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圍方合,麻煩風雪竟又踅了回來。
聽著外面低一嗓、高一嗓鬼哭似的風聲,宗詩隱覺心頭陣陣作痛。這風聲與他記憶里時時呼嘯刺心的一段風聲,竟是同樣的凄絕。
那是12年前,他剛10歲,一股倭寇突襲他的家鄉(xiāng)浙江嘉興府秀水縣,倉猝間,父母把他和一個鄰家的妹妹藏進柴垛。刀兵過后,他和鄰家妹妹出來,村里已是火海一片,死尸遍地。當時耳畔盤旋的就是這鬼哭般的風聲和隨風彌漫的火燒死尸的焦煳味。偌大一個村子幾百口人,竟只剩下了他和她兩個人。后來,兩人在四處流浪中幸遇少林寺前任方丈虛白禪師,這才棲身少林。
如今,再聽這個似曾相識的風聲,他不由心驚肉跳,仿佛兒時遭遇家鄉(xiāng)的慘禍,又在身邊重現。晚課后,他的心情始終像外面的風雪一樣,陣陣翻攪著,無法平靜。便獨自踱到大雄寶殿,恭恭敬敬跪在佛前,默默祈求佛祖,保佑他的家鄉(xiāng)百姓,保佑浙、閩沿海百姓,早日擺脫倭寇的侵掠殘害。默禱一會兒,思緒又轉到月忠身上,便燃香祈愿朱家沉冤昭雪,月忠平安度日。朝廷不再怪罪少林,少林僧兵順利遠征東南抗倭……
時光不知過去多久,忽聽殿門哐當一聲響,一股風破門而入,冷嗖嗖直撲他的后背。他嚇了一跳,急忙掉頭,卻見月清攜風裹雪沖進殿來。
“堂主,不好了!‘灰狼’和‘黑虎’逃跑了!”月清入殿,不待合什行禮,便急急忙忙道。
宗詩一時惑然:“哪兒的灰狼、黑虎跑了?你說的明白些!”
月清慌慌張張解釋:灰狼、黑虎是隨張四維到少林寺傳旨的兩個軍士綽號?!盎依恰本褪窃谏介T口被慶方踢中面門的那個灰臉尖嘴軍士,真名叫吳良新,因為他長得灰瘦如狼,其它軍士就給他取號“灰狼”;被月忠橫踹出門的“半截塔”軍士便是“黑虎”,實名蔣銘。
宗詩弄明“灰狼”、“黑虎”的意思,卻不以為然地笑笑:“跑就跑了吧!這有什么可驚慌的?我們原就不打算拘押他們,全當我們有意放‘虎’歸山,縱‘狼’入林不就是了?!”
“放虎歸山?縱狼入林?你倒說得好!”月清長長的臉,愈加急得起棱帶皺成了苦瓜,“聽其他官軍說,他倆是回京報信兒的!朝廷一旦知道月忠殺了欽差,還會有少林寺的好嗎?”
這倒是!盡管張四維被殺是朝廷遲早要知道的事,但畢竟是遲些比早些好,知道得越遲,少林寺就越有充足的時間籌劃計議,從容應對。而且,最好是由少林僧人自己入京,向朝廷說明情由,求得諒解。如此一想,宗詩也覺讓“灰狼”二人馬上回京不妥。便迅即起身,又叫上幾個武僧,一起飛馬追出少林。
或許是吳良新、蔣銘二人跑出去的久了,宗詩、月清等人一直向北追出登封縣境,也沒見二人蹤影。由于風急雪大,地上不見馬蹄印跡,實在無法判斷二人跑的哪方向、哪條道。他們感覺,再追下去也難有所獲,只得掉轉馬頭,悵然而返。
吃這一塹,宗詩怕留在寺里的官軍再生什么事端,遂加鞭催馬,疾飛而歸。誰知,才到寺東小崗,便見山門前燈火擾動、星星一片。心頭不由又是一緊,他回頭看看月清等人,他們也是一個個延頸直視著山門,誰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他們不敢再作遲疑,一溜鞭響,眨眼趕到山門前。
就近一看,宗詩等人無不愕然。眼前燈火里,站著一群渾身冰雪、滿臉冰碴的僧人。當頭一個,肩寬體高,眉疏目朗,頷下灰白長須瑩然結著冰晶,一張安恬沉著的大臉映著燈火,金光爍爍,正是方丈宗書。兩邊分別是身材魁梧、臉膛赤紅的后堂僧月空;個頭稍矮、眉目間神思縹緲的首座僧宗經;年輕俊朗,卻一臉冰寒的西堂僧宗畫等等。
顯然,這是方丈、月空等人分別接到急信,頂風冒雪連夜趕了回來。宗詩心頭一喜,隨即卻又浮起滿臉愧意。他與月清等人下馬向方丈、月空等見禮后,囁嚅一下,正要向方丈說明情況。卻見方丈微微一頷首:“老衲已略知一二。你們辛苦了,回寺暖暖再細說吧!”
