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慧琳還是慧蓮吶?”聽不到門外回音,房中又問。
“我——”宗畫自覺不應不行,剛剛緊張地低應半聲,又恐里面聽出是男人聲音,而驚恐大叫或大聲斥罵,招來全寺僧眾,所以,“我”字半吐,即連忙收住,不由焦躁地嘆了口氣。
里面聞聲又道:“是慧蓮吧!深夜不睡,來我門前嘆什么氣嘛!既然要出家,就要無牽無掛。他都離你而去了,你又何必念念不忘呢?”說話間,窗里亮起燈光。一會兒,又從里面?zhèn)鱽沓黾胰藨T有的那種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門閂哐當一響,禪門打開,門口出現(xiàn)一個尼僧。
宗畫頓覺渾身一木,竟然傻愣愣地迎門而立,一動不動。心里卻再想:一聲驚叫,或一頓臭罵,轉瞬就要爆發(fā)了。
不料,那尼僧卻出奇的鎮(zhèn)靜。她在門內(nèi)一合掌,平聲靜氣道,“請問大德可是本寺禪師?何故深夜叩門?”
宗畫心頭乍一輕松,胸中頓時充滿感激之情,遂將自己身份和來此緣由,簡單說了一遍。
那尼僧似被宗畫觸動,感嘆一聲道:“禪師雖俱佛家慈悲,卻終非佛門中人?。嵅幌嗖m,此院并無虹兒其人。”
宗畫頭頂轟地一聲,頓覺周身冰涼。待稍稍回過神來,急切問道:“她去哪兒了?”
尼僧在門內(nèi)搖搖頭。
宗畫徹底泄氣,神情沮喪地轉過身,嘴里自言自語道:“我還是再往別處找找吧!”
他晃蕩著走了兩步,突然想起那尼僧剛才說的誰離開誰怎么著一句。心頭突然翻起一個浪頭:會不會是虹兒因為找不到自己,真的削發(fā)出家了。不然,那尼僧怎么會有那樣言語?又責以什么“何必念念不忘”的話。
于是,他又轉回來,問尼僧剛才在門里說的兩句話指的是誰。
尼僧道:“貧尼說的是我的俗家弟子慧蓮,她丈夫出外經(jīng)商多年,沒有片言只字回家,近來傳言已溺死他鄉(xiāng),所以,她才要出家,你方才敲門,我錯當成了她,才隔門相勸,要她不要念念不忘?!?p> 宗畫覺得徹底沒了指望,但還是又回頭加了一句:“師太可不要騙我呀!”
“出家人不打妄語。”尼僧又念一聲阿彌陀佛,掩了門。
宗畫再也無法回禪房安寢。他干脆出了寺院,立身街頭,卻不知該何去何從。
虹兒會去哪里?她會不會出家為尼?
他任由冷風吹著自己,冷靜一會兒,開始憶及自己乍浦登岸時的情景:法弟月忠先是接住他,勸他放棄比武;后又勸他早回嘉興看虹兒,免得生什么意外。
如此看來,月忠早就知道有什么事?還是他本人怕比武不勝,先從虹兒那里做了手腳?
