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兒!”宗詩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是你?”
對面的尼姑正是虹兒。
“雨山禪師?”虹兒亦是滿臉驚喜,“果然是你們!”隨即又向其它幾只小船上張望,似乎在尋找什么人。
宗詩知道她想看到誰,即道:“哦!雪山師兄不在船上?!?p> 虹兒頓時面起桃暈,悵然垂下眼簾。
宗詩連忙接著解釋:“師兄去臺州找你了。怎么你們沒有打上照面?”
“?。俊焙鐑赫б汇?,眼波微漾,泛起一層懊惱,“我在臺州聽說僧兵鎮(zhèn)守金塘島,便來找你們,到此正想搭船過海,聽漁民說有支倭奴剛在這里被少林僧兵趕走。我便趕緊找來——沒想到,雪山禪師會去臺州——”說著,原本踏上船板的一只腳又猶豫著退了回來。
宗詩看得分明,自然猜到她是想留下來等候師兄??勺屗律硪蝗肆粼谫量茈S時都會出沒的地方,顯然太危險了。于是勸道:“趕緊上船吧!師兄找不到你,就會回金塘島。何愁不能見面?但你要留下等他或找他,那就難了——誰知道他離開臺州后,又會從哪里搭船回金塘島?所以,我們還是回金塘島等他最保險!”
虹兒低頭默忖一會兒,也覺這是最為可行的辦法,這才移步上船。
宗詩撤了船板,一抬頭,卻見遠處一匹快馬正向這邊飛奔而來。馬上一人邊喊邊招手,雖然聽不清喊的什么,卻能感覺到那人急迫的心情,不知他是要搭船還是有什么急事。
虹兒聞聲轉身,乍覺那人應該就是宗畫,不由睜大眼睛,直直地看著,嘴里朝宗詩道:“看那人像有什么急事,我們、我們還等一等再開船吧!”
宗詩猜出虹兒的心思,點頭答應。
距離越來越近,那人的聲音漸能聽清。
“等一等——等一等——”
人影也漸漸清晰起來:一身盔甲,是官軍打扮。
難道又有什么緊急軍情?宗詩立刻繃緊神經。
虹兒卻微微嘆口氣,轉過身來,低了頭,輕輕捏弄著自己的纖纖玉指。
“船上可是少林僧兵嗎?”馬上那人大叫道,“雨山師弟可在船上?”
宗詩終于認出馬上的宗畫,急忙興奮地回頭招呼虹兒:“是雪山師兄——虹兒——是雪山師兄!”又慌忙向宗畫招手,大聲報出自己的法號。
“雪山——”虹兒驚喜轉身,口里低應著宗詩,“——禪師?是、是雪山禪師!”眼中,淚珠就滾落下來。
宗畫很快飛馬過來。宗詩、虹兒也早已迎到岸上。
幾步開外,宗畫翻身下馬,朝宗詩氣喘吁吁道:“真趕的巧,果真是師弟!我到臺州,聽說虹兒去金塘島找我們——海上倭奴出沒頻繁,我猜她必選陸路,便飛馬趕回。才到這里,就聽說有支少林僧兵剛打了勝仗,猜想就是你們——”說著,閃一眼宗詩旁邊的虹兒,一愣,再瞧一眼,頓時住聲。臉色,驟然冰結。
虹兒原本羞答答喜盈盈看著宗畫,見他面色驟變,慌亂低頭自顧一下,看見身上的僧衣,突然意識到什么,怯怯地抬起頭,閃了宗畫一眼,眼中似含愧意。
宗畫突然撇開宗詩,走向虹兒:“虹——兒——你,怎么這樣一身打扮?難道——”他一語三頓,有些氣凝舌結。
“我,我不這樣行嗎?虹兒低應道。埋頭胸前。”
宗畫面色由青轉白,有些唇抖道:“我們、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你不出家!”
虹兒撣一下僧袍道:“我不如此打扮,一個弱女子如何孤身遠來這里?”
一對墨劍似的眉毛刷地輕快挑起,眸子里倏地星光一閃。宗畫臉色緩和下來:“這么說,你沒有——”
虹兒輕輕點點頭。
宗畫閉目舒了一口氣,這才回頭招呼宗詩:“師弟,你在一邊發(fā)什么愣呢?”