回到寺內,宗書屏退多數僧人回寮房休息,只將宗詩、月空、宗經、宗畫等班首、執(zhí)事召入方丈堂。小沙彌沏上熱茶后,宗詩把寺內發(fā)生的事情詳說一遍。末了,他慚愧道:“都怪我,嗜竹貪畫誤事,如今欽差被殺,少林負罪,實是宗詩一人之罪。方丈盡管依照寺規(guī)處置,或者交給朝廷明正典刑,我都服罪無言。”
宗書默忖一會兒,拂須緩緩道:“尚無大礙!事起倉猝,師弟如此措置,已是得體了!”
尚無大礙?已是得體?宗詩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出現如此大的漏洞,這位大自己整整30歲的師兄,卻這般安慰自己,未免太有些——難道,僅僅因為師傅虛白禪師圓寂時曾交待過,要他好好照顧自己,他才這樣處理?其他僧眾能服嗎?宗詩不由左右瞄瞄月空、宗經等人,見他們一個個默然安坐,心里愈加不安,張張嘴想說話,卻又結舌難言。
宗書見他一臉無法自安的窘相,有意慰解道:“不必過分自責了!若用禪心觀照此事,應無大礙,你又何必自驚自擾呢?”
宗詩聽來,似覺話中有話,卻又一時品不出什么,只是茫然地望著這深沉似海、溫煦如佛的師兄。宗書將茶杯往他跟前挪一挪,仿佛忽然間想起什么,抬頭道:“哦,對了!你問過沒有?朝廷圣旨可在月忠身上?”
宗詩又顯得局促起來,懊悔地咂咂嘴道:“當時,見了月忠,聽說他殺了張四維,只顧急著勸他離寺避禍,匆忙中,竟忘了問他帶沒帶朝廷圣旨?!?p> 宗書搖搖頭,只得嘆氣作罷。詳細了解了事情經過,他稍稍沉默了一下,而后,環(huán)視一下眾執(zhí)事,肅然道:“我們少林所宗,乃是大乘佛法。大乘要義,便是普度眾生。而我少林,踐行教義,也是源源流長;隋末有十三棍僧扶正祛邪、營救秦王;唐初有道廣和尚入閩平寇,安定海疆;本朝有了改禪師,襄助太祖,北征驅虜;還有嘉靖初年,三奇禪師,提督陜北軍事,御敵安邊……所以,今日奉旨抗倭安民,亦應是僧家善舉,上合佛門宏旨,下符少林慣例;內啟僧家慈悲之心,外救萬民苦難之身……雖然丟了圣旨,好在旨意已明,寺里的變故,我們也已明了。大家看,我們該如何補救前失?接下來,又該做什么?這也是老衲不顧諸位風雪勞頓,連夜召集大家商議此事的原因?!?p> 月空當先站起來道:“俗話說,救兵如救火。無論朝廷圣旨找到找不到,我寺都該盡快派出僧兵,遠征抗倭。如能及早驅倭立功,就是朝廷知道張四維被殺,圣旨丟失,也會減罪少林?!?p> 宗書點點頭。
宗詩提議:最好是一邊派僧兵出征,一邊派人北上進京,向朝廷陳明欽差被殺、圣旨丟失的原委,求得朝廷諒解,免得僧兵未到邊庭,先被朝廷治罪。
宗書又點點頭,剛要問該如何選將出兵,又該派誰入京,卻見首座僧宗經緩緩站起,便不再言語,等他說話。
宗經合什向眾人環(huán)行一禮,聲音低沉道:“故國不肖之徒侵擾貴國,宗經先代父母之邦向諸位謝罪了!此外,宗經素不知兵,還請方丈及諸位容我不參此議,先行告退。”
眾僧這才猛然意識到宗經是來自日本的僧人。他雖來寺十余年,榮為少林首座僧。但畢竟這是議及與他父母之邦作戰(zhàn)的事情,的確讓他有些尷尬。便一齊起身,安慰著送他出方丈堂。
大家再次落座,開始議及如何選將、出兵等事。宗詩認為抗倭乃是保家衛(wèi)國義舉,也是一種普度眾生之道,眾僧定會踴躍參與,寺里也應滿足僧眾意愿,給予他們報國度世的機會。僧兵出征自然是多多益善。月空則認為:兵在精而不在多。少林僧眾武藝參差不齊,有些雜役僧、文僧甚至沒有武功,如果都聽憑自愿從征,必不能組成一支精兵勁旅,上陣御倭,也很難取得最佳戰(zhàn)績。對于那些功夫平平的武僧來說,允其參戰(zhàn),無異于草菅人命。所以,還應比武較藝,挑兵選將,真正組成一支僧兵鐵旅出山遠征。
