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家的大火無人能救,沖天的烈焰,噼噼啪啪燒了整整三天三夜。章景泰被少良等人安葬后,那小石橋處的炮樓和幾間平房就成了來往村民拉屎尿尿的公共廁所。日子一久,誰家蓋房搭屋壘豬圈,就來平房處拆磚,拆瓦,沒多久那幾間平房就被拆得蕩然無存。那炮樓子之所以能依然屹立不倒,一個是因為確實牢固,堅不可摧;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瘋了的耿三,就是那馬家酒坊里的耿師傅住了進去。這耿師傅住在了炮樓的二層,每天一大清早就在那槍眼處高喊:“小日本被我打跑了!大家不用捐廢銅爛鐵了!快起來做飯??!”一時擾得附近村民膩煩無比。有時候有人從小石橋處通過,那耿三忽然從槍眼里喊道:“不許動!舉起手來!”有人罵道:“這該死的耿三,比那小日本還嚇人?!惫⑷环N地,也不干活,每到吃飯的時候,就各家門口晃來晃去,人們有口吃的也就分些給他,打發(fā)他早早離去。
自從景泰死后,家里又被大火燒了個精光,齊寶升也就搬去了縣城,很少再回奈何橋,家里的田地交給了侄子齊紹賢打理。由于馬根生的媳婦凱芝是齊寶升的親外甥女,所以從這里論,那紹賢還是根生媳婦的表弟,紹賢還要叫根生表姐夫。在被燒光的齊家空院子里,齊紹賢又建了三間大瓦房,帶著老婆和十歲的兒子齊崇武住了進去。
白家有白鶴軒和白鶴堂兩兄弟,如今鶴軒與鶴堂都已經(jīng)各自成家各過各的,家里的田地兄弟兩個做了均分,每戶幾十畝,家里的老宅由鶴軒住著,而鶴堂另外有自己的房子。鶴軒和梅花結(jié)婚后育有一子,七歲的白敬德。
馬家現(xiàn)在仍然開著酒坊,少良香桂由于年歲以高,已經(jīng)不再打理,都交給了兒子根生。根生到也勤快,帶著老婆凱芝和十四歲的兒子光復(fù)把日子過的也是有聲有色。
如今莊里和馬根生處的比較好的,當(dāng)然就是妹夫白鶴軒和那表小舅子齊紹賢。這三人在莊里代表著齊、白、馬三家,仍然是莊子里的富戶。三人自幼在白家學(xué)堂讀書,年齡又相差不多,雖然都是親戚關(guān)系,但三人之間從來都是直呼其名,處的像親兄弟一樣。由于根生家開酒坊,一向比較熱鬧,尤其是根生的媳婦凱芝又特別好客,所以根生家也就成了三個人的常聚之地。
這日本人一走,大黑山的土匪也被剿滅,遠近十里八村總算是太平了下來。奈何橋里又一次出現(xiàn)了大批的軍車,不過都是由西向東開過。軍車敞著棚子,大批的軍人站在車上。人們紛紛走到路邊觀看,也有百姓激動地喊著“國軍萬歲”的口號。那白鶴軒還發(fā)動學(xué)堂里的孩子們用蠟筆、白紙畫了很多中華民國的國旗,發(fā)給眾人舉在手里。車上的士兵手扶圍欄向百姓揮手致意。一時好不熱鬧。
這天,根生正在家里忙碌著。紹賢和鶴軒走了進來,紹賢一笑道:“根生,你聽到了沒有,那鐵康達又在路口耍酒瘋呢,今天差點丟了小命。你說他向誰耍不行,非撿硬的捏,看到了國軍的車,指指畫畫,罵罵咧咧,罵國軍不如小日本呢,說什么為啥子不扔些罐頭來給他品嘗。小日本來了這么多年,他別的沒記住,到是把扔罐頭這事記住了?!?p> “后來呢?”根生笑著問道。
“后來,后來軍車停下來,兩個士兵打了他幾個嘴巴,嚇得他尿了一褲子。”鶴軒補充道。
紹賢接著道:“還有呢,這鐵康達害得我真是夠嗆。昨天她娘喚我,說二十里外小河口村,她娘家有一個古董瓷瓶要賣,讓我去幫著把把關(guān)。你知道的,我就喜歡古玩字畫。誰知道去了,發(fā)現(xiàn)就是一個腌咸菜的破罐子。這回來的路上我才知道,原來那戶人家有一個姑娘,被鐵康達的母親看中了,想托人介紹一下。人家想見一見鐵康達,這鐵康達滿臉麻子,又鼻孔朝天,粗俗無比,他不敢露面。她母親就騙了我前去替他兒子相親。”
“你看到那家女兒了沒有?”鶴軒問道。
“哪里看到,人家媒人拿了好處,怕我當(dāng)時知曉實情,鬧將起來,特意讓那家女兒背地里看了我?guī)籽?。你說我這兒子都已經(jīng)十歲了,還替人家干了這么一檔子事?!苯B賢道。
等紹賢說完,鶴軒和根生笑的前仰后合。根生道:“那鐵康達年齡也三十有余了,就是因為家里窮,又長得丑,還不踏實過日子,到現(xiàn)在也沒討個老婆。你能幫就幫一下吧,誰叫你長得帥氣呢!”
