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沉宓辦文會宴小聚
轉(zhuǎn)眼又到一年中秋，此次宮廷祭月典禮完成之后，便是中秋歌舞晚宴，眼下后宮二妃有孕，節(jié)慶亦比往年隆重不少，皇上特別看重貴妃這一胎，吩咐晚會座次由皇后和貴妃分列帝位左右。
對這個安排，淑妃是不滿意的，她認(rèn)為自己懷有龍裔，不能比肩皇后，怎么也該和貴妃平起平坐，偏偏貴妃處處壓她一頭，座次這塊先不提，單節(jié)慶的賞賜二人就完全沒法比，前日皇上借中秋之際對整個高家賜予了重賞，又抬升了高傲的品級，賜封其領(lǐng)授一項肥差，又特批高良振入兵部武選司擔(dān)任主事一銜，算正式入編，官秩六品，令其跟隨長官學(xué)習(xí)，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到淑妃這不過按常例賞賜，對滕家也只賞賜了節(jié)禮，官職一概未有。她在宮里心性最高，除了太后，連皇上都敢給臉色。
不過現(xiàn)在皇上不再像從前那樣重視淑妃，看她整個晚上冷淡著臉色一言不發(fā)，看在龍?zhí)サ那樯?，還是著意關(guān)心了幾句，只是淑妃一面禮貌謝恩，一面透露出愛理不理，皇上便不再注意。當(dāng)初恩愛時，皇上對她自命清高的脾氣再三寬忍，日子久了，難免排斥，又有貴妃大度溫柔的對比，作為一個勤政愛民的皇帝，他更愿意回到后宮便和相處愉悅的人在一起。
許多愛到后來的漸行漸遠，只是因為看透了本質(zhì)。
貴妃和淑妃一樣都在盡力為家族而奮斗，不過她比淑妃更早理解權(quán)力的本質(zhì)，更早領(lǐng)悟人性的強弱，入宮多年一直盡好后妃職責(zé)，盡心侍奉太后，尊敬皇后，漸漸把后宮四面經(jīng)營起來。對皇上的愛會好好回饋，好好開發(fā)。一段穩(wěn)定而堅固的愛，自然也給其家族帶來了諸多利益。
這次皇上親自下旨，為良振想學(xué)宗愨乘風(fēng)破萬里浪的志向鋪了路，使他成了一位年輕的小軍官，雖然文藝，也早出晚歸為朝廷工作。
沉宓也一口氣得了三大箱子賞賜，都是上好的穿戴用品。做小妹妹就是好，倘若嫁了人，與姐姐又隔了一層，便不如現(xiàn)在這樣，只要還在家，每次宮里賞東西，沉宓從不落后，別的姐姐也這樣寵她。
八月下旬，長日意興闌珊，沉宓讀《醉翁亭記》，有心想學(xué)太守之樂其樂，邀一場女子文會宴，于是便開了箱籠，拿出幾匹好緞子，叫來裁縫，給院子里丫頭們每人裁了一套新衣，外加一件織錦比甲，又添些珠翠花朵，收拾得耳目一新，方才下帖子。
俗量嬌昀等人收到請?zhí)?，都欣然答?yīng)前去。
永昀被父親問起赴什么宴，一聽文會宴，就笑了。文會宴是將宴飲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相結(jié)合，突出以文會友，重在文會，菜食屬于次要，不過這是純粹的文人文會風(fēng)格。許多打著文會宴名號的書生秀才聚會，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大吃一頓。