他越想越疑,決計連夜去找月忠,問個清楚明白。
又是半宿瘋跑,他再次折回乍浦,天已微明,四處尋找一番,并不見火蓮花她們的軍營。他登上九龍山,找到官軍新設的戌守軍營,一打聽,說是火蓮花等人昨日就已離開。
他們?yōu)槭裁醋叩募奔泵γΓy道虹兒真被他們帶走了?至少月忠應該知道些什么!看來,還是要先找到他和火蓮花再說。
宗畫不敢長喘,隨即下山。
月清一早就登上海鹽城的東門門樓,看著碧沉沉綢緞一樣的大海,一直鋪向遠方的渺茫處,他心里也感覺茫然和沉重。
幾天前,他接到月空陣亡的消息,便一直沉浸在傷悲之中。在少林僧眾中,他與月空最親近,月空平時也最照顧他。兩個人都不愛多說話,卻是心存默契。月空不通音律,卻能聽懂他的簫聲說些什么。每當自己有什么心事或煩惱,躲在僻靜處品簫排遣時,月空常常循聲而至,無聲無息地坐在一邊,默默聽他吹完一曲,大致說出他的心事,安慰幾句,常常是十中七、八。月空心情不佳時,也時常教他為自己品簫一曲,他也借簫安慰一番。聽到會心處,月空總是無聲一笑,在他背上輕輕拍兩下。
他的武功,便是月空所傳,所以,在武功上,月空實為他的師傅。月空長于硬功,但見他體弱多病,便特意教他內(nèi)功和輕功。而且,教他多年,從未因他學武悟性不夠、長進緩慢而喝斥他。
漸漸地,他在心目中已把月空當作慈父一樣愛戴和依賴,盡管他們只是同門師兄弟。
可如今,這慈父一樣的師兄永遠地離開了他。他本想親到嘉興拜祭一下,可因時有小股倭寇竄擾海鹽,海鹽軍民不讓他和僧兵暫離。無奈,他只好站在北城樓,朝著嘉興方向遙祭一番自慰。
自從秦山簫聲驚倭和海鹽城頭品簫助戰(zhàn)之后,先是因為戰(zhàn)事緊張,后是因為月空陣亡,他已經(jīng)有多天沒有品簫了。有時候,他甚至怕看見那管長簫,唯恐觸物思人。他甚至動過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的念頭,但因這簫是他唯一可以尋到月空影子的物什,只恐一旦摔了簫,再也無從觸摸感知那份親如父子的同門師兄弟情義,終于還是保留了下來。
今日早晨,他一眼觸及掛在墻頭的長簫,竟止不住潸然淚下,他忽然覺得憋了一肚子話,要跟師兄傾訴,便忍不住摘下簫來,獨上城頭。
他撫簫良久,喃喃道:“師兄,我再吹一曲《陽關三疊》,送你和陣亡的師兄弟們西行吧?你們只管放心地往生極樂吧,等蕩盡倭寇、海疆平定之日,我會自度一曲《喜還山》或者《天下安》向你們報喜的!”說罷,豎簫在口,吹奏起來。
一曲奏罷,他擦擦眼淚,覺得心頭稍稍輕松一些,正欲下樓,忽聽背后城中傳來笛聲裊裊。
他心頭乍地一顫,感覺笛聲有幾分耳熟,卻又聽不出什么曲子,只覺得那曲子似細雨綿綿、如小溪潺潺,仿佛在柔語勸慰著什么人。他不由停下腳步,靜靜傾聽。
憑感覺,他認定這笛聲與秦山驚擾倭寇的笛聲似同出一人。
這是誰?
是一個綠林俠客?還是那個在秦山山谷差點被倭寇慘殺的孕婦家人?他順著城樓走廊轉到內(nèi)側,俯瞰城里,感覺笛聲來自東大街牌坊外的一座城隍廟,而僧兵兵營恰與城隍廟相距不遠。便有心走下城頭,過去看看。剛走兩步,卻又停下了。
聽那笛聲,細膩柔婉、清麗純美,應是一個女子所奏。一個和尚循笛去看一個女子,大大不宜。月清停下腳步,心頭的疑問卻不肯停步。
她會是秦山的品笛人嗎?難道她也到了海鹽城?她這又是在安慰誰?莫非她要安慰的那個人也已杳然離世了?不然,怎么會以笛代話呢?不對!這笛聲如此柔婉,并無凄涼之意,顯然是在寬慰一個活著的人。
那么,她在寬慰誰?親人?好友?
又不像。那笛聲時而委委婉婉、輕繞慢回,似輕云偎峰;時而又瀲瀲滟滟,細波微起,如春水撫岸。分明帶著問候探詢的意思。
她是在問候一個并不十分熟悉的人?