宗書覺得:宗詩所言雖情理兼通,但多了些書生意氣,用于戰(zhàn)事,并不可取。月空沉穩(wěn)、樸厚,此番論兵,足見其外樸內秀,尤其他多年擔任少林武僧總教頭,武功精湛,熟悉武僧情形。便有心讓他主持挑兵選將一事。但又覺得西堂僧宗畫雖平時冷漠寡言,任事卻是沉毅機敏,而且武功超群,不亞月空,品似冰雪,僧眾敬畏,深得先師方丈虛白的賞愛,年紀輕輕,便被拔為西堂僧,位在大他10多歲的月空之上。如果,僅憑自己一言拍板,讓月空主持選兵一事,恐怕這個人送綽號“冰羅漢”的冷僧嘴里不說,心頭也會不服。此外,還有知客僧月明,也是功夫好、性子熱,素常無論寺務還是他人私事,他都事事爭先,風風火火。是寺里最得人緣的執(zhí)事僧,被僧眾美譽為“火焰佛”,他又怎會不想擔此重任呢?!就是一貫做事謹小慎微、看見動情事就淚汪汪的“淚和尚”月清,也一樣是個愛操心的主兒。此人雖遇事不爭,卻也不能因此任人為事時掠他而過。這樣左右一掂量,宗書感覺還是讓他們都開口議論議論,聽聽胸懷見識,再比比武功,然后定下人選。于是,他只微微點點頭,又用期待的目光巡視著眾人。
宗畫依然故我。肩平背直地冷冷坐在一邊,冰雕似的。挨著他坐的月明,也似乎被感染,身上退了往常遇事即燃的熱度,雙手握拳抵住雙膝,鐵鑄般凝然不動,只有眼里明顯竄動著忽明忽滅、閃爍不定的光焰,似在為什么事焦慮糾纏著,這讓宗書頗感意外。月清半低著頭,一副不爭不搶、洗耳恭聽的樣子。宗詩深知自己偏于作畫,武功難與月空等人相伯仲,自然心情謙退。只是左瞟瞟、右瞄瞄等待他人說話。
這種場面,倒使宗書始料未及。
他也一時惑然,不明白宗畫、月明等人今日當此大節(jié),為何盡皆默然。有心聽聽他們的議論,卻又不愿強人所難,便自己開口打破沉默道:“此次抗倭,老衲要親率僧兵遠征,但老衲自知武功不濟,真正臨敵,還需仰仗一位功夫了得的先鋒。此次挑兵選將,就由這位先鋒來主持,諸位,誰愿擔此重任?”
宗畫仿佛什么也沒有聽到,依然冷冰冰四平八穩(wěn)地坐著;月明倒是皺皺眉,卻又把臉轉向一邊。月空掃視一下眾人,率先站了起來,自愿擔當此任。但又說方丈上了年紀,不宜遠征,而且寺里事務繁多,不可久離,最好還是留寺操練武僧,以備緩急。如果方丈信得過,他愿獨擔率兵抗倭一事。
宗書并不覺得自己不宜遠征,微微一笑,正要自我解釋,卻見宗畫肅然起立??磥恚@冰僧心思似已融開,要與月空爭著領先遠征了。宗書看在眼里,喜在心頭。暗想:正好!到時候就讓他們山門比武,勝者名正言順地出任先鋒。于是,微笑著沖宗畫點點頭,等他開口。
只聽宗畫道:“方丈,既然后堂愿意率領僧兵遠征,宗畫愿意北上進京,向朝廷稟明欽差被殺的原委,請求朝廷寬恕少林,使我少林僧兵能夠順利遠征抗倭、將功補罪!”
一番話,雖然語意懇切,卻是語氣冰冷。
宗書深感意外。但畢竟進京陳說少林變故也是大事,自己不好說什么,只得點點頭。
仿佛被宗畫牽動,一直側面旁顧的月明也站了起來,看一眼月空道:“方才后堂說,寺里還需操練武僧,以備緩急——月明愿當此任!”
留寺練兵?一貫遇事搶先的“火焰佛”今日怎么一反常態(tài),自愿退后了呢?一時,在座眾僧無不愕然。月空、月清、宗詩、宗畫等人異樣地打量月明,月明卻視而不見。宗書無聲地點點頭,面色漸漸凝重。
這一冷一熱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執(zhí)事僧,今日為何出奇地一致?莫非他倆心里都有別扭?還是本身不愿遠征抗倭?宗書心間不覺煙生霧起。到汝州少林寺下院觀音禪院做法事期間,月明留在少林寺常住院,他不明情況。宗畫卻是跟了他一同去的,未曾有什么過節(jié),何以今日如此不諧呢?月明又是為了什么?難道他跟宗詩、月空有過什么不快?但這個年輕的“火焰佛”最是古道熱腸、生性爽快,遇到不快意的事,很少上心,即便有什么爭執(zhí),也是門內紅臉,門外就笑的,怎么今日就冷漠如宗畫呢?