衛(wèi)侯爺對女兒調(diào)侃道：“古時候?qū)W士墨客以文會友，為此流傳下來諸如《蘭亭集序》、《滕王閣序》、《醉翁亭記》這些名揚天下的佳作，你等今日以文會友，如果作不出好詩，用這般雅稱，夫子豈不責(zé)怪！”
永昀有些羞赧，暗暗下決心，定要寫出一首詩來。
不日開會，雅俗、雅量、嬌兒、永昀、芍貞、在坻、文冉這幾位熟客到的甚早，一來晨夕苑，但見朝光旖旎下一片雕欄玉砌，姹紫嫣紅，隨即各自賞花玩鳥四處閑逛起來。
今日不光主子姑娘們打扮的蟬衫麟帶，熠熠生輝，侍女們也都整齊做了新的，舉目分辨：雅俗的侍女皆穿吳綾衣裳，妝花比甲；嬌兒的丫鬟皆是杭緞衣裳，織金比甲；雅量帶的幾個穿著潞綢衣裙，罩著五彩緞面金遍邊比甲；永昀的兩個是繡花半臂，滿地金裙；在坻的四個是湖綢衣裙，熟羅比甲；跟芍貞來的都穿綺裙綢衫，錦面比甲；文冉的丫鬟均是絲綢新衣，彩緞比甲。這些隨著主子出來的下人都代表各家體面，光看身上裝扮，就清楚那幾個是一府的。
沉宓見這些老熟人都不耐屋里坐，只顧閑庭信步賞玩，便讓丫鬟把茶先送給各位姑娘吃。
在場少了兩位熟面孔，典典大婚在即，飛飛是沉宓刻意不請，另外多出兩個人物，先來的一位是三夫人的侄女，叫姮朔，算是沉宓的表姐，前兩日隨母上京訪親。高國太見姮朔生得清秀窈窕，論品姿不輸沉宓多少，思及高府孩子少，多個女孩也熱鬧，便再三留在府中住下。姚家豐富盈盛，恐?jǐn)D在一起委屈了姮朔，又讓姚夫人收拾出大屋三間與她母女單獨安住，不讓早回。
眾人見姮朔嬌嫩柔麗，氣質(zhì)不凡，頓生幾分青睞，留心她的穿戴，一襲光彩射目的蜜藕色杜鵑紋妝錦金遍邊褙子，映著粉綠色緞子裙色如月華，交疊在腹前雙手白嫩纖長，七八串紫金七寶玲瓏釧套在一條腕上，襯得手臂像一條潔白的藕，整體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富養(yǎng)的女孩子。
另一位姍姍來遲的是康樂公主，小名卿安，其生母早逝，自幼養(yǎng)在貴妃膝下，目前宮里唯一健康長成的公主，因貴妃緣故，公主與沉宓情同金石，這次聞得沉宓要辦文會宴，特意求皇后拿了出宮令牌，趕來國公府玩。
公主長的白皙豐滿，五官柔和，不算驚艷，卻有十足貴者氣度，一身秋香色妝花牡丹繡鸞對襟長襖兒在自然光照下蕩漾片片金彩，木槿色織金鳳凰裙華圖斑斕，整套渤海金絲玉鑲金嵌珠寶首飾，從頭上、項上到手上，戴的遍身累累，珠光寶氣。
大家聽聞沉宓介紹，忙一起行大禮拜見公主。公主忙攔眾人免禮，她雖是天潢貴胄，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卻從不驕矜，待人一向真誠友善。
這次倉促見面，公主帶了十個金鑲琥珀大戒指，賞賜給了大家，見俗量嬌三個宛如謫仙，頗有親慕之意。
在公主的示意下，大家都把戒指戴了，雕金指環(huán)粗如鐲環(huán)，戒面的琥珀足有蛤蜊大一塊，為皇室制作的東西，當(dāng)真不計成本。公主見大家都戴了，便將多余一個自己也戴了，算作本次宴會的信物。
此時聚于西次間，一側(cè)隔扇門開了三對，那邊碧紗櫥全開，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中間新設(shè)一張闊矮的方桌，短邊坐兩人甚寬，搭配十張蓮花矮杌，頗有魏晉席坐之風(fēng)。