不!應該是一個有緣相遇、無緣相識的人。因為,那笛聲有時綿綿渺渺、有時沉沉吟吟,似在回憶默念著一件往事。
笛聲原本含蓄,但在天性識音辨律的月清聽來,又仿佛澄池觀魚、月下賞花,依然是形神宛若。
當?shù)崖曧樁魅胄奶?,且如霧幔緩啟,被他條分縷析、漸次譯出時,心頭不由微微一顫,怦然悸動。
難道她是聽了我的簫聲,在用笛聲問候安慰——我嗎?
月清急忙雙手合什,連聲默念阿彌陀佛。笛聲卻如水滲泉涌,依然往他耳內(nèi)、心田潺湲。
魔障魔障!自己怎么能那樣去解人家的笛聲?人家的笛聲也許原來不是那個意思,更不會是跟自己說話的!完全是自己心生魔障、胡思亂想的嘛!
他極力地否認、駁斥著自己,同時,希望果真從笛聲里聽出其他意思、聽出自己的錯誤。
可是,如問如詢的笛聲還在繼續(xù)。明明白白,不容欺心。更讓月清吃驚的是,那笛聲竟又笛學簫語,重復了一段他在秦山用簫聲引倭的樂曲。然后又回到自己的笛曲中,打旋盤桓,仿佛在問:是你是你是你嗎?你就是秦山的他?他就是你嗎?他和你本就是一人嗎?
佛祖??!這笛聲,與秦山那笛聲正是出自同一個人!而且,也了了然然、清清楚楚是在問候自己。
這完全是一個音中舊識!不,應該說是一個樂中知音!
要不要豎簫相答?
怎么能呢?聽那笛聲宛轉,明顯是姑娘的口氣。一個和尚怎能與一個姑娘城上城下、簫來笛往地聯(lián)曲相語呢?假如哪個人辨識簫曲,聽了出來,自己敗壞少林聲譽不說,也平白地污了人家姑娘的名聲——答不得呀!
可是,有問無答,豈不太失人情常理?何況,人家還在秦山助過自己一曲,今日,又在城下寬慰自己一番,如此俠義情懷!如此古道熱腸!自己能夠冷漠無語、不理不睬嗎?
人情事理,不能不答呀!
要么,就用簫聲告訴她,自己不是秦山那個吹簫人?一方面可免她勞心相問,一方面可免自己犯戒苦惱。
但是,出家人不打妄語,自己又怎么好簫聲欺人呢?
如實回答吧?知音相逢、舊識相遇,因那前事因緣,不知又要笛來簫往、你問我答到幾時,更要惹人議論。假如姑娘又要與自己一見呢?豈不是被人說成簫笛相約、和尚偷會姑娘,彼此惹出更大的麻煩?
答亦不是,見亦不是,不答亦不是,錯答亦不是。月清一時不知該何去何從,直覺一身僧衣,便是四面城墻,困得自己前后左右無路可走。只得暗暗祈禱佛祖,讓那笛聲快快停下來。
可惜,佛祖也無可奈何。笛聲依然傳來,似乎還微微帶有責備之意,責他太過不近人情。
罷了罷了!都是我自己一支簫曲惹的禍!我還是早早回到營中,今后,再不弄簫就是了!他苦惱地自責著,咬咬牙,下了城頭。
僧兵所駐的營地,就在東門內(nèi)街道北面,原為守御海鹽城東關的官軍營地,月空留下月清幫官軍鎮(zhèn)守海鹽后,官軍便騰出來讓給僧兵。這兒離城隍廟并不太遠,所以,月清回到營中,依然還能聽到笛聲,心中好不煩惱。
好一陣兒,笛聲才歇。
月清卻一直煩悶不已,偏偏又營里無事。他便把自己關在房中,靜靜參禪打坐,想借以平息郁悶,卻又好像總有笛聲在耳邊心頭縈繞,拂之不去。時而,他又不由自主地責備自己太小家子氣,竟不肯答人一語。如果用簫聲告訴人家自己乃西方一衲子,不便牽惹紅塵,也許早沒事了。如此翻翻騰騰地想來想去,竟亂糟糟的許久不能入定。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稍覺平靜。偏在這個時侯,有僧兵來報,說西堂雪山禪師來了。