疑惑歸疑惑,僧兵遠征抗倭卻必須立即定下章程。宗書決定親率僧兵遠征。因他年過半百,月空等眾執(zhí)事一致反對。最后議定:還是按照少林寺規(guī):“比武打山門選將?!庇晌渖栽笀竺?,比武爭奪領兵主將,奪門最快、取勝最多者為主將,次者為副將。然后,再由將選兵。宗畫進京解說少林風波,月明留寺練兵備用。但在僧兵出征之前,二人則要作為把守各門的門主,篩選眾僧比武奪將……
事定人散,天已晨光熹微。宗書卻心中云翻霧滾、擾動不安。竟然沒有一絲困倦睡意。他緩緩踱了幾步,忽又想起首座宗經。今日議兵抗倭,他自愧退出,當時不便多言,現在正可到他禪房聊聊,讓他心頭少些掛礙。于是,虛掩了門,徑向宗經禪房而去。
外面,風已纖纖,雪亦裊裊。早起的雜役僧或者輕掃積雪,或者從容往來,寺院內一片寧靜和諧。
首座僧禪房與方丈堂同一進院落,在方丈堂東廂寮房的最北端。宗書幾步即到。
宗經禪房的門竟也虛掩著。宗書輕拍兩下,里面沒有應聲,門卻又開些一縫兒。透過門縫兒,發(fā)現對門方案上,銅鎮(zhèn)尺下壓著一方紙箋。
怎么?宗經——宗書隱覺不對,便推開門進去。見桌上竟是一紙留言。抬頭一行字:“敬候方丈小山公?!毙∩绞亲跁鴦e號,此箋正是留給他的。
箋上大意是:日本侵掠大明,少林僧兵行將遠征衛(wèi)國,作為少林僧徒,本宜應征出山;但作為日本人,又不能與父母之邦刀兵相見。所以,內心惶惑不安。尤其擔心,朝廷知道此時還有日本僧人在少林,再給少林增添麻煩。山門風波,死了欽差,丟了圣旨,朝廷肯定怪罪少林。他決不能因為自己在寺,使少林寺再罪上加罪,故而,就此留函別去,攜法弟月澄東歸扶桑。
月澄也是日本僧人,與宗經同時來少林參禪習武。
小山覽罷,不由頓足嘆息。尋思這風雪滿天,天寒地凍的,宗經、月澄遠歸故國,必多不便。何況此時大明正在抭倭驅寇,海禁極嚴,更是無法掛帆東渡。一旦偷渡出海被官軍抓住,必遭不測之禍。于是,暗暗埋怨幾句,急命兩個年輕僧人快馬去追,讓宗經二人回來。
宗經今年50多歲,原是日本山**,但州正法禪寺僧人,法號道啟。16年前,攜師弟清遠西來少林。先師方丈虛白,按照少林法裔排序,分別為二人另取法名:宗經、月澄。宗經深愛少林禪武宗風,入寺潛心參禪,虛心習武,數年之間,已在佛學和武功上獲得很深造詣。小山宗書升任方丈后,他也被推為少林首座僧。在同門師兄弟及寺內執(zhí)事僧中,宗經年紀最長、最與宗書相近,因此,二人時常切磋佛學、互探禪理,最投脾味。尤其宗經出任首座后,兩人更是共籌寺務,同修蓮花,情深意洽。如今,宗經這般別去,不能不使他感嘆不已。
悵悵許久,他才踽踽回到方丈堂。乍一掃眼,忽見桌案上多了一卷黃澄澄的東西。
圣旨?!
看那卷成短軸的黃絹,分明就是一道圣旨。是那道丟失的朝廷圣旨找到了?還是誰送到這里的?他四下掃視一遍方丈堂,卻無半點人影。
他不及細想,緊走兩步過去,打開絹軸,雙龍捧著的朱紅篆書“圣旨”二字立刻映入眼簾。他心下一喜,兩手不覺微微顫抖。再看圣旨內容,正是急調少林僧兵遠征東南抗倭的——不是那道丟失的圣旨是什么?!
宗詩翻遍大雄寶殿找不到的圣旨,怎么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桌案上?難道是月忠送回寺來的?他既回寺,又為什么不見自己呢?宗書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問院里的雜役僧,見沒見月忠來過,雜役僧盡皆搖頭作答。他又讓人喚來宗詩,問圣旨是不是他找到送來的。結果是:宗詩聽說圣旨在方丈堂出現,比他更為驚訝。
難道真是佛祖保佑少林,送來了圣旨?小山搖搖頭,卻又雙手合什,低誦一句:“阿彌陀佛!”