宗詩笑笑,沒出聲。聽說虹兒是為遠行安全才喬妝為僧,心下也為她感到高興。又見師兄一副石頭落地的樣子,暗笑師兄面冷心癡。
虹兒卻朝宗畫輕聲道:“怎么,你不做僧兵了嗎?”
宗畫正為巧遇虹兒高興,不在意道:“怎么會呢!”
虹兒朝他身上的衣甲努努嘴。
宗詩知道師兄是為躲避錦衣衛(wèi)和張四維爪牙追捕,才故意一身官軍打扮,掩人耳目。便走過去,學著虹兒剛才的口氣,調侃道:“師兄他,他不這樣行嗎?”
虹兒一下子勾了頭。
宗畫撇了師弟一眼,目光仿佛說:別逗她了!嘴里趕緊向虹兒解釋:“我是——是要辦些官軍軍務,所以,才穿了官軍的衣甲!”他不想讓虹兒知道張四維、錦衣衛(wèi)正在搜捕他二人,免得受到驚嚇。
宗詩聽出師兄心思,自然也不提朝廷追捕一事,連忙催他們上船。說有話回到金塘島再補。
虹兒依言轉身上船。宗畫卻回顧一下馬匹,立在原地沒動。宗詩以為他是擔心船內窄狹,不能渡馬過海。便笑道:“果然是英雄愛戰(zhàn)馬!師兄不必擔心,把我這條船上的僧兵弟兄往其它船上勻一勻,不就留出馬匹的空地兒了!”
宗畫卻皺著眉搖搖頭,沒言語。
宗詩有些疑惑,走過去問他到底怎么回事。
宗畫看一眼船上的虹兒,把師弟拉得遠一點,這才低聲說他和虹兒不能回金塘島,因為少林僧兵駐守在哪里,錦衣衛(wèi)就最有可能去那里查他和虹兒的下落。去金塘島,不僅帶累僧兵,還會暴露虹兒下落。
“也是?!弊谠婞c點頭,又道,“那你們要往哪兒去呢?”
“我也沒想好!”宗畫嘆口氣,茫然四顧,面前是云海茫茫、身后是云山朦朦,陰郁的暮色重重地擠壓著他。他實在不知該帶著虹兒逃向何方。
宗詩看看師兄,又看看船上的虹兒,尋思:安恬地等在船上的虹兒哪里知道,渾身絕技的師兄此刻正為她惶然失據(jù)、不知何去何從。他究竟是出于憐憫還是喜歡呢?而虹兒孤身由臺州來這里尋他,應該也是萬千心思。這一男一女一僧一俗,你牽我掛,尋尋覓覓、何其苦也!他們終于意外邂逅了!可他們又該往哪里去?路在哪里?落腳處在哪里?不由地,他又想起妙慧,自從她隨火蓮花的女營去鎮(zhèn)守金塘島北面的幾個小島,便很少有她的消息。雖然再也沒了她逼自己還俗的煩惱,可此刻面對師兄和虹兒,又突然沒來由地想到她。“阿彌陀佛!”他趕緊默念一句,定下心神。見師兄仍然徘徊沉思,不免為他悄然感嘆。無意間,目光落在金塘島北的海面上,腦中忽然跳出一個想法。
“師兄,我想起一個地方,你和虹兒可以暫去那里一避!”他靠近宗畫,悄聲道。
“哪里?”宗畫濃眉下的眸子驟然亮起。
“火蓮花的女營!”
“那里?”宗畫的眉峰再次蹙起,同時一搖頭。
宗詩不知師兄對火蓮花素無好感,問他為什么不行。
宗畫道:“我一堂堂七尺男兒,豈能到什么女營躲避?再說,火蓮花太野,口口聲聲要建一個女兒國,將來會連累虹兒的!”