須臾上了茶食，其中四道蒸點，月光糕、桂糖紅棗栗粉糕、子母仙桃、野雞餡兒奶油芋粉團，四道酥點，雙色蝴蝶酥、荷花酥、蟹粉酥、糖漿果仁酥，四道鮮果，西域甜瓜、葡萄、五斂子、黃石榴，四道干果，杏仁、榛子、香榧子、西域貢棗，總共十六個碟。
眾人依禮入席，按長邊三人，短邊兩人分坐，公主特意請了雅俗坐在身邊，以示親近，她本難得出宮，這次開心的就像飛鳥出籠。
新炒的秋茶沖泡在翠青花紋描金葵口三才碗里，頗有一番風(fēng)味，公主端盞淺啜了一口，贊道：“秋茶葉葉含白露，醇香濃厚，不澀不苦，果然比春茶的口感更佳?！?p> 沉宓笑道：“就你口味兒刁鉆，年年在宮里把全國各地的貢茶都給喝了個遍?！?p> 雅俗笑道：“公主深諳茶道，自然不會厚此薄彼，也嘗嘗點心?！惫鞴慌c她一起把糖漿果仁酥吃起來。
文冉拿了一個五斂子在手把玩，一邊笑著說：“西域甜瓜和五斂子這兩種果子，我只是聽過或書中見過?！?p> 沉宓：“五斂子還罷了，甜瓜出自西域亦力把里，我也很少吃到，姐姐既喜歡，莫要跟我客氣。”
公主又對沉宓道：“我在宮里尚不知小姨有這些好姊妹，回宮若有機會，我定稟報父皇母后，請他們降旨，邀請大家去宮里，由我做一回東道。”
沉宓：“你想做東道未嘗不可，但是最好在自己宮里，別太多規(guī)矩。”
公主：“這個自然，我在自己宮里設(shè)宴，想去給母后和皇祖母請安也可以，她們久居深宮，也喜歡熱鬧?！?p> 嬌兒一邊吃石榴一邊笑道：“宮里的規(guī)矩如何？”
公主：“對于你們沒有多少，基本禮儀都會?！?p> 沉宓：“這個不用擔(dān)心，自古禮出大家，皇宮里的規(guī)矩只比平時多了君臣之禮?！?p> 公主也笑道：“華夏禮儀之邦，自有皇家待客之道。”
本來有公主，都略感拘謹(jǐn)，不過幾句話一說，眾人發(fā)現(xiàn)公主大方可愛，毫無架子，于是紛紛挑新鮮的民間趣事說與她聽，漸漸的，氣氛和悅起來，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甜蜜的歡樂，仿佛伸手去挽，就能輕易抓住一抹鮮甜。
秋風(fēng)好似解人意，也悄悄繞至席中湊熱鬧，將每個人兒都輕輕撫摸起來，給她們的皮膚留下涼絲柔軟的舒適，讓她們在歡喜平和中盡態(tài)極妍。大家或托腮傾聽，或嬉笑講述，或品嘗美食，十分融洽盡興。
永昀喝著茶，忽想起來一事，說：“今日既是文會宴，要不要來點兒文的？”
文冉吃完一個五斂子，忙建議道：“咱們幾個是學(xué)刺繡相識，不如按照九張機一人作一闕，寫個十張機，如何？”她心里有了第一闕，完了趕緊交差，宴席目的是為了吃美食，哪里喜歡這些詩呀詞的。
大家都道這主意不錯，遂一人拿了一張薛濤箋，各自吟寫，不過一盞茶時間，十闕已成，便拿宣紙讓雅俗謄抄下來。全文如下：
一張機，舊學(xué)新聚文會宴，金秋日暖天作美。釵環(huán)衣錦，菱鏡紅妝，興興不肯遲。
兩張機，文會未必限學(xué)士，名宴且看座中人。偶然相聚，貴胄蒞臨，受邀何其幸。
三張機，銀針換筆仿墨客，醉溫之意不在酒。未必有才，揮手而就，只愿圖一樂。
四張機，菊開如海意境高，香馨濃郁風(fēng)來邀。七月流火，八月未央，秋日正氣長。