當日,小山傳下方丈法諭:即日起,開始在少林寺常住院及各下院武僧中,招募僧兵,有愿參加僧兵抗倭及擔任僧兵主將者,可速到堂主僧宗詩處報名。兩日后,即按少林寺闖關打山門的慣例,選出僧將。然后,再由僧將挑選僧兵。
法諭傳下,少林寺常住院立即熱鬧起來。下院各寺武僧紛紛趕來,打聽的打聽,報名的報名,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宗詩更是忙得不亦樂乎。月空、月清先后報名離去,宗詩趕緊也將自己法號填在僧兵的報名冊上。他清楚:論武功,自己根本爭不住僧兵主將。也沒必要自不量力、強爭一頭。然而,他一定要參加僧兵遠征抗倭。為父母報仇,為慘死的家鄉(xiāng)百姓報仇。
宗畫、月明二人則忙著挑選把關守門武僧,分別教以應對闖關的戰(zhàn)陣戰(zhàn)法。
小山則分別到宗詩、宗畫處看看情形、問問情況。見報名武僧越來越多,宗畫、月明做事認真,章法井然,不由暗自欣喜。只是到了晚課時,追趕宗經、月澄的僧人空空歸寺,又使他悵惘良久。
大概上天也想好好欣賞一下少林寺比武選將。兩日后,竟然風停雪住,紅日早升,瓊樓玉閣連成一片的少林寺映著朝陽,銀光閃閃,紅光爍爍,直似西天梵宮。
經過兩日報名,登記參加僧兵抗倭的武僧達600余人,這已幾乎是少林寺及下院年輕力壯武僧的總數。報名闖關奪將的有月空、月清等36人。此時,應募僧兵的600余人,全部候在山門外,等待著率領僧兵的僧將打出山門,挑選自己遠征抗倭。到少林傳旨賜甲的百余官軍,也分立山門外的兩則,等候一瞻躍然出山的僧將風采。月空等闖關奪將的36人則齊集方丈堂前的臺階下,只待小山方丈一聲令下,便開始魚躍龍門、次第闖關。月空等人只知道,從方丈堂開始,他們要想打出山門,需過三道關口:依次是大雄寶殿、天王殿和山門;三道關口各插36面旗幟,每面旗上各書一位闖關者的法號。所不同的是第一關大雄寶殿后門兩側盡插綠旗,天王殿插黃旗,山門插紅旗。但三道關究竟如何布陣,卻沒人知道。
小山今日特地披上金線紅緞袈裟,莊顏站在方丈堂前的臺階上。前面放置一張青瓷翹頭小案,案上正中一只白瓷蓮花香爐,爐下散放著一把香和一面三角小紅旗。翹頭小案兩側,站著慶圓、慶方兩個小沙彌。左側慶圓兩手執(zhí)镲,右面慶方腰掛小鼓,二人也似小山一樣,神情肅然。
小山翻翻手中名冊,又打量一下月空等人,首先宣布闖關選將規(guī)則:今日闖關,將從最后報名者開始。每念一個闖關人名,就燃香一支,擊鼓一通。闖關人每闖一關,即奪一面書有自己法號的旗幟。闖關者開始闖關時,慶圓則執(zhí)镲相隨,每闖一關,鳴镲三聲,取旗一面,闖關失敗,鳴镲一聲,慶方則聞镲捻滅其香。然后,旗、香相合,換人闖關。闖關結束,以奪旗多者為勝,旗幟相當,則以燃香少者為勝。
眾僧聽罷,都覺公平,竟不約而同,合掌高頌:“阿彌陀佛!”
申明規(guī)矩,宗書見眾僧人人踴躍,不由會心一笑,從小案上拿起那面小紅旗,輕輕一揮,朗聲道:“嵩山少林禪寺抗倭報國、闖關選將,現在開始——”
臺下眾僧又一次齊刷刷的雙手合什。
“第一闖關人,少林下院廣惠庵庵主宜寧禪師——”宗書話音才落,一個40多歲的矮胖僧人石磙般從人群中擠出,身后隨即傳來幾聲笑。但他似乎并不氣腦,扭轉又粗又短的脖子,向傳來笑聲的地方假作生氣地眨眨又大又鼓的眼睛,嘩啷一聲,甩袖抖出一個渾身鐵牙的流星錘,往半空里一送,又迅即收回寬大的袖子里。僅露這一手,人群中的笑聲便戛然而止。行家都知道:能讓狼牙流星錘如此迅猛自如地袖出袖入,而不顯一絲吃力,武功便決非等閑。
慶圓點燃一支香插入蓮花香爐,慶方的腰鼓隨即響起,踩著鼓點,宜寧向旁一躍,袖中的狼牙流星錘又嘩啷彈出,嗡嗡叫著旋飛起來。錘飛同時,人也掠地急旋,如此錘繞人飛,人隨錘轉,越轉越急,越旋越快,仿佛一大一小兩個流星頡頏相逐。忽地一道霧塵揚起,人錘早已離了方丈院,飛旋著掠向大雄寶殿的院落。
少時,叮叮當當的鐵器撞擊聲便從前院傳來。聲音又響又急又密,直似前院下起了鐵冰雹。這邊方丈院內,人盡屏氣斂聲,支棱起耳朵聆聽前院動靜。乒乒乓乓多時,忽然聲息,繼而傳來三聲镲響。
顯然,宜寧已經闖過第一關。但此后許久,竟沒了下鐵雹似的聲響。眾人猜測:可能開始了拳腳相搏,因為相距較遠,聽不到聲音。但他們還是一個個凝神傾聽,想努力聽出點動靜來。
又一陣寂靜,忽聽一聲龍吟虎嘯般大吼滾空傳來,緊接著一聲镲響。
眾僧立即松了架,開始議論起來。慶方捻滅了香。拔出香爐。一會兒,慶圓手舉一面綠旗跑回來,跟慶方捻滅的香合在一起,送入方丈堂。臉上一塊青腫的宜寧返回后,小山安慰幾句,讓人扶入寮房歇息。
第二個闖關人是下院水峪寺的當家僧廣亮。他也在40歲左右,眼窩深陷,仿佛打爛的蛋殼,體瘦背弓,猶如一彎殘月,腋下夾著一根疙疙瘩瘩的拐杖,走起路來一傾一踮。
廣亮本以為自己背后也會招來一片笑,卻不料竟是出奇的寧靜。武僧們的確沒有笑,卻是一個個緊擰眉頭。盡管大家知道:他也會有一身好功夫,但像他這副身板,率領僧兵抗倭畢竟不宜。
鼓聲一響,廣亮渾似雄鷹聽到狡兔響動,拐杖陡地拄地,身如急浪,倒卷翻起。緊接著,身落杖起,杖起身落,幾個連環(huán)翻騰,已讓人無法分清到底是人帶杖翻,還是杖帶人騰,直覺道道黃色飛虹掠過,轉眼人杖俱失。
方丈院中,頓時泛起噓聲一片。
只是廣亮翻去多時,人們卻沒有聽到期待中的拐杖對搏兵器的聲響。
莫非第一關已改為拳腳?身帶殘疾的廣亮離了拐杖,豈不先虧一著?眾人正自猜疑,猛聽到三聲镲響,大家才相視而笑。
接著,遠遠傳來叮當聲。聲響雖急,卻很單純,想是只有兩個人在對打。這樣叮當一陣,又沒了聲。想是兩人都失了兵械。沉悶了好一會兒,竟又響起三聲镲響。
等待闖關的眾武僧不由紛紛贊嘆起來。沒想到:身帶殘疾的廣亮禪師竟有如此手段,無怪乎他敢夾拐闖關。眾人也因此更增信心,一個殘疾禪師尚能連闖兩關,何況四肢健全的自己呢?!