宗詩明白了癥結,一笑道:“師兄你想哪里去了!女營本來就比我們僧兵弱,全靠月忠?guī)椭毐@些年才精強起來。但依然缺少武藝絕綸的大將。以師兄的功夫,去那里,正是助她們一臂之力,哪里是去躲避;再說火蓮花,月忠也多次向我說起過:她其實是個女中豪杰,一身是膽、滿懷忠義,只是有些口無遮攔。只因官軍殺了她的親人,充作倭奴首級報功,她才被迫率領十里八莊的女子群起抗暴,聚義山林,聲稱要建一個女兒國,可一旦月忠曉以大義、敦勸抗倭,火蓮花便暫捐家恨、率領女營抗倭保民。這樣一個奇女子,怎么會連累虹兒呢?再說,你和虹兒去那里,不正好可以聯(lián)手月忠、妙慧,打消她建‘女兒國’的想法嗎?最有利的是:錦衣衛(wèi)也想不到你會去那里,火蓮花更不會讓錦衣衛(wèi)沾她女營的邊兒,虹兒豈不更安全?你仔細想一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一番話,讓宗畫的心頭漸漸敞亮起來?;鹕徎ǖ谋瘧K身世和嘯聚山林的起因,讓他深感意外和觸動。他轉身望著金塘島北面的海域,半晌沉默不語。
“也許師兄已聽說了吧——”宗詩也望著相同的方向道,“自火蓮花的女營在那幾個小海島駐守后,那些島就被漁民稱為七姊八妹島了?!?p> 宗畫終于艱難地點點頭:“我就暫帶虹兒去那里吧!”心下卻在想:我昔日對火蓮花頗存偏見,多有得罪,這次到她那里,她又會如何對我呢?
一個多月后,日本天皇御封的“凈海王”王直又驅十余萬眾、兵分三路,登陸進犯大明。其中,南路三萬人,由他駕下的“千島總督”謝和統(tǒng)領,進犯溫州;中路三萬人,由他的“威明將軍”葉碧川統(tǒng)領,進犯臺州;北路五萬人,仍由“天差平海大將軍”徐海統(tǒng)領,取柘林、下乍浦,直犯嘉興、杭州。
此時,總督浙閩江南軍務的楊宜已被朝廷免職,胡宗憲正式繼任總督。易帥之際,倭寇突然大舉來犯,溫、臺、嘉等沿海各府頻來告急。胡宗憲急令俞大猷率兵馳援溫州,戚繼光率部增援臺州;而令新任巡撫阮鶚東援嘉興。由于北路倭寇勢大,胡宗憲、趙文華也親自率兵五千,出杭州府城,駐守余杭縣塘棲鎮(zhèn),與阮鶚、盧鏜形成犄角之勢。
胡宗憲用徐渭計,誘敵深入,然后與阮鶚、盧鏜三面設伏,夾擊倭寇進犯杭州的前鋒,旗開得勝,一戰(zhàn)斃敵千余人。徐海前鋒受挫,退兵陶宅鎮(zhèn),與柘林、乍浦、澉浦等倭寇形成犄角。趙文華大喜過望,急令阮鶚、胡宗憲進擊陶宅。而此時,倭寇北路大軍也從四面云集陶宅。結果官軍大敗,阮鶚損兵二千,胡宗憲損兵千余,游擊將軍宗禮陣亡皂林鎮(zhèn)。阮鶚退兵桐鄉(xiāng)縣城,被倭寇團團圍住。
趙文華見勢頭不妙,怕將來承擔兵敗責任,以向朝廷稟報戰(zhàn)況、請求增援為名,竟臨陣脫逃,惶惶返京。
胡宗憲欲解桐鄉(xiāng)之圍,就近從湖州、衢州、紹興、寧波等地調兵。小山接到增援桐鄉(xiāng)的總督手令,即將金塘島防務完全交給島上客兵,迅速秘密北上。
聚將鼓轟鳴一陣子后,胡宗憲進入行轅議事堂。他掃視一下諸將和幕僚,遂問案邊中軍:“怎么不見徐先生?”
徐先生即指徐渭。盡管徐渭比胡宗憲年輕六、七歲,胡宗憲卻一直稱呼他先生。這一點,胡宗憲身邊的人都知道。
中軍說,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已經派人去找徐渭了。
“這徐文長也太不像話了!”幕僚中,一個叫卜仁賢的師爺扯嗓道,“平日仗著總督大人對他的厚愛,頗失上下禮數(shù),今日又遲延不至、無視軍律,大人若不治罪,恐難號令三軍!”
