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琴緣聞言,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嘴角泛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她無奈地?fù)u搖頭,說:
“先生說笑了,這怎么可能?”
“我是說真的,”陶宗渙正色道,“一手炮制了朱錦冤案,殺害曹東軒夫婦的罪魁禍?zhǔn)?,就是我的表兄,秦士遜。”
翁琴緣聞言一驚,從座位上跳起來,雙眼頓時充滿了憤怒和恨意,死死盯著陶宗渙,一口皓齒咬得嘎吱作響。
陶宗渙低下頭,無言以對,也無顏面對。
良久,他聽見翁琴緣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嘆息。
“陶先生,”翁琴緣恢復(fù)了平靜,“你與我家來往也有一陣兒了,我相信你是個好人,與你表兄不同。他是他,你是你,我不該對你有恨意?!?p> 陶宗渙沉吟片許,方才答道:“我終究內(nèi)心難安?,F(xiàn)在我已經(jīng)康復(fù)了,也無心在這里久留。辛苦你幫我找一份紙筆吧,我要走了?!?p> “走?你去哪里?”
“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去?我只是不想見到秦士遜?!?p> “他是不是之前說會來接你?”
“那時我臥病在床,身不由己。現(xiàn)在我想走就走了,沒人能阻攔。”
“陶先生,你先安心養(yǎng)幾天吧,把身體調(diào)理得好一些了,再走不遲?!蔽糖倬墑褡璧?。
“我估計,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來接我了?!碧兆跍o無奈地?fù)u搖頭。
翁琴緣沉默了一會兒,打開食盒,把里面的飯食取出來,逐一擺放在陶宗渙面前。她收起食盒,說:“先生稍候,我這就去為先生找紙筆?!?p> 說著,她提起空食盒,款款離開了陶宗渙的臥房。
——
夕陽西下,天際的山頭,掛著紅彤彤的晚霞。天空由蔚藍轉(zhuǎn)向深藍,一絲絲絮狀的云,密集地罩在晚霞之上,黑乎乎的,只有底端被染成了醉人的金紅色。
陶宗渙孤身騎著一匹驛馬,面對晚霞,瘦削的身影顯現(xiàn)出一絲孤寂的冷峭。他策馬佇立,在山坡上略作停留,隨后驅(qū)動馬匹,迎著夕陽,向遠方徐徐走去。
——
姜紹康入獄的消息,李管家、汪澍等人,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得知;只是他們一直瞞著徐氏和一對兒女。徐氏對丈夫的處境,盡管不盡深知,卻也能猜測得到,丈夫這幾日遭遇了一些坎坷。
至于蕊初和禹錫,則近乎一無所知,只是蕊初心中時常感覺有些不安。不過,這幾天里,阮俏兒不時登門來找她玩,她心中的不寧也因此而淡化了很多。
這一天上午,蕊初和俏兒在汪涌的帶領(lǐng)下,走進印書坊。
前段時間,因為忙于印制洪善十八年的歷書,汪涌一直在印書坊忙碌,一直以來,都沒有好好陪幾位客人吃飯敘話。總算忙過了九月,汪涌也難得清閑了幾日。阮俏兒又幾次三番想到印書坊里觀看,今天再度向汪涌提起。汪涌很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蕊初本來對印書沒什么興趣,卻耐不住俏兒的再三請求,也只好跟隨他們一同進來了。
印書坊很大,內(nèi)中洋溢著濃郁的松煙香氣。步入大門,首先看到一排排印制完成的紙張,鋪砌在陽光直射的廳院里;一群女工,飛針走線,把一份份晾干的紙張編成書籍,整齊地碼放在紙盒里。再往里走,則是一間間小小的隔間,每一間里都有幾個師傅,一手持木板,一手持刀,聚精會神地在木板上雕刻著。
“二伯,”阮俏兒好奇地壓低聲音問,“他們這是在干什么呢?”
“這個就是雕版!”汪涌微笑著,同樣低聲地答道。他順手從門口的架子上拿起一塊烏黑的墨版。俏兒接過來,小心翼翼地、驚訝地望著上面凸起的字,那些字上還有斑斑點點殘存的洇上的墨汁。
“好精細?。 彼唤潎@道,“蕊初,你來看!”
蕊初也不由得對雕版產(chǎn)生了一絲好奇心,她從木板上凸起的字上面擦下一點墨汁,手指下的字頓時恢復(fù)了本然的木色。
“雕這一塊版,不容有絲毫的紕漏,一旦有一處細微的損傷,那一整塊版就全廢了?!蓖粲吭谝慌哉f道。
“這么細致入微嗎?”俏兒詫異地問。
“那當(dāng)然,否則在茲書坊這幾十年來的聲望是怎么起來的?”
蕊初聽著俏兒連連咋舌,內(nèi)心也對屋里那幾個專心于雕版的匠人產(chǎn)生了敬佩之情。從小,她就受到父親的影響,在父親的萬卷藏書之間長大,卻沒想到,小小的一本書,竟要經(jīng)歷如此復(fù)雜的工序!
俏兒看到蕊初沉思的樣子,輕輕放下雕版,笑嘻嘻地挽住她的胳膊,問:
“蕊初,你說,如果我以后也去印書,如何?”