他驚喜異常,急忙將宗畫迎入房中。
見宗畫滿面倦怠憔悴,眼中布滿紅絲,料想他是長途奔波、一夜未睡,急忙沏上一杯熱茶,又讓僧兵去備齋飯,這才問宗畫從哪里來。
宗畫簡單說了自己行蹤,末了才說尋找虹兒路過這里,特地來看望月清和僧兵兄弟一眼,簡單用些齋飯便去。
月清見他滿目焦灼,料他不會在此久等,寬言安慰一番,便出去催促齋飯。
宗畫獨留房中,抬眼看見墻頭掛著的洞簫。他本喜歡音律,在嵩山少林寺時,曾與月清等人一起跟虛白方丈學過笛簫。此時因為掛念虹兒,憂慮郁悶之情淤積心中,正好借簫傾吐。便摘下簫來,隨意吹起。
書為心畫,樂為心聲。人間諸藝,實為心跡,卻又皆通禪意:愈是無心,愈能傳心。所以,宗畫品簫,雖出無意,卻讓人聽來仿佛聲聲在問: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剛弄簫幾句,外面即傳來笛聲相應。聽來,那笛聲怨中帶喜,似乎在說:我就在這里!你終于肯說話了?
宗畫以為是月清在外面弄笛逗自己,遂音調(diào)一變,責備他不該拿別人的苦悶來調(diào)笑。
誰知,那笛聲竟也跟著一變,略帶微嗔,似乎埋怨他不該錯怪好人心。
“這個月清,平日蠻清幽一個比丘,想不到一入音律之中,竟這般愛笑鬧!”宗畫暗暗感嘆一句,又豎簫相答:別胡鬧了,我知道你是誰。
外面笛聲似乎微微一驚,反而責他不懂人情。而后,調(diào)轉委婉,似乎在訴說什么。
宗畫嘴角掛起一鉤笑,側耳傾聽。尋思,看你說些什么?
房門卻在這時哐當打開。
月清站在當門。臉上滿是緊張和煩惱。手中卻并無笛子。
笛聲,卻還在繼續(xù)。
宗畫頓時惑然,驚異道:“法弟,原來不是你在弄笛?”
月清沒有回答他,卻道:“你把事情弄岔了!豈不要惹麻煩?”
宗畫聽得莫名其妙,默默審視一下月清,又垂下眼簾一琢磨。這才微微點著頭,意味深長地輕輕“哦——”了一聲。
月清見他那樣,臉上愈急:“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可——”
宗畫沉著臉,冰冷的大眼斜翻他一下:“既有簫笛相問,法弟在海鹽頗不寂寞呀!”
“西堂、法兄——我——哪里——”月清急得眼淚汪汪。
宗畫瞥他一眼:“西天有個笑彌勒,恰恰少個配對的哭羅漢,你將來往生西天,正好補了這個缺!有話好好說,我又沒怪你什么!何必澇眉澇眼的?!”
月清以為宗畫真動了氣,便將秦山簫笛引倭與今日城頭簫笛再遇講述一遍,末了道:“我已聽出弄笛人是個女子,所以,才有問無答,未敢越雷池一步。偏是法兄今日陰差陽錯,簫笛相答,惹來麻煩,卻說我什么‘頗不寂寞?’”
宗畫知道月清為人拘謹誠摯,口無虛言,遂道:“是我錯怪你了!不過,有問有答,人間常情,你又何必這般固執(zhí)?心無掛礙,才是佛性嘛!你不妨去城隍廟看看,也許人家喪了親人,正孤苦伶仃,需要幫助呢!假如真是個弱女子,飄泊無依的,怕是更難——還是去看看吧!”