五張機，幽蘭深谷自流芳，品格獨立天行健。皎潔無瑕，沁人心脾，君子不拘泥。
六張機，蠶絲彩線織經(jīng)緯，裁縫一剪盛世衣。紅塵色彩，巧奪天工，小事堪大用。
七張機，修竹節(jié)節(jié)架云梯，尖峰意向與山齊。難書胸意，怒指天際，此志誰堪比。
八張機，淑女織來簇新溫，五光十色福壽深。知冷知熱，貼身貼心，真是善妙人。
九張機，春蠶吐絲作春衣，秋燭熒光對窗織。辛勤四季，不輸織女，女子當(dāng)自立。
十張機，機杼札札彩虹絲，綺戶卷卷彩云堆，流年悠長，織衣畫裳，不負(fù)好時光。
大家讀一首贊一首，無不笑稱妙哉。比起宋詞哪幾篇九張機，僅僅描寫男女纏綿的情意，這里完全是十個少女的快樂心意。
難得今日如此高興，沉宓便與永昀商議，現(xiàn)挑支曲子，由沉宓彈箜篌，永昀來為大家唱一遍這篇十張機。永昀興致極高，對此欣然答應(yīng)。
沉宓自幼習(xí)得一手好箜篌，用的不是常見的豎箜篌，而是鳳首箜篌，目前屋里現(xiàn)有的這架箜篌是一件宋代宮廷舊物，纓以金彩，絡(luò)以翠藻，極為名貴。
至于歌喉，京中豪門同輩女子中鮮有人能及永昀，伴上幽幽空靈的箜篌聲，可謂珠圓玉潤，碧海潮生。
秋色如綺，歲月如綢，十張機被永昀唱的字字生香，余音繞梁。夾雜著花香的風(fēng)輕輕灌入室內(nèi)，為之飄然伴舞，風(fēng)被艷陽曬干過，有一股香噴噴、暖融融的味道。窗外的樹被風(fēng)吹動，輕輕搖曳的影子映在窗牖上，仿佛連它們也被歌樂聲打動，忍不住探來細(xì)聽。室內(nèi)光華瀲滟，流轉(zhuǎn)在每一件衣服緞子上，反映這是一場尊貴者的聚會。席中每個身姿的穿戴都那么光鮮精致，每張面容的皮膚都那么光潔瑩然，人人談吐大方，舉止文雅，分明都是被悉心呵護，好好教養(yǎng)過的。
清越悠揚的曲歌才至半中，大家已漸漸于心里熟悉了曲調(diào)，趁著興濃紛紛加入唱和，連公主也湊起興來，一邊輕輕鼓掌打節(jié)拍，一邊低聲合唱，眾人欣悅之余漸漸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永昀的嗓子不愧是最動人的樂器，沒聽之前，大家竟不知道真有人能把歌唱的這般好聽。
曲罷除了歡笑掌聲，就是嘆賞贊美之詞。公主也道：“衛(wèi)姑娘唱的真好，齊紈未足人間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永昀欠身笑道：“公主謬贊?！?p> 公主又對沉宓道：“小姨箜篌一曲竟比宮里伶官勝過十倍不止?！?p> 沉宓交過箜篌，笑道：“伶官為慶典奏歌講究規(guī)模盛大，自然不比文會這樣意境清雅。你難得出宮，一支曲子便聽出三月不知肉味的感覺來?！?p> 公主恍然大悟道：“不怪乎齊湣王愛聽吹竽獨奏，原來可以聽得更清雅仔細(xì)?！?p> 大家都笑了，紛紛說：“南郭先生只能混個樂隊，想溜進文會肯定不能了?！?p> 中午吃宴前，沉宓又帶大家一起到園子里逛了逛，所到這片算是國公府最好看的一個地方，周圍有四個亭子，分別是良棲亭、濯清亭、延壽亭和瑞兆亭，對應(yīng)春夏秋冬四季。良棲亭周圍除了幾棵老梧桐，幾棵木蘭，幾株海棠，其余大片種滿了牡丹，圍著長長的木頭籬落，春來繁花似錦，最是燦爛。遠處濯清亭三面臨水，這一片池流碧清，波光粼粼，到了夏天，半池都是荷花。瑞兆亭那片種了整坡梅花，冬天賞景絕佳。此處延壽亭四周全是菊花，秋來風(fēng)景如畫，此季正開得如火如荼。