“關(guān)鍵是我擔(dān)心,那家姑娘看了你這個冒牌的鐵康達之后,還是沒相中,那恐怕鐵康達再喝醉酒就要罵你了。”鶴軒說完,大家笑個不停。
單說這鐵康達,也是莊里的一號人物。個頭高大威猛,但大字不識幾個,整天游手好閑,又愛喝酒鬧事,誰家要是有人結(jié)婚娶媳婦,他準(zhǔn)去聽墻根,聽了也就罷了,還出來眉飛色舞地亂講。他母親為了湊錢給他娶媳婦,東家?guī)兔p補,西家?guī)兔{洗,好不容易存點錢,還經(jīng)常被他拿去買酒。莊里人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糠大薩”就是外強中干,不扎實的意思。提起他真是人人頭大。
這一日傳來消息說糠大薩要結(jié)婚了,人們一聽都覺得新鮮。結(jié)婚當(dāng)天,那媒婆怕鬧出岔子,特意安排了一場中國最傳統(tǒng)的婚禮,就是給那新娘子蓋上了紅蓋頭,只等洞房花燭的時候才能由新郎親手來揭開。單說入洞房那晚,莊里的年輕人為了報復(fù)這糠大薩愛聽別人墻根的習(xí)慣,這回都跑來聽起了他的墻根。
糠大薩喝得半醉,搖晃著高大的身軀走進洞房。眾人屏住呼吸靜靜地聽著。只聽到那姑娘道了句:“那天來相親的人不是你!”又聽到康大薩惡狠狠地喊道:“那個人就是我!”然后屋子里傳出了那姑娘撕扯,哭叫的聲音。就這樣糠大薩在洞房花燭夜強暴了新娘。這生米做成了熟飯,那姑娘也就認了命。本來聽說那姑娘在娘家的時候是一把過日子好手,可這嫁給糠大薩后,卻變化極大,玩起了破罐子破摔,混起日子來。
這一日,根生正在家里忙。門前停下一輛軍車,跳下來十幾個士兵,根生面帶笑容迎了出去。這些士兵并未理會根生,只是徑直地向酒坊走去。
看著柜子里擺放的大壇小罐,那當(dāng)兵的道:“可都是好酒?準(zhǔn)備一些我們帶走!”
“都是好酒,各位軍爺隨便拿。”根生應(yīng)了一句。
只見那些當(dāng)兵的七手八腳,每人一壇抱上了車??此麄儧]有付錢的意思,根生拉住一個當(dāng)兵的道:“軍爺,錢還沒付呢?!?p> “付錢?你都說了隨便拿,哪里有付錢的道理!”說罷轉(zhuǎn)身要走。此時被那正提著空瓶來打酒的糠大薩碰上,只見糠大薩走到近前道:“軍爺,他家不僅酒好,那飯菜也是一絕,這都大中午了,何不吃完再走?!甭犓@么一說,那當(dāng)兵的看了看根生道:“剛出關(guān),還沒嘗過東北菜,叫兄弟們開開葷也好。你去準(zhǔn)備些酒菜來,要正宗的東北菜,好生伺候著?!?p> 根生真是恨透了這糠大薩,不過面對這些表情冷恨的士兵也無奈地從了。兩大桌酒菜,被這些士兵來了一陣風(fēng)卷殘云。那糠大薩就倚著門,手里拎著酒看著。士兵都吃完了飯,一抹嘴就要上車。根生有些怒了,上前一把拉住一個當(dāng)兵的衣領(lǐng)道:“拿了酒、吃了飯不給錢也就算罷,連聲客氣話也沒有,你們連日本鬼子都不如!”那當(dāng)兵的一撤身,甩開了根生的手道:“老子在戰(zhàn)場上流血殺鬼子,生生死死十幾回了,拿了你一點酒算什么?還沒讓你拿出錢財算是便宜你了!”說罷,那軍車揚長而去。
正當(dāng)根生滿肚子悶氣的時候,那糠大薩拎著酒,邁著四方步,也就走了出去。根生喊了聲:“鐵康達,你酒錢還沒給呢!”