月清猶豫著:“我倒沒想這么多,只是想著佛門戒律——”
宗畫站起來:“別戒律戒律了!走,我陪你去——一人為私,二人為公。”
月清這才點頭答應,但見僧兵送來齋飯,便說法兄一路辛苦,還是先用了齋飯再去。
宗畫揮手道:“還是先度了他人饑腸,再自度饑腸吧!”徑自出門。
二人循著幽幽怨怨、如泣如訴的笛聲行至城隍廟門口,笛聲突然在院內(nèi)消失。大概是弄笛人發(fā)現(xiàn)有人來,才住了聲。
廟門門板已開裂變形,兩邊院墻更是斑駁殘缺,高高低低、豁豁口口。墻頂幾株枯草,或折或伏,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抬眼可見,院中一株死去的古柏,光光的虬枝,蜿蜓盤空、僵龍干蛇般停在半天。
明顯,廟里早已斷了香火、沒了道士。
宗畫推開虛掩的廟門,見庭中柏下、斜依一人。那人背朝他倆,蓬頭亂發(fā)、鶉衣襤縷;瘦瘦的,個子不高,像個乞丐。手里,卻提溜著一根長笛。
二人同時噓嘆一聲。宗畫朝月清低聲道:“怎么樣?是否如我所料——人家已經(jīng)淪落到這般地步了!”
月清信服地點點頭,看那乞丐衣服破爛,卻是男裝,顯然是男身,不由為他吹出柔婉如女子的笛聲感到驚訝。驚訝歸驚訝,卻又少了一份擔心和緊張。
兩人走過去,低喚一聲:“小施主”。乞丐轉過頭來,一張臉骯里骯臟,只有一雙眼尚顯清凈。他呆呆地,看著二人,高高撅著小嘴,無聲無息。
宗畫看看他手里的笛子,問剛才的笛聲是不是他吹的。
乞丐點點頭,依然無聲。
月清又問他是不是那個在秦山用笛子引開倭寇的人,被倭寇抓住的孕婦是不是他親人。
他又點點頭,還是不語。
宗畫感到奇怪,問他為什么不說話。
他張開嘴搖搖頭。
“原來是個啞巴!”宗畫、月清會意,不由暗暗感嘆。
宗畫裝作不相信剛才的笛聲是啞巴吹的,要他再吹一下。
啞巴乞丐斜著看他一眼,似乎對他的懷疑不滿,橫笛便吹。
月清一驚,馬上聽出是秦山引倭的笛曲。尋思:如此笛藝,決非尋常乞丐所能。他過去必是樂班中人,只是遭遇慘變,淪落至此而已,便有心將他度入佛門,以便將來切磋技藝。
宗畫也覺乞丐非同一般,隨即掏出些散錢和碎銀,要他買些衣食。
乞丐接過,合什相謝。
月清問他愿不愿意皈依佛門,乞丐卻搖搖頭。
宗畫、月清相對一嘆,又問他會不會寫字、家在哪里,還有沒有什么親人等。
啞巴皆以搖頭作答。
二人無奈,只得囑些小心風寒的話語,嘆息著離開。
路上,宗畫道:“法弟今后盡可以簫笛相答了,我觀啞巴雖外貌骯臟,眸中卻甚是清湛,頗有佛慧。你需留心相幫,慢慢將他度入佛門,免得他以后流浪受苦,也是一件功德。將來你們?nèi)裟芡鷥敉粒缓嵰坏?,伴佛說法,莊嚴道場,必能引得天花竟放,讓草木皆生道心、頑石盡起敬仰,豈不完美?”
月清道:“多謝法兄指點,我一定竭力度他!”心里卻在納悶:這啞巴好生奇怪,寧愿孤身飄零、衣食無著,卻不愿皈依佛門,落個飽暖。這究竟是為什么?他自己身在那樣的境地,卻還用笛聲寬慰我的苦惱,這又是怎樣的情懷?