這四亭景色圍著良振的住處，越過去就是養(yǎng)怡軒，所以大家只在這一側(cè)賞玩。
雅量與永昀相伴一起先跑前頭玩了，雅俗嬌兒陪隨公主左右。走在扶疏蓊翳的菊海中，只見萬紫千紅，盛開如錦，風(fēng)攜濃郁的香兜面襲來，讓人幾欲傾醉，看著遠處的雕梁畫棟也生別樣光輝。
在坻忍不住感慨：“陶公豈是居貧者，剩有東籬萬朵金。菊花真好看呀！”
公主：“好香??！宮里的菊花大都是栽在盆里，雖然好看，卻不如這些有自然之氣?！?p> 大家都笑了，作為一個沒怎么離開過皇宮的公主，還懂得自然之氣。況且這個花園也不算“自然”，都是人工栽培，茂盛異常，像富人過于養(yǎng)尊處優(yōu)，體態(tài)格外豐腴，一蓬蓬簇?fù)碓谝黄?，旺盛豐富，并沒有野菊那種飄逸爛漫。
沉宓道：“宮中菊花都是各地進貢精選的名菊，你平常看到的菊花應(yīng)該比這些更好看吧！”
公主：“好看是好看，不過看多了也沒什么趣兒，不如換個視角看菊花更豐富多彩?！?p> 芍貞笑道：“聽說宮里的御花園匯聚天下佳品，公主把美景看多了，偶爾換換口味，便覺得宮外好，我們沒去過皇宮，沒見過大世面的，或許看見公主看膩的精品，反而受用不盡呢！”
公主越加歡喜，又提起要做東道。
文冉卻與在坻一旁道：“盆菊園菊再好，到底是人力栽培所成，不如野菊集得自然精華。我兩日前坐車去城外，看見沿路的山坡和田野上開著成片的野菊，在太陽的照耀下，美的如同仙人所在的地方，伴隨秋風(fēng)蕩漾四野，花浪滾滾，風(fēng)里夾雜著濃郁的香味兒，聞之使人芬芳欲醉呢！”
最服文冉的口才，不光用詞精準(zhǔn)，尤其是表情聲調(diào)配合到位，公主被這番描繪引得滿心向往，忙問：“野菊和園菊有何不同？”
文冉笑著解釋：“野菊芳姿脫俗，如仙子迎風(fēng)望日，天性爛漫，飄逸自然。園菊花枝肥美，不若野菊受天然滋養(yǎng)，有天然之態(tài)?！?p> 公主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文人總將菊花比作君子，想必只有野菊的飄逸之性更符君子之品，盆菊園菊雖也好，終是人力培育，不如野菊率性生長，得天獨厚?！?p> 在坻心想公主算哪種菊花呢！便說：“偶得幽閑境，遂忘塵俗心。始知真隱者，不必在山林。我反而覺得盆菊更好！”
公主疑惑道：“愿聞其詳?！?p> 在坻笑道：“菊花無論長在園林山野，都被困在根上的方寸之地，若栽在盆里，時不時換個地方，又無雜草爭肥，如何不好?！?p> 公主聽這話有幾分道理，又道：“難得立于大千世界俯仰天地。”
在坻：“天地乃眾生之天地，花木向陽而生，無論何處，總是容易見天地?！?p> 姮朔笑道：“天地易見，眾生難見。如果只看到腳下那方寸之地，盆景不缺滋養(yǎng)，倒是自得。只是那眾生之相不曾見過，只識得自己，草木一秋，豈不寂寞！”