“老子在戰(zhàn)場上流血殺鬼子,生生死死十幾回了,拿了你一點酒算什么?還沒讓你拿出錢財算是便宜你了!”糠大薩一邊說,一邊回頭笑著。根生隨手拾起一個木棒,猛的拋了過去。那糠大薩跳了幾下腳,奪過翻滾的木棍,哈哈大笑地跑了個無影無蹤。
幾天后,國軍的五輛大卡車又開進了奈何橋??墒侨藗儼l(fā)現(xiàn)車子上的士兵并不多,這一開進來,就停在了根生家門口。根生正納悶的時候,有一個國民黨軍官走了進來,后邊還跟著幾個背著槍的士兵。那軍官見到根生道:“如今軍隊兵餉奇缺,你家的糧食被征用了!一共五萬斤,這是借據(jù),請留好,等國家安定后,拿借據(jù)去政府領(lǐng)款!”說著將一張蓋有紅印的紙塞給了根生,緊接著幾十個士兵沖進了糧倉。根生還想阻攔,已經(jīng)被兩個端槍的士兵抵在了墻角。在眾目睽睽之下,倉庫里的高粱被士兵們搬走了大半。根生大喊道:“這張借據(jù)老子就留著,一定找你們狗日的算賬!”
根生氣沖斗牛,喚來鶴軒與紹賢前來談心解悶。二人聽了根生一番敘述后,也是氣憤無比。鶴軒道:“這國軍如此這般對待百姓,比那日本兵和軍閥還要遭恨,如此下去怎得民心?。窟B個章程、法度也沒有,更別提說理的地方去。我看就先忍忍吧,小心弄出事端?!苯B賢也應(yīng)了幾句,就此作罷。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正當(dāng)根生恨著國民黨士兵的時候,門口又來了一輛軍車。走在前邊帶路的正是多日不敢登門的糠大薩。只見一個國民黨軍官走下車來,另外十幾個持槍的士兵沖進院內(nèi),分兩排列開。那軍官又是徑直走進酒坊,根生以為他還是來拿酒的,跟在后邊,也不做聲。那軍官并沒有去酒柜看酒,而是在酒坊里轉(zhuǎn)了一圈,打量著二十幾個釀酒的伙計。然后喊了聲:“把手里的活放一放,都出來集合!”伙計們聽后,也就陸續(xù)來到了院子里。
那軍官道:“如今前線緊張,極缺人手,我看你們一個個身強力壯,就不要窩在這里釀酒了,都到前線去,為國出力!”
“日本人都被打跑了,還去前線做什么?還要打仗嗎?”根生問道。
“日本人是投降了,不過共產(chǎn)黨又來了?!避姽俚?。
“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是哪國人?”根生問道。那軍官白了根生一眼,并沒有作答。
說是讓伙計們?nèi)デ熬€,伙計們哪里肯去,也就攥著拳頭,厲目橫眉地盯著那軍官。根生道:“這些伙計是幫我釀酒的,他們走了,我的酒坊怎么辦?況且他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p> “酒坊,酒坊就關(guān)門歇一歇吧。誰不是有妻兒老小,我這把子年紀(jì)了,還不是照樣帶兵打仗!少廢話,都上車!”說著十幾個士兵用槍托驅(qū)趕著眾人。根生擋在前邊道:“軍爺,我們就是普普通通的莊稼人,連槍都沒見過,你叫他們?nèi)?zhàn)場,還不拖累、影響了你們?”
“少廢話,有他們的活干就是!”根生話音剛落,那些士兵開始又是推搡伙計們。根生大怒道:“這是什么國家,這是什么軍隊,我看是連日本鬼子都不如!”這軍官一聽,繞著根生轉(zhuǎn)了一圈道:“我看你小子還是根棍兒,本來是打算借你幾個伙計用用,這樣吧,連這小子一并帶走,有勁到戰(zhàn)場上去使!”