用罷齋飯,宗畫即辭別月清與眾僧兵,離開海鹽。他估計月忠與火蓮花等人肯定追蹤宗詩、俞大猷等人去了紹興,便也直奔紹興。
趕到紹興府城,已是夜里掌燈時分。他一打聽,月忠、火蓮花果然駐營城中。料想二人此時應在營中,隨即尋了過去。
果然,剛剛行近營門,即見月忠、火蓮花二人并轡騎馬出來。
月忠看見宗畫,勒馬就往營門里拐,卻被火蓮花一把拉住。
宗畫看在眼里,頓起猜疑:他為什么遠遠看見我就要躲開?虹兒不見,莫非真是他做的手腳?還是他和火蓮花合謀而為?心里想著,腳下步子更快。
月忠見他行近,下馬合什,稍顯不安道:“法兄,你這么快就趕來紹興與我比武?不過,今日不行——”
“月忠!”宗畫不等他說完,即喝斥道,“別與我東拉西扯!你們做的好事??!”
月忠一愣,看看火蓮花,滿臉茫然道:“我們——做了什么好事?”
火蓮花也是大惑不解,轉臉朝宗畫道:“喂!雪山禪師,別老是一見面就發(fā)火——你這到底是哪里來的無名火呀?”
宗畫鼻子里哼了一聲:“別裝糊涂!你們把虹兒藏哪兒了?”
月忠與火蓮花又對視一眼,轉過臉,都是滿臉委屈。
“法兄,明明是你去接虹兒了,我們怎么會知道她在哪里?”月忠道。
宗畫并不信他:“我是去接虹兒,可她不知去向——你在乍浦見我時,就說過虹兒可能有意外的話,果真應驗了!難道你神機妙算不成?不是你的手腳,會是誰的手腳?”
火蓮花驚異道:“虹兒真的沒了人影?”轉臉探查似地審視著月忠,“對呀!你怎么能預卜吉兇?”
月忠尷尬不已,不自在地看著火蓮花,惶然道:“我那里能、能預卜吉兇?只是、只是那么一說罷了!”扭頭皺眉看著宗畫,無聲埋怨他不該露此一嘴。
宗畫卻全然不顧,一味冷臉道:“你是不是怕比武輸了臉面,才這樣故生枝節(jié)?我告訴你:人,你要乖乖交出來!武,也是一定要比!”
火蓮花見他說話毫無情面,迎上怒道:“誰說月忠?guī)煾蹬赂惚任?,他已?jīng)答應我,要與你比個高低了!別把人都看扁了!”回頭又朝月忠道,“無論比武輸贏,我們都該堂堂正正,你怎么能藏了虹兒來生事拖延?還不快點還人了事?”
月忠狠狠瞪了火蓮花一眼:“你也如此說話!我們大多時侯都在一起,我怎么去活生生藏一個人?我壓根沒人,又往哪里還人?”
燈光下,火蓮花臉色好看許多,卻又緊叮一句:“真的?”
“真的!”
“那就算我怨枉了你!”
宗畫見他二人自顧自地言來語往,生厭道:“你們就不要做戲了!”
火蓮花猛地掉頭,峻起臉色道:“誰做戲了!月忠?guī)煾档脑?,你不信,我信!你不信,就只管查!他如果真使了小人手段,藏了虹兒,我就一劍挑了他!”說罷,一把按住劍柄。
“法兄!我是那樣的人嗎?”月忠也一臉委屈道,“我當時確是不愿比武,才有意那樣說一句,讓你離開。但我實在沒有做什么手腳——若將來證明是我所為,我就一劍自己了斷!哪還等著你們來羞辱我?!”說罷,憤憤把臉甩到一邊。
宗畫見他倆說的動情,也覺不像謊言,心里陡地沒了底,低了聲氣道:“你在乍浦不那樣說,我怎會疑你——月空法兄家里,只剩下虹兒一人,又是我?guī)舷抡沂甯傅?。她若有什么意外,我怎么對得起月空法兄的在天之靈?!”
月忠、火蓮花俱被宗畫感動,不再怨他說話傷人,各自沉默無聲。
冷凝一會兒。宗畫道:“法弟,你與我找虹兒去!”
月忠抬起頭,茫然道:“我們往哪里找?莫不是再回嘉興府城去?再說——”
宗畫立刻打斷他:“再回嘉興就再回嘉興!有什么好畏難猶豫的!先從嘉興找起,那怕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找到她!”言語間,聲音已經(jīng)嘶啞。
月忠道:“我哪是畏難猶豫!只是,我覺得應該先去看看堂主雨山他們!”
