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秦士遜微微點頭。
北寧市是京城北面一個大集市,但他從來沒到這里來過,這里不像承安市那樣,凈是些出售奢華珍奇的店鋪;這里賣的東西都很尋常,活躍在這里的人也多是些平民百姓罷了。
若在之前,秦士遜是看不上這地方的,然而此時,一股香氣透過車帷傳了進(jìn)來,吸引了他。
他吸吸鼻子,問:“什么啊,這么香?”
“老爺,這是北寧市十字街口有名的祝老六肉餅?!鼻囟反鸬?。
“喲,我還真餓了?!鼻厥窟d摸摸肚子,苦笑一下,伸手就去掀開車簾。
“老爺您……這是街頭的吃食,販夫走卒買了解餓解饞的,您怎么好……”
“販夫走卒又如何?我也是販夫走卒出身!”說著,秦士遜摘下官帽,脫下朝服,捏捏腰間的銀兩,走下了車。秦斗趕忙跟上來。
正值正午時分,肉餅店門口排起了長隊。熱氣騰騰的肉餅香氣迎面撲來,秦士遜感到口水都要冒出來了。
秦斗徑直走到窗前,頤指氣使地說:“給我家老爺來十個肉餅!”
“后面排隊去!”窗口里忙著裝肉餅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他看也不看那家丁一眼,冷冷地說。
“嘿,你怎么說話?”秦斗豎著眉頭,挑釁地問。
漢子停下正在用油紙包裹肉餅的手,不屑地瞥了秦斗一眼,說:
“來咱們這兒買吃食的,要么是趕路的役夫,要么是坐店的伙計,都是一般的人。你要是想買,就請排隊等候,咱這里接不住什么老爺少爺?shù)拇篑{。要是在祝老六家門口端老爺?shù)募茏?,恕不奉陪!您這位尊貴的老爺,請移步對面鴻雁樓!”
“就是,在這兒擺什么老爺架子?”排隊的人附和道。
“狗仗人勢的東西!”
秦斗瞪著雙眼,正要發(fā)作,卻被秦士遜拉住了。
秦士遜笑呵呵地拱手,說:“各位高鄰,在下管束不嚴(yán),多有得罪了。我們這就去排隊?!?p> 說著,他拖著秦斗,走到隊伍的最后。
秦斗心有不甘地瞥了門店一眼,嘴里訥訥地跟著秦士遜,排到隊伍后面。足足過了兩炷香的工夫,他們才買到十個肉餅。秦士遜耐不住饑餓,就在肉餅店門前的石墩上蹲坐著,像那些販夫走卒一般,饕餮起來。
“給我來一打肉餅?!鄙砗蟮纳馊匀换鸨?。
“喲,是刑部翁老爺家的?”那賣餅的漢子笑著說。
秦士遜聞言一愣,轉(zhuǎn)過身去,看見兩個身穿公服的吏員,站在窗前。他又轉(zhuǎn)頭,嚇了一跳,只見翁茂溱像是一尊金剛一般,站在面前。
“翁侍郎?”他站起來,不可思議地問。
“在下看秦公吃了三個餅了,想不到秦公也愛這民間的吃食?!蔽堂陔y得地微笑了一下。
“確實好吃。翁公,這是剛剛辦案回來?”
“青云觀昨夜被焚,燒死了一個人?!蔽堂谡f著,眼光微微流到秦士遜臉上。
秦士遜趕忙低下頭,佯裝吃餅。不知為何他此時竟然心里發(fā)虛,不敢正視翁茂溱。
“秦公好自在。一會兒就要上朝了,這會兒卻在這里大快朵頤?!蔽堂谛Φ?。
“翁公不是也如此?”
“翁某小時候家境貧寒,從不在意什么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的。何況……今天過后,恐怕翁某以后也只能拿著這區(qū)區(qū)肉餅當(dāng)美味了。”翁茂溱苦笑了一聲,搖搖頭,接過差役遞過來的肉餅。
秦士遜不知如何作答。
“好了,秦公,還請好好享受。翁某先走一步?!蔽堂谀弥怙灒狭塑?。
秦士遜目送馬車緩緩駛離北寧市口,向皇城方向而去。
他草草吃罷肉餅,打了個飽嗝,望著翁茂溱遠(yuǎn)去的馬車,心里驀然感覺不是滋味。
他自己也上了車,打道回府。一路上,只覺得心里空空的,一陣落寞之感。拼了這么久,做了那么多不計代價的事兒……到頭來,所得到的,卻也不過是一個……一個因為饑餓而在街頭吃餅的自己,僅此而已。
——
一般說來,只有當(dāng)朝廷有大事時,才會臨時通知午后上朝。翁茂溱覺得,今天自己應(yīng)該是最后一次來皇極殿了。
他在皇城外吃過肉餅,漱了一下口,才緩緩進(jìn)入宮門。
左鈞殿內(nèi),依然如往常一般,擠滿了朝臣。翁茂溱住得遠(yuǎn),每次上朝時,都比其他人來得晚一些。步入殿內(nèi),依然沒有人來和他攀話,目之所及,每個人都在躲避他的目光。
他也看到了王修懷,他依然被朝臣包圍,但臉上掛著一副哭喪相;他也看到了董壽,董壽不知為何收起了昨天在刑部的囂張的樣子,蔫頭耷腦,不發(fā)一語。至于秦士遜,則遲遲沒有來。
“陛下駕到,百官肅靜!”保義喊道。
群臣又是一陣窸窸窣窣聲,分成四列,走入朝堂。
洪善在宦官的攙扶下,像是一座肉山一般,堆在龍椅里。群臣行三拜九叩禮畢,他也仍然是懶懶地說:“都平身吧?!?p> 百官起身,分列兩側(cè),等候洪善發(fā)話。
“諸位,今天召大家上朝,是因為最近朝中發(fā)生了許多事,事關(guān)國計民生,朕不能不攪擾各位臣工。眾所周知,過去這幾天,咱們損失了一位正二品的內(nèi)閣大員,就是刑部尚書黎斗南。黎公是朕的老師,他能力卓著,品行端正,一生兢兢業(yè)業(yè)。太常寺!”
