?p> “你知不知道一位江湖大俠叫做無相公子,阿卓看了許多講述他的話本……”霍卓臉上露出甜笑,“他啊,可真是一位大英雄?!?p> 宋融默默擦掉頭上的冷汗。
“他不僅武功高強(qiáng),話本里還說他生的貌似潘安,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霍卓嘆息道:“可惜,是個(gè)好男風(fēng)的。”
“好……好男風(fēng)?!”宋融抽了抽嘴角。
霍卓誠實(shí)的點(diǎn)點(diǎn)頭,又仔細(xì)的看了宋融一眼。
“莫非……你有興趣?”
宋融面如死灰的搖搖頭。
她得逞一般的輕笑,又繼續(xù)說道:“你雖然長得不賴,但是想那無相公子眼界必定不低,阿卓看你十有八九是沒有希望的?!?p> “…………”
她還想再說什么,遠(yuǎn)處卻跑來一個(gè)宮婢。
“還請公主隨奴婢回去凈身沐浴,晚上皇上興許要召幸公主?!?p> “不去?!?p> “公主,請。”
“阿卓都說了不去了,你沒有聽見嗎?”霍卓怒火中燒。
“還請公主不要為難奴婢,隨奴婢回去沐浴凈身。”
“非要逼得阿卓對你灑迷香……”霍卓橫眉瞪眼的說道
她像是忽然記起什么,轉(zhuǎn)過頭,憤憤盯了宋融一眼,正打算沖他也灑一把迷香……誰料,手才揚(yáng)起,就被宋融捏住了。
“大膽奴才,你快放開阿卓。”
“我又不逼著你凈身沐浴,你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費(fèi)迷藥?!?p> “不騙阿卓?”
“我與公主無冤無仇,為何要騙你?”宋融蹙眉。
她沉默了一瞬,最終轉(zhuǎn)過身,往林子里走去。
山林之中只怕多有野獸,這個(gè)時(shí)候她往林子里跑去做什么?
想了片刻,宋融斂了氣息,跟在她身后,也入了林子。
“哼!阿卓才不要陪那個(gè)臭皇帝……說什么阿卓與他喜歡的女子長得相似……什么相似!阿卓是阿卓,是全天下獨(dú)一無二最好的阿卓!”
前面的小人氣鼓鼓的踢打著路邊的草叢,宋融抱臂走在她身后,聽著她一路上滿腹的抱怨。
“皇宮里都是些奇怪的人……蒙著面的侍衛(wèi),有喉骨的姑娘……跟這些奇怪的人呆在一起,阿卓遲早也會(huì)變得奇怪,阿卓才不要?!?p> 蒙著面的侍衛(wèi),有喉骨的姑娘……宋融額角跳了幾跳。
她越走越往林子深處去,這是專供皇帝狩獵的圍場,只怕里面飼養(yǎng)了猛獸……想到此刻,宋融叫住了她。
“你、你你你……你為什么跟著我!”霍卓驚慌失措,連說話也有些結(jié)巴。
“這條路這般寬敞,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哪里有跟著你之說?!?p> “狡辯!你們皇宮里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是壞人?!?p> “林子里太過陰暗,你還是隨我回營地為好。”
“不要……”霍卓皺著眉頭,“回去了就要給皇帝侍寢。”
她還欲說些什么……宋融側(cè)過耳,不遠(yuǎn)處草叢里傳來幾聲極為細(xì)小的摩擦聲……
竟是一頭猛虎!?。?p> 宋融迅速將霍卓護(hù)在身后,小心同猛虎周旋。
霍卓大約也受到了驚嚇,乖乖縮在他身后,探出腦袋,小聲說道。
“你引開它的注意,阿卓伺機(jī)對它施展迷香。”
“莫要胡來,你顧好自己即可,我自有把握對付它?!彼稳趬旱吐曇粽f道。
“你一個(gè)小小的侍衛(wèi)能有幾分把握,還是挺阿卓的為妙?!?p> 她話音未落,那老虎咆哮一聲正要沖了過來。
宋融一掌將老虎震走的同時(shí),鼻尖傳來一股異香……
失去知覺的前一刻,隱隱聽見霍卓仿佛驚吼了一聲什么。
————
宋融睜開眼,按著疼痛的頭,回想了一遍,大約是方才同猛虎搏斗時(shí),霍卓趁亂灑了一把迷香,猛虎被自己踹飛,迷香卻……
想到此刻,宋融轉(zhuǎn)頭看向靠在自己肩上睡得正甘甜的霍卓。
“……”
月色沉靜,將她照的格外……順眼。
又過了許久,宋融正考慮如何將她喚醒,只見她忽然扁了扁嘴,懵懵懂懂睜開了眼,盯著他看了好一會(huì)兒,才笑彎了一雙眼。
“小侍衛(wèi)你醒了……不,阿卓應(yīng)當(dāng)稱你無相公子才對?!?p> “……”
見宋融不答話,她抿嘴笑著,從袖中掏出一枚玉佩,在宋融眼前晃了晃。
“江湖傳言,無相公子身配一只刻成彌勒的和田玉……”霍卓輕笑一聲,“再加上你方才打跑猛虎的氣勢,阿卓斷定你就是無相公子?!?p> 宋融面無表情將玉佩收了回來,又面無表情瞧著眼前的小人得意洋洋的模樣,委實(shí)猜不到她究竟在得意什么,只能問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這與你有何干系?”
