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8月，我們所屬的B5小隊按照云省二一六大隊的工作指示，趕赴指定的標注地點進行地質(zhì)勘測。
云省地質(zhì)情況較為復(fù)雜，從西北到東南海拔落差極大，涵蓋冰川、高原、盆地、森林、江河湖泊及溶洞等多種地形，高山峽谷相間，常有“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說法。
我們此行的目的地位于怒勒大峽谷北段的一處原始森林。
我們的小隊編制5人，海楊任隊長，我是副隊長，江河為勘查員，胡帆為測量員，還有一個新分配來的女實習(xí)生，謝凌。
我們一行人于清晨出發(fā)，沿怒勒江沿岸的石壁公路驅(qū)車向北，一路趕往大山深處的納木桶村。納木桶村是獨隆族的一個自治村落，解放前，整個怒勒大峽谷地段因地勢險峻、交通不便而導(dǎo)致人煙稀少，獨隆族人又習(xí)慣了獨居生活，世世代代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新中國成立后，公路建設(shè)的迅速發(fā)展，將峽谷內(nèi)大大小小的壩子連接了起來，這才吸引了部分喜歡探險的游客前往拓荒，逐漸帶動了部分區(qū)域的經(jīng)濟發(fā)展。當(dāng)?shù)氐拇骞凑照囊螅鸩綄h語言和文字引入大山深處，作為加強各民族之間交流互動的有效手段進行推廣。
公路沿江而建，隨山勢逶迤曲折，路兩邊山水交映，景色美不勝收，各種山花絢爛綻放，讓人心曠神怡。我和海楊兩年前曾參加過這條公路建設(shè)的地質(zhì)勘探，現(xiàn)在故地重游，雖然任務(wù)不同，但心情總是輕松的。本次任務(wù)除了繼續(xù)為公路的延伸建設(shè)做環(huán)境評測，另外還有一項更為重要的工作內(nèi)容，就是標注點區(qū)域的礦物成分檢測。根據(jù)省大隊前期搜集整理的資料顯示，標注區(qū)域極有可能存在非常稀有的高價值礦藏，如果情況屬實，將會成為我國礦產(chǎn)資源開發(fā)歷史上的標志性事件。
我們小隊都是年輕人，彼此年齡相差不大，一路上歡聲笑語不斷，偶爾經(jīng)過一些驚險路段，也大都沒有放在心上。
我一邊看著任務(wù)資料，一邊通過后視鏡偷偷觀察后排三人的情況。
胡帆長得白凈斯文，一頭飄逸的長發(fā)，而且家境優(yōu)越，又是名牌大學(xué)地質(zhì)專業(yè)的高材生，奈何畢業(yè)后來到了勘探隊這個和尚廟，一身泡妞的本領(lǐng)無處施展，所以只能經(jīng)?；貞浲魨槑V歲月，四處吹噓自己豐富的情史。此時，他正口沫橫飛地為謝凌批講著大學(xué)時的歷任女友，謝凌睜大著眼睛聽得津津有味，而泥鰍一臉不屑，不時歪著頭，翻著白眼無聲地吐出SB兩個字。
謝凌是高干子女，長的一副乖巧模樣，白皙的肌膚，齊耳的短發(fā)，微翹的鼻子，微笑時淺淺的梨渦，初來乍到就把我們?nèi)齻€理工男迷得暈頭轉(zhuǎn)向。
我看著謝凌眼中閃過的細細碎碎的光，就像太陽透過繁茂枝葉的空隙投射下來的光芒，隱隱約約卻又閃閃發(fā)亮，心中不由地輕嘆一聲。
一個女生三個光棍搶，這叫什么事。
老海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笑，遞給我一支煙，說：“還記得納木桶村的老支書嗎？”
“記得，那個卡老頭有點意思。神神叨叨的，怪異的很?！?p> 老支書名叫卡溫，也是村子里的頭人。他七十多歲，在我的記憶里，他身形高大，膚色黝黑，喜歡斜批一條色彩鮮艷的麻毯，話語不多，但渾身散發(fā)著一股威嚴而不容冒犯的氣質(zhì)。
“接到任務(wù)前幾天，我一直在做同一個夢，夢見你，還有卡老頭，你說怪不怪？”老海握著方向盤，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叼在嘴上，我把打火機湊過去，他搖搖頭，深吸了口氣，“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聞聞煙的味道”。
我這才想起來，他已經(jīng)戒煙好久了。
“夢見啥了，說來聽聽，”我放下手里的材料，望著海楊的側(cè)臉。
老?？嘈α艘幌?，“夢見咱們又回到了這個地方，夢見了納木桶村，夢見了老支書，還有我老婆....”
我壞笑著，“這情節(jié)有點復(fù)雜”。
老海用嘴巴挪了挪煙嘴，“滾蛋！”
然后他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卡老頭讓我不要來，我老婆喊我回家....”