胡宗憲一搖手,沉著臉道:“卜先生,你難道忘了——徐先生并未入幕嗎?以軍律責賓客,怕有所不當吧!我們只管先議事吧!”
卜仁賢見總督對徐渭如此優(yōu)容,不敢再說什么。
議事剛剛開始,即聽門口軍士喊道:“徐先生到!”
胡宗憲一個“請”字出口,即見徐渭頭戴烏巾,一身素袍,步履輕盈進來。
見徐渭一臉沒事兒人似的,胡宗憲道:“徐先生哪里去了?怎么這時候才姍姍來遲?”臉上雖帶著笑,口氣里卻透出埋怨。
“我與一新識——哦,也算是老相識,小飲了兩杯。這便來遲了!”徐渭依然不緊不忙,環(huán)揖眾人,歉意道:“徐渭來遲,勞諸位久等,還請恕罪!”
此言一出,眾人立時低聲議論一片。就連在坐的小山、宗詩、月清等人也覺不可思議,即便徐渭沒有入幕,僅僅以賓友之身佐助胡宗憲,也不該在總督聚將議事時遲延,更別說飲酒誤事了。
胡宗憲斂去臉上笑容:“本督知道先生詩酒風流。不過,如今阮巡撫桐鄉(xiāng)被圍,軍情緊急,先生依然留連其中,怕是要誤大事的!”
徐渭朝胡宗憲一拱手:“大人說的極是,不過,我今日這酒,卻也是為了桐鄉(xiāng)解圍呀!”
見他說得認真,胡宗憲半信半疑道:“徐先生可喝出什么錦囊妙計來嗎?”
徐渭道:“喝酒哪里能喝出什么錦囊妙計?然而,卻是喝出一個能解桐鄉(xiāng)之圍的人來!”
堂中頓時泛起一片嗡嗡議論聲。有人一邊竊竊議論,一邊頻扯嘴角,顯然是懷疑徐渭風流疏狂、大言欺人。
胡宗憲卻是一喜,問那人何在。
徐渭說已把那人送入行轅后院客廳,只等胡宗憲私下密見。
胡宗憲既驚喜又疑惑,一拳擂在桌案上道:“好!既能解桐鄉(xiāng)之圍,便是高人!本督就先去會會這個高人!”說罷,讓眾人暫留堂中商議解圍之策,招手讓徐渭跟他一起去后院客廳。
徐渭卻又叫出宗詩。他見胡宗憲一臉不解的神情,便眨眨眼,神秘道:“胡公,那人既是你我的相識,也是雨山禪師的相識,自然禪師也應見見他。再說,那人解桐鄉(xiāng)之圍,還需禪師幫忙才成!”
胡宗憲愈加惑然,低喃道:“到底是什么高人——還是我們三人的相識?先生究竟玩的什么戲法?”
宗詩也聽得一頭霧水,茫茫然翻騰著記憶,卻始終不知自己認識過什么高人。
三人到客廳門口。胡宗憲急匆匆向里張望一眼。見一年輕人亂發(fā)蓬蓬、衣衫襤褸,正手捧著一杯茶,神色緊張地看著門外的他們。
“這就是那位高人?”胡宗憲轉臉看著徐渭,眉頭一皺,鼻孔里直倒氣,“我還認識?徐先生,你這玩笑開大了點吧?這是哪里來的叫化子,還不趕緊給我趕出去?!”
宗詩瞪大眼睛看那年輕人,要辨辨清楚。卻因他亂發(fā)遮了半副面孔,又背對燈光,根本辨不出面目,更別說發(fā)現(xiàn)什么相識相熟之處了。
徐渭呵呵笑道:“胡公不要性急嘛!剛才胡公說他是高人,我可沒有這樣說啊!”說著,展袖請胡宗憲進門。
胡宗憲邊行邊埋怨:“是你說他能解桐鄉(xiāng)之圍,本督才認為是高人嘛!”
“如此說來,他就是高人了——因為他的確能解桐鄉(xiāng)之圍嘛!”徐渭笑著,將胡宗憲、宗詩二人讓進客廳。
三人坐下。那年輕叫化子呆呆看著胡宗憲和宗詩,突然喃喃道:“買河——大哥?!少林——禪師?!”
