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善帝的氣色近來看上去不錯，比春夏之時好了一些，只是也許是因為身體肥胖的緣故，依然顯得臉色通紅，一呼一吸之間也仍然較為急促。他半躺在榻上，一雙眼睛呆呆地望著遠(yuǎn)方，神色悵然。
聽王修懷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了曹慎修的事，洪善帝沉吟了片許，才低聲說：
“朕是不想殺曹慎修的。他是個難得一見的骨鯁之臣，也是個能臣循吏……”
“老臣知道曹慎修是骨鯁之臣，但老臣想說，不殺曹慎修，此舉無名啊！”王修懷急切地打斷了皇帝的話。
“這是從何說起？”洪善瞪大雙眼，問。
“陛下試想，此番朱錦父子，被捉拿進京，已經(jīng)鬧得沸沸揚揚。但朱錦所犯何罪？我等自然搜檢出，朱錦麾下有，一百二十五萬大軍，只是兵力眾多，是犯上作亂的，罪證嗎？現(xiàn)在唯一，能落實的，就是朱錦和，和曹慎修勾結(jié)，藩臣與朝臣勾結(jié)，一律按照謀反論處。只有這樣，才能平定民心，也避免，文士對朝政，妄加揣測啊?！?p> “那，曹慎修非死不可了？”洪善問。
王修懷用力點點頭：“依老臣看來，怕是非死不可了?！?p> “那好，你會同大理寺和御史臺，把案卷做出來，核定罪名，擬定結(jié)果。然后，還是要讓刑部過目。畢竟，刑部職掌復(fù)核裁決?！?p> “老臣明白……”
“朱錦那邊怎么樣了？”洪善突然又想起來。
“回陛下，朱錦父子，也是拒不承認(rèn)。他們說，和曹慎修素?zé)o往來，但是景仰他的為人……”
“曹慎修的為人，用不著他們景仰，朕也佩服?！焙樯撇荒蜔┑卣f。
“是……”
“朕最恨的，就是朱錦。這次既然已經(jīng)拿下朱錦，就不要仁慈。你回去和秦士遜商議一番，先把朱錦的案子了結(jié)了?！?p> “是……”
“九月初七了……”洪善感嘆道，“九月還剩二十多天，進入十月，就不能殺人了?！?p> “老臣明白。”王修懷答道。
“去吧，朕累了?！焙樯茢[擺手。
王修懷顫巍巍地站起來，向皇帝行了個禮，在內(nèi)侍的攙扶下，退著離開皇極殿。
還沒有退到殿門，只聽外面一陣騷動。洪善正靠在扶手上昏昏欲睡，猛然驚醒了。
“怎么了？”剛剛躺下的洪善也吃力地坐起來，問道。
“陛下，是皇后……”王修懷張著嘴答道，聲音顫抖得厲害。
“我要去見陛下！”皇后的聲音傳了過來。
“皇后娘娘您不能進去……”內(nèi)侍的聲音低沉又驚慌。
“啪！”一聲清脆的耳光響起，伴隨著皇后的怒罵：
“我要去問他，他為什么把我父兄抓到京城囚禁起來？我朱家為國鎮(zhèn)守邊疆，已經(jīng)三代，若沒有我們朱家，他這十七年的太平天子是怎么做的？”
“放肆！”洪善吼道。然而由于服藥的緣故，他的嗓音并不大。
就在此時，皇后已經(jīng)沖入皇極殿了。
她首先看到的是王修懷，一張俊美的面龐頓時黑了下來：
“老匹夫！都是你們這些奸佞狗賊，設(shè)計構(gòu)陷我朱家！”
說著，皇后抬起一只腳，就沖著王修懷踹了過來。
王修懷躲避不迭，被皇后一腳踹到大腿，頓時嚎叫著摔倒在地。朱皇后不依不饒地又抬起腳，踢了王修懷一腳。由于用力過猛，一只鞋子都被甩了出去。
“成何體統(tǒng)！”洪善提高聲音吼道，頓時咳嗽不止。
“問我成何體統(tǒng)，你呢？你算是什么天子！”朱皇后說著，連鞋子也來不及穿，揎起衣袖，徑奔丹陛。
“休要胡來！”洪善喝道。兩名殿前軍士趕緊沖過來，攔住皇后。
皇后被強壯的軍士攔住，自度無法接近皇帝，回頭看見王修懷剛剛坐過的幾案上還有一盞茶，她沖過去，抓起茶盞，不等軍士反應(yīng)過來，那茶盞就在空中畫出了一道白色的弧線，直奔龍榻。
“嗷！”伴隨茶盞的碎裂聲，洪善帝發(fā)出一陣慘叫。
那只茶盞，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洪善帝的額角，摔得粉碎，殘茶熱湯潑了洪善帝一頭一臉。
見到如此情形，朱皇后尚且不依不饒，她再度沖向丹陛，一把推開阻攔她的兩名殿前軍士，順手抄起一只放在丹陛下的一只銅仙鶴。兩名軍士慌忙把她拽住。
“好啊，好?。≈扃髀?！”洪善帝也顧不得氣喘了，跳起來吼道，“你枉顧大統(tǒng)，藐視君上，立刻給朕滾回文祥殿，等候發(fā)落！”
“發(fā)落吧！發(fā)落吧！你已經(jīng)把我父兄囚禁起來，他們活不成，我也不活了！”朱皇后掙扎著，咆哮道。