“當(dāng)然好呀!你是個精細的人?!比锍鯊婎仛g笑地答道。
“汪二伯,”俏兒又轉(zhuǎn)向汪涌,“為什么這里雕版的師傅都是男子,而沒有女子呢?”
“在茲書坊的雕工都是男子,不是沒有道理的,”汪涌說著,指指方才拿起的那塊版,“就這么一塊版,雕成往往需要最少兩個時辰,甚至四五個時辰,都不是沒有可能。男子的體魄更能支應(yīng)這么久的精細的活兒?!?p> “我倒是不覺得,”俏兒有些不高興,“女子心思更細,僅憑體魄,如何便能說明女子不如男子更會雕版?”
“噢?”汪涌瞬間來了興趣,“我印了幾十年的書,也游歷過天下書坊,空活了五十歲,還真沒見過女子做雕工的。姑娘若是這般說,不妨一試?”
“不妨一試!”俏兒興沖沖地說。
汪涌到處看了看,拿來一塊貼著紙張的木版,版面上貼著一張紙,能夠看出紙背上的字跡。他又拿來幾把形制不一的刻刀,連同木版一起交給俏兒。俏兒雙手接過。汪涌認(rèn)真地對她說:
“在平整的臺面上,慢慢把紙揭下來,然后用刻刀刻去無字的白底,……”
蕊初雖然對印書有了新的認(rèn)識,卻并沒有對雕版產(chǎn)生俏兒那樣的興趣。等到汪涌給俏兒講完如何雕版后,俏兒就拉著她往外走,急不可耐地要回去雕版了。她也借機向汪涌道了別,離開印書坊。
俏兒回到自己的臥房,就迫不及待地開始雕版。蕊初返回自己的臥房,獨自半躺在榻上,驀然又感到有些無趣。曹琚至今不知身處何方,父親又接連幾日音訊全無,至于母親,盡管這幾天看起來神色自若,但慢慢地,她也感覺到母親那刻意裝出來的泰然……
“姐姐,你在嗎?”門外傳來禹錫的聲音。
“禹錫,進來!”蕊初坐直身子,答道。
禹錫推門走進來,十三歲的臉上顯現(xiàn)出一絲不寧的恓惶。他快步走到蕊初身旁。
“你怎么了,禹錫?”蕊初驚訝地望著弟弟的神色,問道。
“我方才從娘門口過去,聽到娘在屋里哭……”禹錫小聲說。
蕊初感到心頭一沉。她抓著禹錫的手,問:“你聽得真切?”
“真切!姐姐,你說爹不會……”話未出口,禹錫的嘴就被蕊初捂住了。
“別瞎說!”蕊初低聲斥責(zé)道,“爹福大命大,一定會化險為夷的!”
“可是你看曹世伯……”
“曹世伯是曹世伯,爹是爹,”蕊初緩和了語氣,說,“娘只是擔(dān)心爹,誰還沒個擔(dān)心的時候呢!你去玩兒吧,別想太多……”
禹錫用力點點頭,略顯遲疑地走出姐姐的房間。
屋子里又只剩下她自己了。她坐在榻上,心中陡然涌起一陣酸楚。
恰在此時,她聽見外面?zhèn)鱽硎煜さ哪_步聲,母親來了。她慌忙站起來,上前打開房門。
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迎面看見的母親,卻是一副喜滋滋的神色,盡管細看她雙眼果然有哭過的痕跡,但此時,似乎是有突如其來的好消息。
“蝶兒,禹錫不在你這兒?”母親急切地問。
“他剛走……”
“快去找他,咱們?nèi)ソ幽愕?!?p> 蕊初感覺心頭那壓著的沉甸甸的烏云驟然撥開,頓時為之喜不自勝。
——
董壽哭喪著臉,將自己的筆墨紙硯等物,裝在一個竹箱子里。兩名差役上前來,抬著他的箱子,就要出門。
董壽無奈地嘆了口氣,也邁開了步子。
“別急啊,”身后傳來翁茂溱慢條斯理的聲音,“董公?!?p> 董壽回過頭,又回過身來,幾乎都要哭出來了,他動動嘴唇,想說話,卻啥也說不出來。
“前門那邊,恐怕不是那么好出去了,你看!”翁茂溱指著府堂大門,說。
董壽順著翁茂溱指著的方向望去,只見門口已經(jīng)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幅巾褒袖的書生。他們急切地站在衙門口,踮腳望向敞開的大門深處,試圖從守備森嚴(yán)的縫隙里,窺探到里面的情況。
唉……董壽心有不甘地回顧了一眼大理寺大堂,看了看翁茂溱,和坐在一旁的新任大理寺卿許霜,最后,拂一拂衣袖,背著雙手,低著頭,向后門走去了。
李管家趕著馬車,載著徐氏母子三人來到大理寺,堵在門前的文士學(xué)子們紛紛讓出一條道路。徐氏帶著一對兒女下車,盡管他們不能進入大理寺,但連日來壓在徐氏心上的一塊石頭,總算是落地了。
此時的大理寺衙門正廳內(nèi),許霜已經(jīng)嚴(yán)肅端坐。翁茂溱坐在一側(cè),悠閑地喝著茶。
在一片嘩啦啦的鐐銬聲中,姜紹康被獄卒架入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