胡宗憲愣了一下,拉了臉朝徐渭道:“什么買河大哥?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呀?”
聽見“買河”二字,又聽年輕人叫自己少林禪師,宗詩心中陡地一顫,不由瞇了眼細看年輕人。忽然,他竟覺得幾分面熟。既而,幾年前的一個影子出現(xiàn)在頭腦中,并由模糊而漸漸清晰起來。
徐渭則向胡宗憲提醒道:“胡公,莫非你忘了當年在紹興利濟橋買河的事情?我當時可是賣主??!”
這一點題,胡宗憲、宗詩立刻想起當年在橋頭相遇的一幕,也同時猜到眼前這個年輕人就是當年伴母尋父的窮公子。
“汪澄——”宗詩輕輕叫出一個名字。
那年輕人手中杯子一顫,立刻應道:“是我!禪師竟還記得?”
胡宗憲不由感嘆道:“我們真是有緣啊,不想,今日又在這里見面了——哦,對了!你找到父親沒有?
年輕人搖搖頭。
胡宗憲嘆息一聲,轉而問徐渭是怎么踫上他的?!?p> 徐渭介紹說,傍晚時分,他從行轅出來,恰遇兩個行轅軍校押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后生從他面前路過。那后生看見他竟突然叫道:“賣河秀才——賣河秀才——救救我!”
他覺得奇怪,便叫住軍校,問他們押的是什么人。軍校說,是把守塘棲路口的官兵抓住的奸細,交給他們送總督行轅盤查。
徐渭撩開覆在奸細面前的亂發(fā),認出是汪澄。問是怎么回事。軍校指著汪澄道:“他要到桐鄉(xiāng)去,被把守路口的官軍截住,告訴他桐鄉(xiāng)正被倭困,要他回去,他卻聲稱到桐鄉(xiāng)救親人,硬要闖過去,官軍懷疑他是倭奴奸細,便抓了他?!?p> 徐渭聽了,也覺奇怪,便讓軍校把汪澄交給他,由他盤問,軍校都知道他是總督敬重有加的上賓,專門佐助總督抗倭的,便放心地把汪澄交給他。
見汪澄穿得單薄,又冷又餓,徐渭就帶他到鎮(zhèn)上的小酒店里吃飯充饑、小飲暖身。
小酒店里,汪澄才向兩次幫自己的恩人吐露硬闖去桐鄉(xiāng)的實情:說他最近遇到幾個從倭寇魔窟逃回的漁民。漁民傳言,倭寇大頭目、被日本天皇封為“凈海王”的王直,其實原是微州府歙縣的一個商人,原姓汪,名五峰。在浙江沿海經商賠本后,下海做了海盜,把海上劫來的財物,販往日本,又與日本武士浪人交往,做起亦商亦盜的買賣,很快發(fā)達起來,并在日本五島的平戶安了家,建起海盜商市。為了對付明朝巡海的官軍、搶劫更多的財物,他又逐步收編明朝沿海海盜和日本武士浪人,最終成為一個擁嘍啰十萬、戰(zhàn)船數(shù)百艘的大倭頭。汪五峰因怕明軍知道他的身世、問罪他的家人,才改名王直。因他原名汪五峰,熟悉他的幾個大倭頭和日本人,便稱他為“五峰老船主”。
對照姓名和籍貫,汪澄斷定,這個王直正是自己的父親汪五峰。因此,他才下決心去桐鄉(xiāng)勇闖倭營,希望能輾轉見到父親,勸他放下屠刀,解除桐鄉(xiāng)之圍,并且不要再進犯大明、涂炭生靈。可在塘棲鎮(zhèn)口被官軍截住后,他又不敢說明真相,怕官軍把他當作大倭頭的兒子殺了請功,所以,才支支吾吾只說是去桐鄉(xiāng)救人,卻又說不清楚。結果,便被官軍當奸細抓了。恰巧,又被徐渭撞上,問明原委,帶進了總督行轅。
胡宗憲聽罷,哈哈大笑道:“怪不得當年本督隨趙大人祭海時,聽那凈海王——哦,王直鄉(xiāng)音熟悉。聽你們這一說,他果然與我同鄉(xiāng)!當年他氣勢正兇時,我操著鄉(xiāng)音說要殺他全家,他當時就蔫了——他以為,我是同鄉(xiāng),極易探知他的底細,自然認為我說的不是大話。當時船上許多人,不知我為什么能震住他,其實,這鄉(xiāng)音就是謎底!”說罷,又是哈哈一通大笑,忽然又朝宗詩道:“記得小老弟當時也在祭海主船上,那一幕應還記得起來吧!”