確然同她無甚干系,她的小臉一瞬就失了笑意。
“你就是他……”霍卓低下了頭。
“嗯,我是?!?p> “阿卓可以同你做一筆交易嗎?”霍卓眸光閃爍,“阿卓想出宮?!?p> 她的眉眼里藏了幾分痛苦,白月光灑了一地,林子里偶有蟲鳴。
“我是被阿爹騙來獻(xiàn)給中原皇帝的。”霍卓咬了咬嘴唇,輕聲說道:“阿卓只是一件替代品……”
宋融在心中默默替皇帝點(diǎn)了一盞蠟,他身邊的妃嬪接二連三迫不及待的想要逃離他……皇帝做到這個(gè)份上,不免有些……悲哀。
回去時(shí),卻從嘴碎的宮人嘴里聽來一則消息。
說是皇帝醉酒。今夜宿在皇后的帳篷內(nèi)了。
宋融皺了眉頭,說不上心頭是何滋味,卻聽見身旁的姑娘松了一口氣,揚(yáng)著笑臉說道。
“看樣子,阿卓今夜平安了。”
“宮人將皇帝皇后同床當(dāng)作一則趣聞也不是沒有道理,阿卓聽說,皇帝素來對皇后不大好,他們之間的結(jié)合乃政治之下的犧牲品,所以至今二人也未曾同過房,倒是從前皇后有意討好皇帝,哪知皇帝不買賬……對皇后不聞不問,皇后雖空掛著個(gè)六宮之主的頭銜,卻沒有任何實(shí)權(quán),受了太多的委屈。如今,確實(shí)守的那什么云朵散開看見月亮了?!?p> “你又如何知道這一切是她想要的?”宋融低聲說道。
“無相公子可是曉得這一切不是她想要的?”霍卓斜眼看著宋融。
“九曲深宮里的女子總歸是可憐的,這里盤桓的權(quán)勢、地位太過復(fù)雜?!彼稳谡f罷,看著霍卓,“我可以幫你出宮?!?p> 霍卓聞言眸光一亮,“真的嗎?無相公子不騙阿卓?”
“我騙你做什么?”
“阿卓都聽你的。”霍卓不停的點(diǎn)頭。
五日后……
皇帝狩獵足癮了,便收了儀仗歸宮去了。
宋融混在其中,這幾日倒不曾見到魏佳人,聽說那一夜她得了帝寵。皇帝大約是開了竅,覺得這么一位美人辜負(fù)在宮中到底是不妥。
于是,夜夜笙歌,皇后的恩寵一時(shí)無二。
而這座小破院,眼下已然實(shí)至名歸的皇后又怎會(huì)繼續(xù)居住下去,倒是成了宋融的藏身之處,不論如何,魏佳人還是不愿出宮,總是要親自同她說一回的。
宋融坐在樹上望著不遠(yuǎn)處,一道小小的身影,孤身提著一盞燈,一步步朝這邊行來,起先,宋融以為是魏佳人,后來離得近了些……
霍卓仰著頭,望著掛在樹上的宋融說道:“阿卓,總算找到你了?!?p> “你尋我做什么?”
“狩獵遇險(xiǎn)那日,你答應(yīng)阿卓的事情,可是忘了?”
昏黃的燭火照不亮宋融臉上的神情,故而她踮起腳尖,抬起燈籠,想要離得近一些……
宋融被燭光刺了眼,翻身從樹上下來,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霍卓湊近道:“你……不開心嗎?沒關(guān)系,阿卓最會(huì)尋開心了,我們走!”
說罷,她不由分說的攥住宋融的手往前走去。
不開心嗎?
因何不開心。
霍卓興致勃勃帶宋融登上了城樓。
“這里是京城離天最近的地方,阿卓想在這里許愿,天神一定會(huì)聽見,你有沒有愿望要同天神討要?”