鶴軒和紹賢擠進人群,護住根生道:“國民黨抓壯丁是有規(guī)定的不抓獨子,你們要是這樣做,我們非得找個地方辯理不可!”那軍官一笑道:“辯理?來,我?guī)湍阏业胤饺マq理。來人!把這兩個小子也帶走!”
十幾個士兵連推帶打地把根生等人逼上了車。那糠大薩多嘴,向根生一笑道:“根生大哥,你就放心地去吧,家里的酒坊我?guī)湍愦蚶?。”根生一聽大罵不止。鶴軒真是聰明,大聲對那軍官道:“你把那小子也帶上,他胳膊粗力氣大,上戰(zhàn)場比我們能干!如果不帶上他,我們就是拼死也不從!”根生和紹賢也是隨聲附和。只見那軍官看了糠大薩一眼,那糠大薩一下子變毛變色起來。就聽軍官道:“你!別耍嘴,也上車,快!”話音剛落,那糠大薩道也聽話,乖乖地上了車。
車子啟動,留在后邊的就是孩子哭大人叫。一時奈何橋里亂作一團。
這車子走村過巷,一開就是三天多。這一日眾人半睡半醒的時候,車子停下,被驅(qū)趕了下來。仔細問時才知道來到了吉林長春。
眾人被聚攏在一塊,有人持槍看守著。根生小聲嘀咕道:“無論如何,我們?nèi)齻€人一起來的,一定要一起回去?!蹦强反笏_見到自己被孤立起來,忙湊過來道:“根生大哥,千萬別拋棄我,我家老婆快生孩子了,我可不想死在外邊?!比税琢怂谎?,也就不再說話。
眾人換上了士兵服飾,被編入了部隊,好在根生三人和那糠大薩并沒有分開。幾個人并沒有拿到槍,只是幫忙搬運東西,推推炮車。一日三餐,伙食還是不錯,大米飯加燉菜,有時候還發(fā)點酒給眾人。那糠大薩笑道:“我以為來打仗送死的,沒想到有酒有肉,一日三餐倒也安然,聽說還有軍餉,早知道是這樣我又何苦待在奈何橋那窮山溝溝里呢!估計那些伙計現(xiàn)在正感謝我鐵康達呢。”
來到長春,也就一個多月的時間,漸進端午了。那糠大薩每日還念叨著要嘗一嘗軍營里的粽子的時候,感覺氣氛緊張起來,聽說長春城被共軍圍了起來。部隊里開始還是一日三餐,只是限起飯量來,后來變成了一日兩餐,再到后來,只有扛槍打仗的士兵才能夠吃到兩餐,而這些負責(zé)搬運東西的腳夫一天才有一頓飯吃。一時糠大薩牢騷滿腹。
這一日,眾人正餓的眼冒金星,就聽到頭頂一陣刺耳的轟鳴聲。抬頭看時,只見一架偌大的飛機在上空盤旋,沒一會那飛機的屁股處出現(xiàn)了很多黑點,這黑點逐漸變大緩慢地飄落下來。有士兵喊著:“糧食來了,糧食來了!”接下來的幾天這伙食由一餐變成了兩餐,不過也就四五天的功夫,這兩餐又變回了一餐。眾人每天都是豎起耳朵,只盼望著飛機再來送糧食。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地過了將近一個月。
這一日,正當(dāng)幾個人餓的有氣無力的時候,終于頭上又響起了轟鳴聲,糠大薩坐起身子道:“飛機又要下蛋了,這回又可以吃頓飽飯了?!币酝w機送來的糧食都是用降落傘降下,可是這一次大小麻袋直接從天而降,每砸在地上都是一地碎米。這還不說,還砸死了很多士兵和馬匹。后來才聽說,那是因為如果用降落傘投遞糧食,很多都被風(fēng)吹到了共軍那邊去了,為此才用了這種方式。鶴軒道:“真是天助共軍啊,如此下去,我估計不用打仗,就是餓也把我們餓死。”從這日起,眾人是既盼望著飛機來,但又怕投下來的東西砸到自己,一時無比糾結(jié)。