宗詩點點頭,他的確記得當年的場景。為此,他還困惑了很久,不想今日才有答案,不由驚嘆胡宗憲心計過人。
胡宗憲正得意洋洋,不料汪澄撲通跪倒在他面前,聲淚俱下道:“原來大人見過我父親!我父親他好嗎?請大人派小人去見父親,勸說他歸順大明!”
胡宗憲盡收臉上笑容,現(xiàn)出一副悲憫之色。他沉吟一下道:“其實,本督當年就派人回鄉(xiāng)查過,只可惜你父親化了名,而你和母親出門尋父,沒有下落。我們自然也沒查出什么。更何況,當時本督不過一小小巡按,張經并不拿我當回事,弄不準的事,我自然也不能隨便公開來做,所以,查你父親家門的事便不了了之了!”轉而又無聲一笑道,“不過,我們終是有緣,今日竟再次見面。本督覺得你的確能幫我們解桐鄉(xiāng)之圍——這也是你為父減罪、并證明自己雖是倭頭之子卻并非倭奴的最好方法。只是、只是,本督不能放你去找父親。那樣——”他本想說:那樣,你父親反而沒了后顧之憂,放心侵擾大明了。卻又不能那樣直說,便轉口接著道,“朝廷聞知放了倭頭親屬,本督也吃罪不起!”
汪澄見尋父無望,又磕頭泣道:“那大人想怎么辦?”
胡宗憲看看徐渭道:“還是徐先生說說辦法吧!你不已有解圍之計了嗎?”
徐渭叫來一個軍校,讓他帶汪澄去洗澡換衣。這才說官軍兩日前剛剛捉到一個名叫蔣洲的倭寇信使,他自稱曾是王直的親信侍從,愿意歸降大明,立功贖罪。不如就讓汪澄給父親寫封信,交給蔣洲,再派兩個武藝高強,心智過人的少林僧兵陪同監(jiān)視,去見王直,勸他早早歸降大明!父子團圓。即便他一時不降,顧念父子親情,也會解了桐鄉(xiāng)之圍。末了道:“雨山禪師抗倭多年,有膽有識,智謀過人,又見過汪澄母子,知道一些情況,當是一個投書倭營的極佳人選。不過,還需由他再選一、二個武功高強的僧兵相伴。此去有三重意思:一是勸降王直,根除倭患;二是不能勸降王直時,就設法勸降其他愿降的大、小倭頭,以降者制不降。此即分化用間;三是即便用撫用間皆不成,雨山禪師能畫,進入倭窟后,詳探倭情、默記倭窟所在的海島地形?;貭I后,畫出來,以備攻打倭奴時用?!?p> 胡宗憲聽罷,不由拍掌笑道:“好好好!這便是先生當初在杭州巡撫官署,用筆墨交給本官的八個字:‘以撫入間,以間輔戰(zhàn)’??!”
“以撫入間,以間輔戰(zhàn)?!弊谠娋捉乐藗€字,也不住暗暗叫好,原來這就是徐渭初見胡宗憲、對答余寅提問時,密呈的八個字。果真是一字千軍?。∞D思自己馬上就要奉命深入魔窟,去勸降王直這樣的大倭頭,心里既興奮又緊張。
胡宗憲突然站起來道:“如今,本督所調的湖、衢等府官軍,尚未全至。即便到齊,我們集結在嘉興府的兵將也不足倭奴七成。與其浪戰(zhàn)損兵折將,不如就用撫用間!只是——”他扭頭看看廳外,見汪澄尚未回來,又接著道,“王直不見汪澄,不信是他兒子的書信怎么辦?”