“你還不知悔罪！文祥殿你也不要回去了，你們兩個，立刻把她送到宗正寺去！”洪善帝喝令。
兩名軍士拖著皇后退出皇極殿。皇后依然罵不絕口。
“陛下！”內(nèi)侍保義大驚失色，“您快坐下！哎喲，這額頭都青了……”
目睹這一切的王修懷，忍著腿上的疼痛，在內(nèi)侍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快步退出元極殿。
——
盡管保義當(dāng)即通告元極殿的內(nèi)侍和宮女，不要把今天殿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說出去，然而不到黃昏時，皇后大鬧元極殿、砸傷皇帝的消息，還是傳遍了后宮。
但地處皇宮一角的來儀表院，似乎并沒有對此事做出什么回應(yīng)。
此時，在精致的小樓里，秦貴妃坐在水晶簾后面，聽馮貽玖學(xué)士為爾捷皇子授課。這幾天爾捷身上有些不舒服，但依然沒有荒廢課業(yè)。
爾捷皇子忽閃著一雙大眼睛，手持書卷，問道：
“老師，漢景帝是好皇帝嗎？”
馮貽玖慈祥地笑道：“漢景帝是一代明君。”
“可是，他親手打死了吳王的太子，又為了平息七國之亂，殺死了晁錯……”爾捷有些費解。
“殿下，”馮貽玖語重心長地說，“景帝確實在這方面有所虧欠，他少年時失手打死吳王太子，致使吳王對他懷恨在心。所以老臣今天給殿下講的這個‘悌’，就是希望殿下記得，對兄弟手足，一定要懷有一顆慈仁之心，言行之間要慎重思慮，斷不可做出后悔終生的事來……”
爾捷用力點頭。
馮貽玖剛要繼續(xù)說下去，卻不料窗外傳來一聲脆響，把屋里的人都嚇了一跳。
“怎么回事？”秦貴妃起身道，“蘊璞，你去看看！”
蘊璞走向窗前，剛剛推開窗戶，眼前飛過一片綠色，隨即又是一聲脆響。
“是太子！”蘊璞失聲答道，“太子正在拿石塊砸咱們的琉璃瓦！”
秦貴妃掀開水晶簾，面露慍色：“馮學(xué)士，你先陪爾捷待在這里，我下去看看！”說罷，她提起裙裾，邁動蓮步，匆匆下了樓。剛剛走出樓門，只聽又是一聲脆響，一片掉落的琉璃瓦，險些砸在她頭上。
秦貴妃嚇出一身冷汗。她定定神，走出來儀院。
太子朱明正在院墻外，手中還捏著一塊雞子大小的石頭，恰待要往樓上丟。兩名近侍跟在身后，大氣也不敢出。
“太子殿下！”秦貴妃連忙喝道。
朱明回過頭來，看見秦貴妃，雙眼瞪得如同銅鈴一般。他只有十五歲，身形還沒長成，比秦貴妃還矮半截。
“你這是干什么！”秦貴妃怒從心頭起，卻不敢對朱明動手。
朱明二話不說，就把手中的石頭丟向秦貴妃。秦貴妃慌忙閃身，石塊貼著腰飛過去了。朱明見沒有打到秦貴妃，惡狠狠地沖了過來，順手從袖子里抽出一把金柄匕首來。
兩名近侍頓時大驚失色，匆忙沖上前，拽住朱明，抓住他的手腕。朱明被兩人抓住，掙扎不得，眼睛里都要噴出火來。
“滾開！”他吼道。
“使不得呀太子殿下！”兩名近侍苦苦哀求。
朱明掙扎不動，轉(zhuǎn)向秦貴妃，面露兇相：“秦妙音！你哥哥設(shè)計陷害我外公和我舅舅，把他們抓進京城，現(xiàn)在又把我母后送往宗正寺，我跟你拼了！”
“太子殿下！”秦貴妃慌張地答道，“這是從何說起！休要聽信他人讒言！”
“還要聽什么讒言！我東宮的人親眼看到，外公和舅舅被押進京城，送進兵部大牢，母后去找父皇評理，又被押到宗正寺，還能有假！你哥哥就是要把朱家人趕盡殺絕，廢掉母后，讓你做皇后，你休想！沒門！”
秦貴妃聞言，這一驚非同小可，張口結(jié)舌地愣在原地。
“沒話說了吧？秦妙音，你給我等著！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哥哥千刀萬剮，把你腦袋割下來當(dāng)球踢！把你們秦家的人趕盡殺絕！”
“放肆！”秦貴妃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怒吼。
秦貴妃、朱明都愣住了。循聲而望，只見洪善帝坐在步輦上，由一隊軍士抬著，出現(xiàn)在來儀院巷口。
這一聲怒吼震得洪善咳喘不止。軍士們放下步輦，他斜靠在上面，氣都喘不上來。
“蘊璞，快去取水來！”秦貴妃連忙向院子里喊。
幾名軍士撲過來，接替兩名近侍拖住朱明，奪下他手里的匕首。
洪善喝了一大碗水，氣息才漸漸平定下來。軍士們扶他起身，他怒目圓睜，大步走向朱明，順手拔出腰間的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