這一日,有人來叫根生幾人,說是到城里去搬運糧食。根生眾人拖著疲憊的身軀上了卡車。當(dāng)卡車來到城里,也就停在了大街馬路上。眾人正納悶?zāi)睦锇峒Z食的時候,就聽到了頭頂?shù)娘w機轟鳴聲。眾人慌忙棄車躲到屋檐下四處正張望的時候,發(fā)現(xiàn)城里的老百姓卻膽子大的很。他們站在漏天地,手里拿著簸箕、口袋、掃帚,仰頭看著,目光和神情絲毫沒有半點懼意,而是充滿了期盼、愉悅之情,就像等著天上掉餡餅,而餡餅一定會掉下來一樣。半晌過后,就聽有人喊道:“下來了,下來了!”隨即聽到大米袋子砸在地上、建筑上、人身上,發(fā)出了各種聲音。這手無寸鐵的市民怎么敢跟部隊搶糧食,那落在地上沒有摔破的麻袋,他們并不動,只是那些散落在地的大米被他們鏟的鏟,掃的掃,弄了個精光,也有人一邊搶著一邊抓起一把,不管大米還是沙、土就一并吞進嘴里,看得幾個人目瞪口呆。
掐指算來,幾個人來到長春已經(jīng)四個月有余,而長春被共軍圍困也三個多月了。這天深夜,根生幾個人躺在草坪上,無精打采地望著即將大雨傾盆的夜空。鶴軒自語道:“夜深舉目重蒼云,風(fēng)雨欲來襲寞君。忽聞檐下啾巢鳥,勾我思鄉(xiāng)一縷魂?!崩茁暣笞鳎勾蟮挠挈c像子彈一樣擊打在每一個人的身上。雨水、淚水堆在臉上,絕望、無奈堵在心頭。
四個人趟在那里,在一道道閃電里時隱時現(xiàn)。這個時候一個身穿雨披,腳踩軍靴的人走到近前道:“你們幾個人不怕死嗎?跟我走!”。四個人起身,就像四具僵尸跟在趕尸人身后一樣,隨那人來到了一頂帳篷門口。那人向守在門口的兩個士兵嘀咕了幾句,那兩個士兵也就轉(zhuǎn)身離去,四人隨之來到了帳篷里。那人脫下雨披,坐在了桌子后邊,看穿著打扮定是一個身份不俗的軍官。軍官看了一下四人道:“你們到也是莊稼人模樣,想不想回家?”這話音剛落,四個人忽然活了過來,異口同聲道:“想!”那人點了點頭道:“你們幾個都是哪里來的?”四個人又是異口同音道:“遼西,奈何橋!”
軍官起身來到帳篷口四下里環(huán)顧了一番又坐回了原處道:“明天開卡子,要放一批城里的百姓出去。我想讓你們換上百姓的服裝,混在人群里一并和他們出去。你們愿意嗎?”“出去后,能回家嗎?”根生問道。軍官一笑道:“出去后,共軍也只是盤問一番,你們本來就不是什么當(dāng)兵的,盡管對他們實話實說,這樣他們會放你們回家的?!薄澳俏覀兺?,謝謝長官!”四個人答道。那軍官又道:“我放你們出去,但你們也要為我做一點事情,我這里有封信,你們帶出去后交到共軍負責(zé)人手里。能辦到嗎?”“能辦到,只要長官放我們回家,就是再危險的事我們都敢做?!备?。軍官一笑,把信塞進了懷里道:“那你們跟我走吧!”四個人就像四只溫順的小狗追著主人一樣,哈著腰,一路小跑地跟在軍官身后。
那軍官把四人安置在一輛吉普車上,親自駕駛著一路開到了城邊,停下車子道:“座位后邊有衣服,你們換上,把原來的軍裝再放回原處?!彼膫€人照做,等換好了衣服,再看四人典型的四個農(nóng)夫。那軍官拿出信來塞給了根生道:“你們今晚就在此處歇腳,明天會有大批城里人路過此地,你們到時候混在其中,一起隨他們走就是了,我會在卡子口處送你們一程?!闭f罷開車消失在風(fēng)雨之中。
四人趕緊找了一處避雨的地方蹲下身去,彼此并不交流,只等天明。
雨過天明,果真有大批的人從這里經(jīng)過,根生四人隨即混入其中,隨著人流一起向前走去。走了大概一個多小時,來到了卡子口處,昨晚那個軍官果真站在那里。當(dāng)根生四人走到近前,那人拍了一下根生的肩膀道:“快點,快點,沿著路一直往前走!一會就要關(guān)卡子了,后邊的人快些!”