宗畫問為什么。
月忠聲音低沉道:“我們剛接到俞將軍送來的消息:僧兵從海路回紹興途中,被倭寇從后偷襲,近百僧兵只剩下了十幾人,雨山也受了重傷,現(xiàn)在俞將軍行轅療傷,還昏迷未醒??蓢@,八、八十多個僧兵弟兄啊——”他突然哽咽起來,語不成句,“全部葬身大海,尸、尸骨難尋??!”末了,實在控制不住,竟嗚咽起來。
宗畫頓覺渾身冰冷,僵在原地。
許久,他才聲似血染、語如磞玉般道:“血債,還要——血償!我、宗畫,誓與倭兒血拼到底!”說罷,招招手,要月忠、火蓮花帶自己一起去看宗詩。
三人走的很沉重。一直到俞大猷行轅,他們沒再說一句話。
俞大猷聞報,迎出轅門,帶三人到后堂宗詩療傷處。一路頻頻自責:“都怪我俞某用兵不當,才讓少林僧兵遭此重創(chuàng)?。 ?p> 三人惦著宗詩傷情,都未問及當時海戰(zhàn)情景,只是安慰俞大猷不必太多自責。
當他們走進宗詩療傷的后堂時,宗畫、月忠和火蓮花三人卻同時愣住了。
虹兒!
虹兒竟坐在宗詩床邊,正一勺一勺地給他喂著什么。
見他們進來,虹兒站起來,面露喜色道:“你們都來了——哦,他剛才迷迷糊糊低喃著要水,看來好了些!”
月忠、火蓮花同時看看宗畫,卻又不便說什么,直接走到宗詩床前。
宗畫呆愣片刻,也跟過去。他們看看宗詩臉上、前胸、后背的刀傷,又問些用藥情形,便坐下來守候。
火蓮花接過虹兒的藥碗,替她給宗詩喂水。
虹兒走到宗畫跟前道:“我聽俞將軍說,你又回了一趟嘉興?這是剛從嘉興來嗎?”
宗畫點點頭。
“那也一定累壞了,該是又餓又渴吧?”虹兒說著,趕緊倒上一杯熱茶遞給他,“你又多跑一趟冤枉路干啥?”
“去接你嘛!”宗畫呷了一口茶,感覺甜滋滋的,身上的勞累也幾乎消散凈盡,只是不明白虹兒怎么突然到了這里,又為什么說他跑了冤枉路,難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去接她的?心里不免有些迷惑。但畢竟已經(jīng)見到了她,而且知道她安然無恙。那些迷惑便大可以暫時不去管它。
卻聽虹兒又道:“你讓我南下,自己卻又回去,是打仗打糊涂了嗎?”
月忠、火蓮花又同時閃宗畫一眼。
我讓她南下?我?guī)讜r讓她南下了?宗畫自己卻大覺疑惑起來。但此時此地,正在探望受傷的師弟,不好把話題扯到他處閑問,便支吾道:“哦!你來了就好,正可照看師弟療傷,倒是難得的幫手!”