“老海，你想家了......”我沉默了一會兒，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想家了。這次工作任務(wù)完成以后，我和泥鰍陪你回家”。
后排的泥鰍這會兒剛從萎靡不振中清醒過來，伸長脖子湊到我和老海之間，“啥？”他問。
我和老海異口同聲，笑著說：“滾蛋”。
我望向車窗外，思緒隨周圍的景色起起伏伏。云省以亞熱帶高原季風(fēng)氣候為主，常年多降雨。此時正值盛夏，綠植繁茂，雨水充沛。左側(cè)的云嶺雄偉連綿，山勢險峻陡峭，滿目的青翠，濃郁得像化不開的調(diào)色盤，右側(cè)的怒勒江水流湍急，洶涌向前，濤聲隆隆，像從天際遠遠傳來的雷聲，更有挾浪濤拍岸的余威涌上路面的激流，揚起片片朦朧的水霧。而我們的吉普車，就像一條穿山破水的沖鋒舟，在山水掩映之間忽隱忽現(xiàn)，執(zhí)意前行。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jīng)行駛了6個多小時，周邊的氣溫在逐漸下降，植被也由灌木變成了高聳的云杉。公路盤旋延伸之間，我們似乎已經(jīng)望到了公路的盡頭，謝凌指了指那個方向，問：“陳隊，那就是你們兩年前工作的地方？”
“是啊，2年前，我和海隊還有江河在這里呆了2個多月，幸虧有當(dāng)?shù)卮迕竦膸椭罄m(xù)施工進展比較順利，才有了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蔽颐嗣掳?，手向前一揮，“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們?nèi)皂毰?！?p> “拉倒吧，剛來時確實比較辛苦，你頭疼得整晚看書不睡覺，后來習(xí)慣了，呼嚕打得比誰都響！”泥鰍不合時宜地跳出來揭露我。
我鄙夷地盯著泥鰍，“革命同志不應(yīng)該互相揭短。”我立即反駁，先定個性再說。
“我說小江同志，是誰非要在村里的水塘里裸泳來著，害哥們幾個差點被當(dāng)成流氓？少數(shù)民族兄弟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對咱們的待遇那叫一個急轉(zhuǎn)直下，對吧，海隊？”我嘿嘿笑著，老子一出手就是殺手锏，不叫你在謝凌面前名譽掃地，我就不姓陳。
泥鰍漲紅了臉，斜眼瞄了瞄謝凌的臉色，連說話都有點結(jié)巴了，“呿，我那叫回歸自然，天，天人合一，懂不懂？！”
海洋呵呵了兩聲，回頭對謝凌說：“凌子，別聽他兩胡說八道。晚會兒帶你嘗嘗這里的山珍美味，尤其是加餡蕎耙，再來一塊烤野豬肉，那味道，絕了?！?p> 在公路盡頭，我們把車停妥當(dāng)，整理了所有的測量裝備和通信設(shè)施，開始向大山深處的村落進發(fā)。胡帆自告奮勇在前面開路，不過沒多久就因為體力不支而宣告放棄，謝凌也是一樣，從未進行過如此艱難的長途跋涉，濃密的發(fā)絲因為汗水的緣故貼上了臉頰，但緊抿的嘴角又暴露了她倔強不服輸?shù)男愿?。我偷偷向老海豎了豎大拇指，看來，謝凌不僅僅是漂亮的花瓶，更是一個可以追求，哦不，可以培養(yǎng)的好苗子。
我們一行人停停走走，沿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山路，趟過一個又一個深深淺淺的溝渠，終于在傍晚時分趕到了納木桶村。村子地勢低洼，三面環(huán)山，沿江稀稀落落地散布了幾十戶人家。
再見到卡溫的時候，我和海楊都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似乎病得極重，精神有點恍惚，整個身體蜷縮在床上，房間里也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難聞的藥味。
我們向他說明來意，他艱難地支撐著從床上坐了起來。也許是我的錯覺，有那么一個剎那，我看到他望向我時，眼睛里閃過一絲光芒，仿佛篝火燃盡時遇風(fēng)飛舞的流光，回光返照般的，瞬間將他整個人的氣息點燃，但那之后，乍現(xiàn)的生機又迅速地抽離，他像一朵衰敗的花兒，帶著幾片枯萎的枝葉，逐漸地被周圍的黑暗籠罩和侵蝕。
他蠕動著嘴唇，對著身邊熟悉漢語的年輕人吃力地說著什么。后來，他似乎是累了，向我們擺擺手，然后重新躺下，拉上厚厚的麻毯，沉沉睡去。
年輕人帶著我們走出木屋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燃起了一堆盛大的篝火，美麗的獨隆族姑娘們?yōu)檫h道而來的客人準備了豐盛的晚餐，并跳起了熱情的舞蹈。江河穿梭于人群中，興奮地扭動著胯胯軸，如魚得水，左右逢源。胡帆拉著謝凌說起了悄悄話，惹得她不時掩面而笑。
難得的沒有下雨的晴天，難得的熱鬧非凡的夜晚，難得的還有一輪高懸天上的月亮，四周彌漫著溫柔的詩意，像是個順利的開始。
可是，我卻笑不出來。年輕人告訴我們，卡溫頭人說：我們要去的標注區(qū)域叫作“納木”，在獨隆語中的意思是“神明居住的地方”，他們無法帶領(lǐng)我們前往，只能依靠我們自己的力量。
海楊呆坐在木屋外的臺階上，思考著第二天的計劃。我被年輕人拉在一旁，他說，2年前，卡溫在我們走后，曾經(jīng)很多次地夢見同一個場景，在夢里，我焦急地大喊著、比劃著什么，卡溫聽不清楚，也看不明白。事后，卡溫讓人把我比劃的圖案刻了下來，再后來，他問了從山外面來的旅人，才知道，那是一只手表的樣式。
年輕人把一塊木片塞進我的手心，我借著月光仔細地端詳，木片上有烙炙的痕跡，應(yīng)該是某種刀具在燒熱之后慢慢烙上去的。
此時，海楊扭過頭望向我，手腕上的那只海鷗表在火光的映照下熠熠發(fā)光。
我的大腦忽然就陷入了停滯狀態(tài)，心跳加速，耳朵里嗡嗡作響，冷汗一下子從全身的各個部位都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