“我并無愿望……”
“怎么會(huì),每個(gè)人都有愿望的,不然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即便有心愿,我也不會(huì)將它寄托在神明的庇佑上……”宋融看向霍卓,“你能在那座破院尋到我,想必也查了我的來歷,有話便直說罷?!?p> 霍卓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起來,露出兩個(gè)淺淺的梨渦,甚是好看。
“阿卓打聽到的也不過是些皮毛,大名鼎鼎的無相公子潛入宮內(nèi)是為了幫皇后逃離宮闕,對嗎?”
宋融不置可否的看著她,她笑得愈發(fā)燦爛。
霍卓輕笑道:“阿卓雖不曉得你同皇后之間的糾葛,但圍場那夜你聽聞皇后得了恩寵,臉色卻很不好看,阿卓猜……你喜歡皇后?”
她古靈精怪的背著手,繞著宋融走了一圈,嘴畔始終噙著笑,她大約是看見宋融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意,是以趕忙擺了擺手。
“阿卓沒有惡意的,阿卓只是想同你拉近一些關(guān)系?!?p> “你想用這些來要挾我?”
“我聽說如意閣的生意價(jià)格不菲,阿卓并沒有那么多銀子,手上總要有些籌碼的好?!被糇枯p笑道:“無相公子,你說對嗎?”
“你以為……憑這個(gè)可以要挾我?”
“阿卓才沒有要挾你呢?!?p> 霍卓忽然住了嘴,咬了咬嘴唇。思慮了一刻才輕聲問道。
“阿卓問你……你想不想見皇后?!被糇可钗豢跉?,“阿卓可以幫你。”
宋融說不上為何,霍卓說有辦法帶自己去見皇后時(shí),竟有幾分迫不及待,想是……自己必定入了魔怔。
————
霍卓小心的探了探腦袋,“阿卓將侍衛(wèi)奴才都支開了,你快去罷,我在外頭替你守著?!?p> 宋融聞言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步入殿中。
“都說了,不用去請?zhí)t(yī)?!?p> 魏佳人伏在案前專注筆下的字帖,大約是錯(cuò)將宋融認(rèn)成哪位奴才。
宋融斂了呼吸,緩步走到她的跟前,她還是未有半分察覺,人只專注筆下的字……宋融循著她專注的眼神望去……
宣紙上工整寫著: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她擱下筆,輕咳了一聲,面色有些病態(tài),轉(zhuǎn)過身……
打翻了一硯石墨。
看著宋融,眸光幽暗,緩緩說道:“深夜擅闖禁宮,此罪當(dāng)誅。”
“如意閣接下的買賣,沒有功敗垂成的道理……”宋融頓了頓,“皇后娘娘,別來無恙乎?”
“本宮如今不想出宮了,還請無相公子回去復(fù)了命罷,至于那些銀子就當(dāng)作……勞你走一趟的賞銀。”魏佳人鎖眉。
“為何?”宋融蹙眉。
“沒有為什么……”
魏佳人不敢抬頭同宋融對視,目光落在地上,輕聲道。
“我本是皇帝的女人,從前就不該生出雜念,如今已然痛改前非……無相公子,你還是請回罷?!?p> “嗯……”
宋融自鼻腔里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欲走,卻聽身后的女子輕聲道了一句。
“謝謝你……”
自己與魏佳人頂多算是萍水相逢,如今買賣終止,自己同她的情分便是走到了盡頭,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而自己仍是混跡市井的小民。
宋融如此想著,無聲笑了笑。
“這么快……就說完了嗎?”
宋融方才瞧見霍卓縮在走廊上的角落里,夜風(fēng)生寒,她的唇色凍得發(fā)了烏……
“嗯,說完了……”
“說開就好,情人之間最怕藏了誤會(huì)……”霍卓取笑道。
“情人?誰告訴你我同皇后是情人?”宋融挑了挑眉,“如此欺君罔上的話你倒是說的臉不紅心不跳的?!?p> 她聞言,先是一怔,而后也隨著宋融的模樣挑高了眉,說道。
“無相公子展顏了,看來阿卓今夜的努力沒有白費(fèi)呢……阿嚏?!?p> 她捂著鼻子可憐兮兮的望著宋融。
“夜風(fēng)太寒,阿卓要回去了,過兩日便是皇帝的壽辰,阿卓受命獻(xiàn)舞?!被糇看瓜卵?,“你能在這之前幫阿卓離開皇宮嗎?”
“我自會(huì)盡力。”
霍卓聞言笑彎了眼角,“如此,我們便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