無人應(yīng)答。
“太常卿來了沒?秦士遜?怎么沒來……”洪善嘀咕了一聲,“那就……禮部吧!禮部和翰林院,擬定黎公的謚號,追一個公爵,奏報上來?!?p> “是?!睅酌賳T答道。
“刑部,事關(guān)天下刑獄的審理、復(fù)核、決議,刑部無首,則刑獄無人處置。所以今天首先要做的,是確定刑部尚書人選。”
百官的目光紛紛投向王修懷。然而他低著頭站在那里,一語不發(fā)。
“王相心中有沒有合適人選?”洪善瞥著王修懷,問。
“一切,憑陛下安排。”王修懷低聲答道。
“朕心里的確有一個人最合適,只是多少還是有些顧忌——刑部左侍郎翁茂溱來了沒有?”
“臣在。”翁茂溱走出班列,答道。
“茂溱啊,放眼朝堂之上,目前沒有人比你更懂刑獄了。只是你資歷尚淺,今年又剛剛超遷了一次,看來也不是很合適啊?!?p> “臣,明白?!?p> “但是,朕覺得,六部尚書關(guān)系天下一切政務(wù)之重,非其人則不足以稱其任。朕的意思,是想改你為刑部右侍郎,權(quán),刑部尚書?!焙樯瓢选皺?quán)”字重重地咬了出來。
此言一出,包括翁茂溱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不禁愕然。只有王修懷站在原地,面如死灰。
翁茂溱抬頭看看洪善,洪善面帶微笑,望著自己。
“臣,實不敢當(dāng)!”翁茂溱答道,“正如陛下所說,六部尚書關(guān)系天下政務(wù),臣的才能,恐怕不足以當(dāng)?shù)米 ?p> “朕又沒讓你當(dāng)!朕讓你權(quán)!”洪善打斷他的話,“權(quán),就是暫領(lǐng)!當(dāng)?shù)米‘?dāng)不住,靠的是你個人的本事,你若當(dāng)不住,朕自然不會為難你!”
“那……臣唯有領(lǐng)旨謝恩!”翁茂溱來不及多想,連忙跪拜行禮。
“起來吧!大理寺卿董壽,御史大夫武璋來了嗎?”
董壽、武璋走出班列,下跪行禮。
“各位臣工,朕方才看了一篇文章,寫得很有意思啊,”洪善面露譏諷地笑著說,“是出自翰林學(xué)士姜紹康的一篇新作,寫得很長。不知各位臣工看到?jīng)]有?”
大家哪有沒看到的?但是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只有微弱的幾聲“看過”。
董壽和武璋互相瞄了對方一眼,一個面如豬肝,一個面如灰瓦。
“姜紹康這個人很有意思啊,來,姜紹康,”洪善笑道,“卿真不愧是天下第一才子!姜紹康呢?”
董壽趴在地上,渾身顫抖。
“回陛下!”馮貽玖出班答道,“姜學(xué)士昨晚,被大理寺抓走了!”
“什么?”洪善頓時怒了,“誰抓的他?董壽?是你嗎?”
董壽叩頭如搗蒜,連呼:“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洪善耐人尋味地看了一眼馮貽玖,馮學(xué)士連忙把目光低了下去,心中卻直呼痛快。
要知道,洪善這會兒的舉動都是裝出來的,畢竟,昨晚他馮學(xué)士就立刻趕到了皇城,將姜紹康下獄的消息報告給了皇帝。
而就在此時,王修懷突然開口了:
“回陛下!抓捕姜紹康,乃是尚書臺的意思……”
“尚書臺為什么要抓他?”洪善質(zhì)問。
“回陛下,姜紹康,近日,被委任為青溪知府,還在任期內(nèi)。方今,青溪災(zāi)情,剛剛有所緩解,秋末冬初,又遭遇風(fēng)寒,身為一方,父母官,理應(yīng),愛民如子,憂天下所憂,急朝廷所急。姜紹康擅離職守,為,一己之快意,置青溪百姓于不顧,這是,這是瀆職!尚書臺,有權(quán),抓他下獄,審理?!蓖跣迲鸭鼻械赜脭鄶嗬m(xù)續(xù)的話語,回憶秦士遜教給他的那套說辭。
洪善坐在龍椅上,眉頭皺了起來,半晌不語。
“如此說來,姜紹康確實有瀆職的嫌疑。不過王相,你確定不是因為他罵了你,才抓他入獄?”好一會兒,洪善才徐徐開口,一字一句,斟酌地問道。
“老臣,忠心為國,只知道朝廷法度,不知道有私仇……”王修懷答道,“況且,這是,太常寺卿,秦士遜的主意……”
朝堂上又是一片嘩然。
“秦士遜,秦士遜呢?”洪善厲聲呵問,“秦士遜出班!朕有話要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