在坻笑著說：“不見眾生，卻見得了自己，也不負(fù)草木春秋?！?p> 文冉又道：“野菊迎風(fēng)斗霜，得雨露灌溉，立于曠野，頭頂蒼穹，總算得見自己。盆菊依附人力滋養(yǎng)，難得真性?！?p> 在坻笑道：“存天理，滅人欲，規(guī)行矩步，得成典范。盆菊有人盡心呵護，也算一種福氣吧！”
沉宓忙笑道：“說得好，盆菊有一種福氣，園菊有一種貴氣，野菊有一種江湖氣，各有各的好?！?p> 嬌兒也笑道：“禪宗有言，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同樣是菊花，對比哪種更好，當(dāng)真仁者見仁，智者見智?！?p> 公主聽了半天，忽問：“雅俗，你怎么不說話呢？”
雅俗笑道：“在我心里秋菊比之花王牡丹不相上下。菊花耐陰耐寒，不挑土壤環(huán)境，隨處可生長，又避開百花爭春之勢，才有了那句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的盛況。世人贊美菊花的君子品性，孤傲脫俗，高風(fēng)亮節(jié)，如君子相約一秋，才子逢于文會。若沒有這番絕美花期，我也不能結(jié)識公主，以后看到菊花便會想到公主?！?p> 公主會心笑道：“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p> 中午宴席頗為豐盛，沉宓特意讓廚房按照各位姊妹的喜好準(zhǔn)備了對應(yīng)菜肴。首先公主是頭一份的，專門做了一道紅燒熊掌。雅俗喜食各種應(yīng)季鮮品，新上的江鱸，自松江千里迢迢運來京城，這季節(jié)最鮮美不過，特地讓廚房清蒸一道來與她解饞。嬌兒偏愛野味兒佐配花醬香果烹調(diào)的美食，追求新穎別致，遂特別為她準(zhǔn)備了一道古法熏蒸鳧脯，上桌一陣異香撲鼻，惹來大家一片奇嘆。雅量愛好珍品素食，單獨備了一道青白蘆筍燒黃參，黃參產(chǎn)于千里之外的胭脂山上，這道菜配色清爽，苦中帶甜，深得好評。永昀喜好羊肉，配口一道宋仁宗最愛的炙羊肉。在坻吃飯少不得雞，就有一道天麻燉烏雞。文冉是一道她念念不忘的醬烤鴿子，芍貞是一道昭君眉豆做的青史紅顏，姮朔愛吃燕窩，與她備了一道冬瓜燕窩，至于自己則是一道材料尤為挑剔的干焗豬鼻筋，另外有十幾道盛大廚的小灶，足足二十四個盤，又取出珍藏已久的流香酒。
大家聞得美酒開壇，異常馨香，紛紛接過壺給自己滿上，芍貞一邊倒酒一邊贊道：“這酒好香?。 ?p> 沉宓笑道：“襆被當(dāng)年去省房，村沽空憶御流香?；ǔ遣唤中箩?，應(yīng)笑三升戀帝鄉(xiāng)?！?p> 芍貞遞過壺方道：“原來是流香酒，此酒在宋朝作為皇室賞賜大臣的專用御酒，由御庫酒師獨家釀造，喝過的人少之又少，至元代釀酒技法逐漸丟失，想不到你這里還能尋得此酒?！?p> 沉宓：“流香酒的釀造技法在民間有流傳保存，只是世殊事異，人的口味變了，現(xiàn)在了解的人不多?！?p> 在坻聽沉宓如此說，便捏起酒杯聞了聞，接著雅俗端杯提議道：“我們先來敬公主一杯?！北娙艘姥韵喔?，公主捧起杯滿面笑容回應(yīng)。喝干后紛紛起筷吃起來。
永昀一連嘗了幾樣，方才指著面前一片說：“這幾道菜都是盛大廚的小灶吧！以前在鐘靈毓秀天天吃，現(xiàn)在經(jīng)常想吃吃不著?！?p> 文冉一邊吃一邊道：“色香味美又獨具特色，就這個泥鰍豆腐和爆炒蝦腰來說，換別的廚子，怎么也做不出來大廚這個味道。”
