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死了?”劉兆京踢了曹琚幾腳,見他毫無反應(yīng),不覺有些吃驚。
“老爺,他得的是傷寒,在這個地方,能有不死的道理?”一個流犯問道。
“閉上你的嘴!”劉兆京喝道,“余福,陳有慶,你們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余福把手搭在曹琚的脖子上,答道:“沒脈搏了,不死也撐不過今天了!”
劉兆京想了想:“那就把他解下來吧。”
余福和陳有慶把曹琚從行枷上解下來,又摘下他身上的鎖鏈,把他平放在地上。
“怎么回事?”前面一個軍官策馬過來,喝問。
“軍爺,這兒死了一個人!”劉兆京答道。
軍官跳下馬來,用馬鞭撥動了一下曹琚的臉?!八懒司腿恿税?!趕緊趕路!前邊催得緊呢?!?p> “好嘞!”
“劉大哥,那兒也倒臥了一個!”余福用藤條指著前方不遠(yuǎn)處,“河對岸!”
“那應(yīng)該是個樵夫。”劉兆京眺望了一下,猜測道。
“把他也扔到那邊去吧!”軍官說,“跟那新死的怨鬼做個伴兒?!?p> 說著,軍官跳上馬,加了一鞭子,向前趕去了。
劉兆京蹲下來,對曹琚說:
“曹公子,你是要登仙的人,這荒山野嶺的,咱們也是不落忍。但是咱們也都有難處,您別怪我們。閻羅殿前,紫霄宮里,多少也替我們說幾句好話?!?p> 曹琚昏昏沉沉的,依然有一絲意識。他聽清了劉兆京的話,卻無力應(yīng)答。
“余福,陳有慶!”劉兆京吩咐,“給他抬過去吧!”
曹琚的身軀被抬了起來。
“真特娘沉。”
“他要死了……”
“曹公子,那兒有一個剛死的人,趁著他還熱乎,你跟上他,黃泉路上也好做個伴兒……”劉兆京的聲音又?jǐn)鄶嗬m(xù)續(xù)傳來。
曹琚沉甸甸地壓在余福和陳有慶身上,什么也說不出來。
“那兒是不是有個水渠?”劉兆京問。
“劉大哥,是個水渠!”
“把他扔在水渠上吧!”劉兆京說,“看起來得有一人高,省得扔在野地里,讓野狗咬了,可惜了這么副好模樣兒?!?p> “大哥,放在水渠上,不讓野狗咬了,也得讓禿鷹啄啦!”余福吃力地說。
“管他呢!看不到不就行了……”
余福和陳有慶抬著曹琚,把他放在河畔的水渠上。一人多高的水渠,寬約四尺,頂端用灰漿砌得平平整整的。曹琚貼到水渠的平面上,一絲暖意從后背傳來。他昏沉沉的,將死未死,又聽見劉兆京說:
“曹公子,俺們就只好送你到這里了,你往生極樂,來生無病無災(zāi)。閻羅殿前,切記念叨一下我們?nèi)齻€。劉兆京啊,余福,啊,還有陳有慶。哦對了,看你還有一絲氣兒,我這兒有兩個熱炊餅,”說著,他掰了一塊香噴噴的炊餅,塞進(jìn)曹琚嘴里,“你挺著這口氣兒,填個肚子,閻王面前,也別做個餓死鬼。來來來,還有幾塊牛肉?!闭f著,他又撕了一塊牛肉,放進(jìn)曹琚嘴里。
曹琚只覺得嘴里被填得滿滿的,卻味同嚼蠟。
“我把炊餅和肉給你放在這兒了,曹公子,曹琚公子,多了我也做不了什么。你也可憐可憐我們,也感謝你早死了一步,省得拖得我們也趕不了路,你自己也活不下來……唉,走好啊,切記切記,閻王面前,多說我們幾個幾句好話……”
說著,他解下曹琚腰間的干糧袋,準(zhǔn)備把它蓋在他臉上。
無意間,他的手指觸碰到曹琚堅硬的袖口。他納悶地掀開他的衣袖,頓時大喜過望。
“喲,曹公子,您還有金子吶?哎喲,謝天謝地,劉兆京回去一定給您燒高香,歲時祭拜……”
他又念叨了幾句,蓋上曹琚的臉,把金子藏在袖子里,走遠(yuǎn)了。
“劉大哥,你這是哪兒學(xué)來的?一套套的。”余福打趣道。
“我娘信佛,都是跟我娘學(xué)的……”劉兆京說著,也沒有了聲音。
曹琚無力地蠕動牙床,把那毫無滋味的炊餅和肉咽了下去。他勉強(qiáng)睜開眼,只見一片刺眼的陽光,照得眼前一陣陣發(fā)白。腦中幾乎一片煞白,無力去思索,也無力去掙扎。他仰面躺在水渠上,只覺似乎是自己的靈魂,正在離開軀殼,向著高深玄遠(yuǎn)的天穹,徐徐飛去……
——
澄澈的月亮高高地懸掛在天空,透著晶瑩的金燦燦的光暈;而漫天繁星,就像把剛從金粉堆里撈出來的月亮用力甩到深藍(lán)色的天穹,迸濺出來的一點(diǎn)一滴的明亮。風(fēng)停了,干冷的空氣涼絲絲地灌入鼻腔里,吹得人通體透徹,氣息舒暢。
曹琚緩緩地坐起來,仰望滿天星斗。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野獸的嚎叫,蕭條的枝干間,昏鴉哀鳴。他的手指從干枯粗糙的臉上劃過,感覺到一絲被摩擦而引起的痛楚,這才確認(rèn),自己確實(shí)活了下來。過去三十多天戴在脖子上的行枷沒有了,手腳上的鐐銬也沒有了,他現(xiàn)在又是一個自由的人,一個被認(rèn)定為已經(jīng)死于傷寒,而被丟棄,從而沒有了身份的自由的人。
然而此時,除了一具自由的軀殼,他還有什么呢?