宗詩腦中靈光一閃道:“貧僧可以畫出汪澄的畫像,帶給王直就是了?!?p> 胡宗憲還是搖搖頭,說王直父子已多年沒見過面,王直見了兒子現(xiàn)在的畫像也未必認得。
宗詩道:“這有何難?那就讓汪澄告訴貧僧他年少時的胖瘦模樣,貧僧再畫出他那時模樣,有這兩張畫像,就足以證明他兒子的確被我們找到了!”
徐渭想了想道:“還有,讓汪澄在信中,多多提及他跟父親在一起時的往事——如此,有畫像和往事佐證,就不怕王直不信了!”
胡宗憲這才放心地點點頭:“嗯!就這樣辦吧!”走過去,一手搭在徐渭肩上,一手搭在宗詩肩上,“你們一個出奇謀,一個入虎穴,皆是大明英才啊!倭頭歸降之日,本督為你們記首功!”
一輪朝陽終于跳出海面。
萬里海面鋪展起萬里錦繡,與東方天空的云緞霞光織在一起,讓原本蕭索的初冬富麗無比。冬日的陽光,雖然稍缺暖意,卻似潑了一天清冽的泉水,將一連半月來灰天暗日積聚起來的陰郁之氣,瞬間沖洗的干干凈凈。
宗詩站在船頭,雖被陽光眩得有些睜不開眼,胸中卻感覺愜意而振奮。旁邊明顯高他半頭的月清,腰插竹笛,手拄少林棍,神情凝重地注視著前方的海面。二人身后,站著一個方臉胖子,正歪頭和一個官軍低語。方臉胖子就是投降明軍的王直信使——蔣洲。
他們三人受命出使舟山島,去勸降王直。本來——宗經也要一同出使的。他本身是日本人,又熟悉倭情,原是極好人選??善驗樯狭四昙o,又迭經戰(zhàn)陣,近來竟一病不起,只得抱憾留在僧兵營中養(yǎng)病。
冬來北風正起,順風揚帆,飛舟而下,倒也快似奔馬。宗詩等人不覺已在海上飛馳半日。
遠遠地,忽見前面出現(xiàn)四、五條船只,橫成一排,正好截住去路。
宗詩擔心是海上散倭游蕩的船只,便下令避開它們。卻不料,他們的使船左繞,對面的船便左截;他們右繞,對面右截。看看實在躲不開,宗詩便令照直駛去。尋思,反正身上有給大倭頭王直的信,即便小股散倭截住他們,也不至于太為難,甚至還有可能帶他們去見王直。
終于靠近截道的船隊。宗詩等人見對面桅桿大旗上書一“明”字,便放了心,兩船相距百余步時,宗詩正手打涼棚,瞄著對面船頭想看看是哪支官軍,卻見對面一人走上船頭,朝他看看,喊到:“喂,雨山師兄——還沒認出我嗎?”
宗詩乍地心中一顫:那嗓音雖然久違,卻又十分熟悉,脆生生、甜滋滋的,其實,僅憑這聲音,他就馬上辨出是妙慧。一種久別重逢的喜悅油然而生,但礙于自己是僧人,不能與女子過分熱情,便抑抑心情應道:“哦,是妙慧師妹呀!”
蔣洲看看宗詩,又看看對面的妙慧,感覺有些奇怪。只見妙慧身披白底撒花戰(zhàn)袍,頭戴亮銀花冠,冠上插著兩根白雉尾,雖似戲裝,卻也英俏。他不明白,妙慧既稱宗詩師兄何以不是尼姑打扮,反是如此裝束?
月清卻望著妙慧輕聲贊道:“真是英姿颯爽?。 ?p> 兩船似交頸鴛鴦一樣,頭擦頭輕輕踫撞著停住。妙慧一個箭步跳上宗詩他們的使船,笑道:“我們在海面上巡邏,遠遠看見你們,當成了賊船,這才左攔右截,不怪我們吧?”
宗詩這才知道到了火蓮花女營鎮(zhèn)守的七姊八妹列島附近,便笑說無妨。
妙慧又問宗詩,他們這是要到哪里去。
宗詩怕妙慧為自己擔心,正期期艾艾不知怎么說。妙慧眼珠一轉,故意開玩笑道:“你們是又被倭奴打敗,乘船跑到我們這里,來搬救兵的吧?”
月清實在,臉騰地一紅道:“你太瞧不起我們了——告訴你吧,我們是去舟山招降大倭頭王直的!”