眾僧摩拳擦掌,正自議論紛紛,遠遠傳來一聲镲響。大家立即噤了聲,一個個望定通往前院的道口,等待著廣亮失望而歸。
依照既定的順序,報名闖關選將的武僧一個個燃香而動,聞鼓而出。但大多都是闖過一關便折戟沉沙,鮮有闖過第二關的。甚至還有一旗未奪,即慚愧退回的,一直輪到月清闖關時,還沒有一人奪下紅旗、闖過三關。
小山念到月清法號時,月清顯得極不自信。他望望宗詩、月空,提刀而出,但腳步卻不像慶方的鼓點那樣緊密有力。他倒提單刀,向小山行個半拳半掌禮,便走向前院。
一片密集的刀槍聲響過,傳來三響镲聲。
宗詩看看月空,兩人都沒言語。沉寂一會兒,又有三聲镲響。而后是長時間的寂靜。宗詩、月空兩人都無聲低著頭,卻是一個瞑目、一個擰眉。
鏘!一聲镲響,宗詩遽然開目。月空也滿臉凝重地抖開眉頭,似乎,這一聲镲響不是他們等待的,但又是意料之中的。他們默默地相對凝視一刻兒,又同時望著通往前院的過道。
鏘!鏘!卻忽又響起兩聲镲鳴。
這是怎么回事?月清闖的第三關到底是敗是勝?莫非他是先敗后勝?月空與宗詩對望一眼,又一齊看著臺階上的方丈小山。小山也是一臉惑然。
一會兒,慶圓項下掛镲、蹦蹦跳跳、叮叮當當地跑回來,手里興奮地搖著紅、黃、綠三面小旗,可勁兒地喊:“月清法叔祖打出山門了!月清法叔祖打出山門了……”
跟在慶圓身后的月清卻低垂著頭,不見半點欣喜。行至方丈堂下,他向小山合什一禮,面帶愧色道:“西堂雪山有意相讓,才使我反敗為勝。所以,月清不算打出山門,特地回來向方丈解釋清楚?!?p> 雪山是西堂僧宗畫的別號。宗書、月空等人都知道:宗畫雖性情冰冷,骨子里卻是個憐弱向善的人。月清武功高強,為人卻從不爭強。宗畫平時就頗有些照顧他。若論武功,宗畫明顯高于月清,今日卻敗給他,肯定是故意示弱,成全他率領僧兵遠征東南。雖然明白這些,大家也不便多說什么,只是安慰一番月清,繼續(xù)進行闖關選將。
慶方腰鼓再次響起,月空提起自己金梅嵌頂的鑌鐵梅花棍,虎步出了方丈院。
第一道關口就在大雄寶殿的后院。此時,大殿后門邊已只剩下一面綠旗,旗上寫的自然是月空的法號。此外,大殿后門前及殿兩側的通道上,共有十六個武僧。正對后門,是四個執(zhí)劍武僧,殿東側六個武僧,柵欄一樣執(zhí)槍挺立著;殿西側六個武僧,手握大刀一溜排開。所有通道,一遮而斷??芍^是重兵把守、嚴陣以待。第一關便已如此,第二、第三關更不知是如何陣勢了。
月空遠遠審視一下,暗暗思忖:面對如此陣勢,是決不能從正中闖關的。雖然正中人少劍短勢弱,自己的長棍對短劍,最易攪開口子,可一旦沖進殿內,礙于其中的佛像法器,長棍根本施展不開。對方四柄短劍則化短為長,游刃有余。殿內稍一糾纏,對方的大刀、長槍武僧便會封了前后殿門,斷難沖出。而從西邊闖關,則是以一對六、長兵對長兵,自己毫無優(yōu)勢。假若不能迅速過關,其他武僧又會攏來,很快變成一對十六的局面,眾寡懸殊,更無勝算。
大概宗畫也是看準了這一點,才如此布陣。想明此理,月空不由暗自贊嘆宗畫的用兵之才。只可惜,不知他為什么不愿出山抗倭。
他輕嘆一聲,收住心神,默然籌定闖關方略。然后,緩緩抬棍、當胸執(zhí)定,金梅嵌頂的棍頭直朝前方。陡地一聲吼,攪動棍頭,如輪飛轉著直撲當中執(zhí)劍四個武僧。
月空一動,對方也動。原本一字排開的執(zhí)劍武僧,忽地變成兩前兩后。未等他們兵刃相交,后面兩僧迅速退入殿內,前面兩僧則避往兩邊。
果然要誘我深入!月空鼻子里哼了一聲,又發(fā)一聲虎嘯,猛地棍頭扎地,噌地拄棍一躍,早已上了大殿后檐,檐上一彈一跳,便已落在大雄寶殿的前院里。十六個把關武僧尚未開打,闖關人竟已身飛影逝,驚奇之余,只得一個個望空興嘆。遠遠跟在月空身后的慶圓也是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擊镲三聲。