沉宓：“難為你們還記得盛大廚的手藝，喜歡就多嘗嘗?！?p> 雅量笑道：“盛大廚的手藝風(fēng)味獨特，也算咱們學(xué)蜀繡的時候一段寶貴的記憶。”
文冉又笑道：“以前就你們?nèi)齻€最會鬧了，一吃飯總是挑剔這個品評那個，大廚天天起早貪黑，就為尋思著討你們滿意?！?p> 說得眾人都笑了。
在坻吃了一塊魚，滿面喜色道：“每年一入秋，我就格外惦記這松江鱸魚，想不到今日在這里占了鰲頭！”
沉宓體貼笑道：“松江出好鱸，味異他處。姐姐今日可得好好補補?！?p> 在坻放下筷子一面端起酒杯道：“妹妹也別顧著客氣，青梅竹馬不如青梅煮酒，咱們再飲一杯流香酒。”
沉宓連忙捧杯相敬，飲了下去，又道：“水酒簡薄，宋代汴梁的口味大約與我們現(xiàn)在相去甚遠。”
在坻：“歸來幸有流香在，剩伴兒童一笑嬉。這酒我喝著極好。”
永昀：“這個酒開一壇頂?shù)蒙蠈こ＾k酒席的滿堂酒香，《水滸傳》在景陽岡武松打虎那一回寫到武松吃的是‘透瓶香’，不知有沒有這個香。”
沉宓看著手里的空酒杯笑道：“景陽岡的‘透瓶香’又叫作‘出門倒’，咱們喝完酒不必打虎，今日只管放開喝。”
公主吃了兩塊熊掌，笑道：“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二者舍魚而取熊掌者也。這道熊掌比我往日吃的滋味似有勝之，大家一起嘗嘗。”
宮女依言分布下去，每人都吃了一塊兒。
“我還是第一次吃熊掌，果然不同凡響。”文冉興奮道。
沉宓笑道：“世間山珍海味何其多，其實熊掌也不算新鮮了。”
嬌兒適時捧杯向大家提議道：“我們一起來喝第二杯吧。”轉(zhuǎn)而又敬公主。眾人依言舉杯都喝了。
公主歡喜道：“今天宴席的氛圍最好了?！?p> 沉宓也道：“確實不錯，說明大家都喜歡你！”
餐罷離席，眾人各尋歇處，或廊下觀花，或踱步消食，或聊天解困。
沉宓使人拿來十簍螃蟹，小巧的竹蓋簍編造十分精致，里面蟹腳綁著細(xì)繩，每個都有碗口大，一簍十幾斤。先給公主選了一簍，道：“跟大家一樣是個意思，你帶回宮去隨便造作，只是盡量不要給姐姐碰，她現(xiàn)在有孕食不得寒涼之物。”
公主：“你放心，母妃的飲食有御膳房專門打理，但凡不能吃的都會被提前篩除。”
其余姊妹各選了一簍，剩下兩簍就是她與姮朔以及屋里諸丫鬟的晚飯。
申時三刻，執(zhí)事太監(jiān)請駕回宮，眾人集體相送，公主玩興未減，頗有不舍，不久剩下的姊妹也紛紛歡喜告辭。
芍貞剛回到自己家，院里幾個守著活計的嬤嬤一見姑娘回來了，紛紛起身擦手迎上來，幫著接?xùn)|西，放東西，再三噓寒問暖。
芍貞隨口回應(yīng)幾句，還是先習(xí)慣在院里四處看看，這里的花草樹木都經(jīng)過精心修剪，品種顏色一再仔細(xì)甄選，現(xiàn)在天色將晚，滿院蒙上一層黃昏的涼意，枝頭果子像燈籠一樣墜壓壓一片，甬道兩邊沿路種滿花草，仿佛美人的縮影，空氣里融合了秋風(fēng)的干爽，厚土的芬芳，嬌蕊的濃韻，果實的清香，吸在肺里是涼絲絲，香馥馥的感覺，于是順手摘了幾個大黃桃交給扶搖捧進去加到盤里，方才在一排簇?fù)硐逻M了屋。
玉嶂端來熱水澡豆等物，預(yù)備姑娘洗手。