虹兒見他答非所問,微微瞟他一眼,亦不再說什么。
一會兒,又有郎中過來探視查傷,俞大猷帶宗畫、月忠等人退避別室,才將僧兵遭受重創(chuàng)的情況簡單介紹一遍。
當日,俞大猷率官軍、僧兵泛舟返回紹興,因擔心王直北援王盤山倭寇,便令帶回來的兩艘倭寇大船作前鋒開道,而讓僧兵仍乘小舟殿后,意在讓不熟悉水戰(zhàn)的僧兵稍事休息。
果然,行至半道,即遇一支倭寇駕船截住去路,遂戰(zhàn)在一處。
前面戰(zhàn)事正緊,后面又從大、小巫子山之間突然殺出一支倭寇船隊,撲向僧兵。僧兵舟小,躲避不及,被倭寇大船悉數(shù)撞翻。盡管舟中備有救命的大竹竿,但僧兵一旦入水,肩胸以下便全不自由,兩臂又要抱著竹竿浮水求生,面對倭寇的長刀利箭,根本無從還手。有些僧兵舉臂迎刀,竟至雙臂全被砍落;還有僧兵頭、頸、肩上扎滿了倭寇毒箭。等前面的官軍抽出一部回援時,僧兵已所剩無幾了……
俞大猷說罷,又感嘆道:“只怪俞某用兵無方。俞某實為僧兵罪人??!”言未盡,眼中熱淚滾滾而下。
宗畫等人安慰一番,也各自吞聲而泣。
夜半時分,宗詩終于醒來,一見火蓮花和虹兒守在自己床邊,頗覺奇怪,竟虛弱地問自己這是在哪里,她二人又怎么會在自己身邊?
虹兒說他受了傷,自己和火蓮花正在照看他?;仡^又指指宗畫等人道:“雪山禪師、月忠禪師他們也都來看你了!”
宗詩想抬起頭看看眾人,卻感覺頭上、頸上痛的厲害,竟是用不上力。
眾人趕緊靠近床邊,要他好好躺著。
宗詩又困惑地問眾人,自己怎么受的傷。
火蓮花道:“看你傷成啥樣了?還問這個——你們僧兵在海上被倭——”
虹兒趕緊從背后拽拽火蓮花衣襟。月忠也急忙斜眼瞪著火蓮花咳嗽一聲。
宗畫強顏一笑,說沒什么大事,他也只是受些輕傷,讓他只管好好養(yǎng)傷。
宗詩左右瞟瞟眾人,卻發(fā)現(xiàn)大家都有意無意地躲著他的目光,似有什么事瞞著他。他閉上眼睛,自忖自憶起來。
一會兒,他忽然睜開眼來,卻已是滿目淚水,嘴里有氣無力的喃喃道:“我、我、我對不起僧兵兄弟啊!”竟自嗚咽起來。
眾人好一陣勸慰,他才止住悲聲。突然他又緊緊咬著嘴唇,雙目直瞪房頂,昏了過去。
郎中向眾人說,他身受重傷,心智還未全醒,眾人留在這里,反而會勾起他更多慘烈回憶,最好都暫時離開,只留虹兒一人照看。
眾人覺得有理,只得退開。宗畫磨蹭著走在最后,本想單獨問問虹兒怎么到的這里,又為什么說是自己讓她離開嘉興的??捎X得她正伺侯重傷師弟,在這里相問,有些不相宜。轉思:反正她在這里,晚些時候問也無妨,便緊走幾步,趕上月忠,去看望其他僧兵。
到了后半夜,虹兒見宗詩睡得平靜,自己也感覺困倦已極,便披衣伏在窗下的小幾上小憩,竟不知不覺睡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宗詩又迷迷糊糊地喃喃著叫水。
很快,他感覺一柄小勺靠近唇邊。接著,一勺清水流入口中。甜甜的,暖暖的,直入肺腑。
一口,兩口,三口……
漸漸地,他感覺自己氣息慢慢順暢,身上也隱隱滋生氣力,竟然緩緩地爬了起來,一步一步地在彌漫的黑煙中挪動。
忽地,他又覺眼前微微一亮。不禁暗暗感嘆一句:“啊——終于走出來了!”
朦朧中,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一柄光亮的鐵勺正送往唇邊。他這才意識到,剛才爬起步行只是一種幻覺。他張開口,呷一口溫熱的清水,心里又清爽許多,遂喃喃道:“虹兒,謝謝你!”
卻不聽回答。
斜眼去尋身邊的虹兒,他卻一下子驚呆了。
守在床邊的,竟是一張新的面孔。
他不由驚訝結舌:“你?你——”
顧翁(清代學者顧炎武)在《日知錄》中作了記述,嘉靖中,少林僧御倭……自為部伍,持棍擊殺倭甚眾,皆戰(zhàn)死。
——張國臣《少林文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