月空飛身下殿,也是心中訝然。原以為:這天王殿后的第二關,應比第一關更加人多勢眾,戒備森嚴。卻不料:天王殿后的雪地里,竟擺著一張短腿小方桌,桌上一枰圍棋。桌邊對坐兩僧,正在專心下棋。左邊大臉大眼大個頭的年輕僧人,正是“火焰佛”月明;右邊小臉小個頭的,則是師弟月朗。少林人稱“神鏢舍利子”。見是他倆,月空已經清楚:盡管這一關僅此二人,其武功之高、守關之能也足壓前面的十六個武僧。
月空見他們假棋真下,一臉精心做局的神態(tài),并不理會自己,便拖棍一禮,遠遠笑道:“師弟們好雅興!師兄可要闖關了!”兩人這才轉過臉來。
月明哈哈一笑,站起來:“師兄來的好快??!我們一局棋剛下幾著,還沒入興呢!”招招手,竟邀月空對弈。
月空知道:這是對決前的客套,但還是面帶笑容走過去。
“師兄下棋,還需鐵棍嗎?”月朗嫩聲嫩氣道,似在埋怨月空多疑。
月空見他倆也兩手空空,便隨手丟了鐵棍。鐵棍剛剛倒在雪地里,就見月明在棋枰上的手一揚,三枚棋子便尖嘯著飛來,三子上下一線,直射月空右身,明顯逼他離開雪中鐵棍。月空知道月明此功不弱,只得閃身避開。這邊剛一落腳,那邊月朗三枚棋子也橫向打來,躲閃不及,右臂已中一子,頓時半臂麻木。待他回正身軀,月明竟已飛縱而來,撿了他的鐵棍,溜地一滾,一招“龍巡四海”橫掃他的下盤。他聞風躍起避棍,月朗竟又從上打來三枚橫向成排的棋子。此時,他已明白,月明、月朗二人采用的是一遠一近、一上一下、一呼一應、一協(xié)一攻的“二龍戲珠”打法。如此久打下去,難保自己不露破綻,情急之中,他急忙向左一傾,伸手接住中間、正面飛來的棋子。右面的棋子呼嘯著擦肩而過。
旋即,他也一抖腕,左右手同時打出棋子,分取月朗、月明。兩人閃避間,他已縱身躍到小桌上,順腳抹枰一掠,枰上十余枚棋子竟呈扇面狀射向月明二人。兩人急忙伏身躲避橫灑而來的棋雨,月空乘機腳點小桌,飛身進了天王殿的后門。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入天王殿,因有佛像法器護身,兩個師弟便不敢再打棋子。果然,他剛入殿,便聽二人在背后同聲道:“師兄走好!”
轉過殿里佛像,卻發(fā)現前門竟然緊緊關閉著,他登時大驚,不由連連叫苦。待要掉頭回去,卻聽后門也哐當關上。他推測:殿門肯定是從外鎖上了。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在殿里耽擱久了,否則,殿外就會四面成伏,張網以待。于是,他急趨窗下,找準一扇窗子,猛然往里打開,迅即縱身出去。
飛身落地后,他急忙眼風四下一掃,并不見有什么伏兵險陣。這才拭了一把額上汗珠,心中稍安。
這第三關,看來更無關口氣象。山門內檐下,放著一張粗樸的四仙桌,桌上一只白瓷青花佛肚茶壺。宗畫坐在桌邊的四出頭禪椅上,正悠閑地品著一杯熱茶。茶氣裊裊,茶香隱隱。
月空尋思:這最后一關,竟只有他一人把守,還這般從容悠閑,西堂雪山也未免太傲氣了些。于是,合掌一禮道:“西堂,你怎不將天王殿的窗子一道封了?那樣,我豈不插翅難出了?!”
宗畫品口茶,并不抬起眼簾,只淡淡道:“殿門尚且不鎖,又何必封窗呢?不過試試后堂勇氣如何罷了!”
月空回頭,果見殿門并未落鎖,不覺赧顏道:“看來,月空勇氣已輸西堂!”
“不對!上陣正需先怯后勇,用兵正需審慎而行!帶兵之將,最忌愛逞匹夫之勇!”宗畫冷聲冷調說罷,吹吹杯中浮茶,又呷一口,全然不顧月空感受。
月空雖覺口氣難聽,卻還是感覺出宗畫言中深意,遂誠懇一禮謝過,又道:“西堂既然親守山門,就請賜教武功一二!”