看著中指上金黃剔透的一塊琥珀戒指，映著青綠色袖口如此契合，緞面流淌著一層清澈的絲羅華光，顯然是最上好的料子，袖口一連串粉紫色蘇繡荷花紋樣，一朵挨一朵，用金線細(xì)細(xì)繡出輪廓，呈現(xiàn)出臨水照花的姿態(tài)，有一種清新溫婉且奢華高貴之美。
纖凝為芍貞取下戒指，輕輕放在盒中，揭開袖口往上卷兩折，露出一枚碧綠青翠的玉平安鐲，絕好的色澤下是純澈剔透的料子，細(xì)油油，潤汪汪。
芍貞從盒中拿了一顆澡豆往盆里捏碎反復(fù)洗了手，這種澡豆里面含有鹿角膠、桃仁、杏仁、皂莢殼、豌豆、白附子、白蘞、白芷、白術(shù)、白芨、茯苓、麝香、沉香以及燒酒、蜂蜜等成分，以此洗手，不過一個月肌膚便可潔白如凝脂。
芍貞長期用這款澡豆洗手，把雙手養(yǎng)得潔白纖嫩，精致柔軟，并富含優(yōu)雅的香味兒，擦干后，重新戴上戒指手鐲。
滄淵倒來一盞茶，看芍貞正慢慢欣賞戴戒指的纖纖玉手，便湊過來笑道：“瞧今天公主送的這個戒指很名貴呢！”
芍貞不以為然道：“宮里的東西自然精益求精?！?p> 一邊玉嶂也笑道：“想不到高姑娘就在她院里辦了個小會，竟然請來了公主，到底是皇親國戚，我也跟著姑娘開了回眼，沾了身福氣?！?p> 滄淵卻道：“其實今天剛看到公主來了那么大皇家陣仗，我連大氣兒都不敢出，后來發(fā)現(xiàn)公主實在溫厚，倒像比那位滕姑娘好伺候。”
芍貞笑道：“飛飛不過是看姜家在朝得力，想要拉攏我。沉宓對我是君子之交，當(dāng)然不一樣。”頓了頓又說：“況且今天也說了，公主出宮只是為了散心，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沉宓想要大家盡力哄著公主，看雅俗、嬌兒、永昀她們句句先敬公主，卻都與公主玩得很好。”
滄淵：“的確，今天瞧雅俗姑娘最敬公主，卻與公主把笑話說了不少，這便是她的可敬可愛之處。只是高姑娘請的這個宴會似乎只是為讓公主高興，咱們?nèi)ブ划?dāng)捧了個場?！?p> 芍貞笑道：“世人最愛的兩件事，一是出風(fēng)頭，二是看熱鬧，不管什么宴會，都有一兩個核心人物，大家圍著轉(zhuǎn)不轉(zhuǎn)的，沒必要在意，在外面都是人捧人，吃飯就是圖個氣氛，今天把公主哄好了，這餐宴會就值了。”
滄淵：“姑娘說的是，公主可還說要請姑娘們?nèi)m里一趟呢！”
芍貞道：“公主不過那么一說，不一定會請?！?p> 玉嶂道：“冒昧問姑娘一句，假如公主真請了，姑娘想不想去宮里？”
芍貞反問：“你們想不想隨我去宮里開開眼？”
二人相視而笑，心照不宣，倘若公主發(fā)請?zhí)?，肯定那些公侯門第占先，未必請到一個四品官女兒，不過也說不準(zhǔn)，還是滄淵道：“想不想去也不由我們，只要能伺候姑娘，大事小情學(xué)著見識見識，不誤了府里的臉面，便是我們這些做丫頭的造化了?！?p> 芍貞果然高興，又道：“今天帶回來的螃蟹不錯，一會兒送去廚房，再拿一兩銀子給廚房娘子們，叫她們瞧著多添些菜，把丫頭們都叫來一起，晚上大家關(guān)上門，一道吃幾杯。”
貼身服侍的四個自是歡喜，連忙吩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