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此時正孤零零地處于天地之間。他倚為至親的祖母、父親、母親已經(jīng)死去,而哥哥嫂嫂生死未卜。他只知道,自己目前坐在朔寧府的荒山野嶺之間,方圓十里沒有人家。
他現(xiàn)在唯一的期盼,就是他的戀人蕊初,蕊初沒有放棄對他的期待。只是現(xiàn)在,他身染重病,在離京四千多里外的陌生的地方,雖然今天僥幸活下來了,但他也不知是否還能活到明天。
“天啊,若要曹琚死,便給個痛快!曹琚前世究竟做了什么孽??!”他仰天長嘯,淚流滿面。
回答他的是寂靜的微風(fēng),和遠(yuǎn)處傳來的野獸的哀鳴。
就在此時,他看到身邊放了兩個炊餅,和幾塊肉。
他突然想起,午后他是因?yàn)椴≈貙⑺?,才被丟棄到這里的。而他現(xiàn)在……
他動了動手臂,又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痊愈了?
怎么會這樣?他試著在溝渠上走了幾步,這才發(fā)現(xiàn),除了腳步有些無力外,傷寒正在悄無聲息地離開自己的身體。
他立刻坐下來,抓起一個有缺口的炊餅,就往嘴里塞。
在寒冷的野外吹了一下午,炊餅已經(jīng)像石頭一樣,又冷又硬。然而他還是堅持吃了下去。
一個炊餅下肚,身上恢復(fù)了一些力氣。他本想把另一個炊餅吃下去,手剛剛放到炊餅上,又止住了。
他的目光投向十丈開外的那具尸體。白天,他隱約聽劉兆京說起,那是一個意外死亡的樵夫。
他沒有多想,就從水渠上跳下來,向尸體的方向走去。剛剛走出幾步,他一腳踢到一個冰涼堅硬的物體。
他低頭一看,月光正灑在那個物體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原來是一把斧頭??磥磉@是樵夫的斧頭了。只是這個人,又是因何而死在這里呢?
曹琚來不及多想,就撿起斧頭,別在腰間,大步走向尸體。在距離尸體還有幾丈遠(yuǎn)的地方,他倒吸一口涼氣,止住腳步。
尸體周圍響起一陣嗦嗦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下,顯得分外瘆人。
他定神望去,竟然是三只野狗,正在啃食那具尸體!
曹琚頓時全身一陣發(fā)冷,汗毛全都豎了起來。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兩步。
而那三只野狗,也覺察到了曹琚的到來。它們轉(zhuǎn)身面向他,月光下,曹琚看見,六只眼睛,投出可怕的綠瑩瑩的光來。
他高喊了一聲,轉(zhuǎn)過身來,拔腿向來時的方向狂奔。而就在身后,三只野狗也邁開腿,向他追了過來!
他絕望地慘叫著,本能地向前狂奔,不妨腳下一軟。還沒等他明白過來,只聽腳下窸窸窣窣的,發(fā)起了一陣響動。
在此間隙,他已經(jīng)一個箭步,踩著松垮的泥土,繼續(xù)狂奔,又是一腳,踩在了堅實(shí)的土地上。而剛剛抬起的腳下的地面,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大坑。
曹琚愣住了。
就在此時,身后傳來了一陣哀嚎。
他剛要回頭去看發(fā)生了什么,只覺兩條毛茸茸的腿,撲在了他的身上,一股惡臭的腥味撲面而來。
他毛骨悚然,不顧一切地從腰間抽出斧頭,向著腦后砍去。頓時,一片血光濺起,隨之而起的,是一聲慘痛的哀嚎。
曹琚來不及去想發(fā)生了什么,他跳過身來,揮動斧頭,只管一斧加一斧地砍下去,熱烘烘的鮮血,濺了他滿頭滿身。
足足砍了幾十斧子,他才定下神來。
直到此時,他才發(fā)現(xiàn),眼前被他砍得血肉模糊的,正是一只野狗。它倒在地上,一條腿被砍斷,狗頭都幾乎被砍掉了,天靈蓋足足被他劈成了兩半!
我的天啊,他又驚又怕地心說,我竟然砍死了一只野狗!
他抓著衣襟,攥緊斧頭,走向剛剛那松垮的土地。這時他才看清,那松垮的土層下,是一個三尺深的陷坑。
月光下,他清晰地看見,陷坑里密密匝匝地,布滿了竹簽、鐵錐等利器,兩條野狗的身子已經(jīng)被扎穿,死在了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