宗畫放下青瓷茶杯,站起來下了內檐。
兩人緩緩靠近,相向一合什,又各退開半步。然后,目光一踫,刷地一聲,仿佛雙鶴亮翅,同時展臂開掌。兩人你旋我轉,鷹盤長空似的又對踅一圈,審足了勢,轟然對喝一聲,各似離弦之箭,相射一處。
一時間,二人龍騰虎躍,上翻下滾,撕斗成團。地上積雪,被二人飛打踢起,飄飄灑灑、紛紛揚揚,云裹霧罩似的彌漫在他們周圍。二人仿佛龍舞云中、蛟騰浪里,誰也無法看清他們的身手架勢。
七、八十個回合過去,月空幾乎強攻不斷,卻一直無機可乘。不免漸漸心急氣躁,出招愈猛俞重,直欲一招到位,便一勞永逸。卻不料,竟一掌走空,掌帶身傾,歪向宗畫。宗畫瞅準機會,出招地動山搖,就勢掉膀一搡,將他搡出數步之外。饒是月空功力深厚,也險些摔倒。
月空深知兩人功力相近,而自己又在前兩關先耗一些氣力,已處劣勢,自然不愿戀戰(zhàn),便趁機一縱身,躍入山門。轉臉合掌道一句:“謝過西堂成全!”就要躍出。卻見宗畫一發(fā)二鏢,揚手打來。只是一鏢偏高,直取門梁上方,一鏢直取他的面門。他急忙縮身避過飛鏢。待他長身再起,卻發(fā)現自己已被罩入網中。這才明白,是宗畫那枚偏高的飛鏢,打開梁上機關,下網罩了自己。頓時心中懊惱不已。
宗畫愜意地拍拍身上雪屑,一邊緩步走過去,一邊仿佛自言自語道:“兵者,詭道也!往往是有機處無機,無機處有機?。 ?p> 只待宗畫過去,解下網中的月空,這一場闖關就算徹底終結。跟在宗畫側后的慶圓,同情地瞧一眼月空,張臂就要擊響一镲。月空情急之中,忙從網眼里伸出手向他一揮,示意他暫緩鳴镲。
慶圓張開的雙臂頓時冰凍般停滯不動。
宗畫轉面看看慶圓,詫異地停住腳步,眼神似在問他為什么不鳴镲。
月空揮手處,卻不經意地觸到宗畫放在四仙桌上的瓷杯。
無機處有機!
他乍地一動心念,倏地勾杯在手,隨手一捏,杯已爛在手里。接著,他大喝一聲:“西堂接鏢!”早有瓷片甩手而出,直打宗畫面門。
這一著,完全出乎宗畫意料之外,他大吃一驚,倉惶側身閃避。
月空乘隙振臂奮力一揮,留在手里的鋒利瓷片已似利刃劃過,羅網嘣的洞開,月空就網一蕩,恰似離弦之箭,一縱身出了山門。
門外彩聲雷動,早有武僧和官軍將月空抬了起來。
月空勝出,出任僧兵主將,迅速選定300名抗倭僧兵。宗詩經過力請,也如愿以償地參加僧兵,擔任月空的文書幫手。
從方丈堂議事出來,宗詩心潮翻涌,激動不已。出了山門,他竟身不由己沿著前方冰雪封凍的少溪河岸西向而行。他身裹黑色棉僧袍,獨行在皚皚雪地里,恰似一滴濃墨,滾落在一張半卷起伏的玉版宣紙上。
繞過一片巨筍沖天似的塔林,他才慌然自悟,這是走在他往日常來常往的一條小道上。這條小道通向一處清雅醉人的所在,那就是他多年來自拜自賞、自畫自醉的西園小竹林。
是??!僧兵明日就要出山了,出門遠征,當然要與自己的愛竹話個別。如今,身不由己地走上這條道,也許是那片愛竹在冥冥中的召喚。只是,自己從此棄筆從戎,征戰(zhàn)沙場,吉兇難以預料。今日與相伴多年的清友一別,不知還有沒有重逢之日。他這樣癡癡的想著,竟然不覺淚下。
翻過一道雪崗,便到了可心可意的所在。雪后的竹林,雖不像夏日時節(jié)綠葉翻波、細漣微漾、清柔媚人,卻也呈現出另一番美姿雅韻。一片青如冰凝、雅似玉雕的竹林密竿上,棲雪臥白,恰似天鵝宿身碧池、白云浮影綠水。真可謂清純似仙子、高雅如詩畫。此景此韻,宗詩雖非偶值初遇,今日乍見,也還是禁不住贊嘆出聲:“真乃雪巾菩薩也!”
不想,那竹林聽他一贊,竟?jié)L珠落玉般咯咯笑出聲來。
武德三年(公元620年),少林寺主志操、惠旸、曇宗率領僧兵在峨嶺口襲擊王世充的后路,生擒王世充之侄王仁則,送到唐營……明正德年間,三奇和尚受武宗之命,鎮(zhèn)守山、陜,被御封提督之職……嘉靖年間,倭寇侵擾我國東南邊疆,少林寺僧月空受命率領僧兵出山抗倭……
——中國旅游出版社《新編少林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