宗詩一驚,想截住他的話頭,已來不及了,趕緊轉身,背對妙慧,朝月清使眼色。
偏偏月清沒有會意,道:“怕什么?反正我已說了出來!又不是打了敗仗怕丟人,告訴她也無妨!”
妙慧突然呆了一下,又迅速拉了宗詩一把,埋怨道:“師兄,你就別遮來掩去了!我們從小在一起長大,你可從來沒騙過我——你說實話,這是真的嗎?”話音未落,眼中已噙了淚。
宗詩見已遮不過,只得點點頭。
“你們昏了頭嗎?那大倭頭王直有日本和漢人嘍啰十多萬,戰(zhàn)船幾百只,正不可一世,他豈能放著草頭王不做,而聽你們幾句話就輕而易舉地投降?”妙慧騰地起了性子,“這不等于去送死嗎?幸好今日被我截著了,我是決不會放你們過去的!你們最好還是乖乖地跟我到女營去!”
宗詩一下子急了臉:“師妹!不要胡鬧?。 币娒罨蹥馍淮罾碜约?,不由回頭瞟了月清一眼。目光中,既有無奈又有埋怨。
月清此時才明白自己說漏了嘴,闖了禍,不住垂頭唉嘆起來。
蔣洲見出了岔子,唯恐事情鬧大,耽擱了招降,連忙出面解釋,將徐渭巧遇汪澄并定計招降王直的始末細說一遍。
妙慧在紹興侍候宗詩養(yǎng)傷時,曾多次見過徐渭,知道他是江南大才子,對他也十分敬重和信任。如今,聽說這是徐渭的計策,心情才覺安穩(wěn)一些。她拭拭淚道:“既是這樣,我就不攔你們做大事了!”轉而又埋怨宗詩,“師兄,你也太小看師妹了!我是那樣不通大理的人嗎?你若早像月清法兄那樣把事情說明白,我還會生氣嗎?”
月清卻正為自己失口懊悔不已,也沒聽妙慧說的什么,只是一個勁兒地低頭合什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宗詩忙用膀子輕輕撞他一下,低聲道:“你就別瞎賠罪了!”轉身又連連向妙慧認錯,末了,讓她下令船隊讓道,放他們過去。
妙慧橫他一眼道:“就你著急!你們這回深入虎穴勸降,等于勸狼變羊。也不知幾時才能成功返回。好在上天有眼,讓我在這里截住了你們。你且到我船上來,我有幾句話說了,便放你們過去!”
宗詩左右看看,為難道:“我們有要務在身,有什么事,你就在這里說了,何必這船來那船往的麻煩!再說,我一僧人,到你們女兵船上也不好。”
妙慧似覺有話不好當眾開口,張張嘴再閉上,又狠狠瞪宗詩一眼。
宗詩卻在旁邊一個勁兒地催她快說。
妙慧拉他稍稍離開些眾人,才悄聲道:“我也要隨你們去舟山島!”
宗詩嚇了一跳,不由低吼道:“盡說傻話!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嗎?那是狼窩、是虎穴、是魔窟!”
妙慧卻一擰脖子道:“你們去得!我就去得!生,與你青梅竹馬,死,也要與你魂歸一鄉(xiāng)!”說罷,緊緊咬住下唇,淚水又漣漣而下。
宗詩見她又擰上勁兒來,一時心煩意亂,不知該如何勸她放棄隨行的念頭,下意識地轉過臉,用求助的眼神看看不遠處的月清。
月清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正要上前問問清楚,忽聽耳畔傳來一聲簫吟。他陡地身子一顫,急忙循聲轉身。
簫聲從距他們較遠的一條船上傳來。船頭上,背對他們獨坐一個盔甲嚴整的軍士,隨著簫聲悠悠,那條船正慢慢移來。
月清雖看不清那人臉龐,卻從那似曾相識的簫聲中分明認出一個人來。于是,他不等那船靠近,便急匆匆拔出腰間笛子。
一聲清澈的笛音,掠過午后涌動著金波銀浪的海面,飛了過去。
宗憲令客蔣洲、陳可愿諭日本國王,遇汪直養(yǎng)子滶于五島,邀使見直。
——《明史·胡宗憲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