當(dāng)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出了長春城,四人長舒了一口氣,放眼四野不由得淚流滿面。藍天白云之下,那方饑腸轆轆,哀嚎遍野;這方莊稼茂盛,人們正忙碌著秋收。鶴軒回頭望著被甩在身后的長春城自語道:“淚目望春城,朦朧多悲意。饑腸熬日月,一一不由己?!苯B賢一時也來了詩興道:“獨霸春城滿腹哀,無糧無米對炊臺。這廂喜笑豐收事,一片藍天卻兩拍。”
當(dāng)?shù)搅酥形?,前邊的人開始擁堵起來,仔細看時發(fā)現(xiàn)有身穿土黃色衣服的軍人把走過來的百姓仨一群倆一伙地分開帶走。當(dāng)輪到了根生四人,那軍人問道:“是城里的百姓嗎?是一伙的嗎?”“是!是!”四人答道。那軍人草草地搜了四個人的身,然后帶著四個人往前走。
來到了一個大操場內(nèi),只見操場四處蹲滿了百姓。而那人不予理會,把四人帶到了一間房子里,道了聲:“登記一下?!鞭D(zhuǎn)身就走了。坐在辦公桌后邊的人問道:“報上名字,住在哪里?”四人七嘴八舌地報著自己的名字,又一口同聲道:“住在遼西奈何橋?!蹦侨苏酒鹕韥淼溃骸澳銈儾皇浅抢锏陌傩?,你們是當(dāng)兵的!”話音剛落,從側(cè)門闖進兩個端槍的士兵,用槍口對著四人道:“別動!”。那糠大薩鐵康達見狀,哎呀一聲,雙手抱頭,癱軟在地。
四個人被士兵押著,一個一個地分別做了審訊,先叫走的是鐵康達,后是鶴軒、紹賢,最后是根生。當(dāng)然四人從被抓了壯丁說起,到被國民黨軍官放出卡子,說的口供是一致的。后來那個審問他們的士兵問到根生帶出來的信的時候,根生也就拿了出來。最后那人把信拿走了,把根生四人安置在了大操場。正當(dāng)四人餓的前心貼后背的時候,就聽到有人喊道:“開飯了!來吃飯!”幾大桶雪白的高粱米飯,兩大桶菠菜湯放在了當(dāng)央。
一頓狼吞虎咽后,根生吃了四大碗,鶴軒、紹賢吃了三大碗,而那鐵康達吃了六大碗,還喝了兩大碗湯。只見這糠大薩拍著肚子道:“裝不下了,裝不下了,但嘴還是不飽?!比堑膸讉€人大笑??反笏_道:“你們就笑吧,我是不敢笑,我怕一張嘴那高粱米飯噴出來。”說罷幾人又是一頓大笑。
正當(dāng)幾人打著飽嗝,消化食兒的時候,就聽有人喊道:“齊紹賢,奈何橋的齊紹賢、馬根生、白鶴軒,到這邊來!”三人起身應(yīng)聲趕了過去,那糠大薩唯恐落了單,也就跟了過去。
四人被領(lǐng)進一間屋子里,屋子里有炕,炕邊站著一個軍人。四人不敢抬頭,只是等著對方審問。那軍人圍著四人轉(zhuǎn)了一圈后忽然抱住了紹賢道:“兄弟!果真是你,真是想死了哥哥!”四人抬頭看時,只見此人正是齊寶升的兒子齊斌。
五個人先是坐在炕上聊天,后來干脆趟下聊。紹賢從九一八開始把奈何橋里發(fā)生的事和所有親人的狀況說了便,還有根生、鶴軒不住地做著補充,有時候糠大薩也插幾句嘴,幾個人有哭有笑,有喜有悲,聊得不亦樂乎。
從齊斌處得知,盧溝橋事變的時候齊斌和馬強在BJ也參加了戰(zhàn)斗。后來兩個人隨大部隊又去了河南,最后去了西安,西安事變后二人參加了共產(chǎn)黨。早在一年前齊斌就到了長春,一直組織地下活動,而馬強去了錦州。如今齊斌和馬強都是共軍里的連長。齊斌還著重講了以后真正救中國的就是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才是全心全意為人民。
五個人正聊的開心的時候,那糠大薩道:“我說,齊斌哥哥,快要吃晚飯了,趕緊弄點好吃的讓我們填填肚子啊?!北娙舜笮?,齊斌出去做安排去了??反笏_道:“這一會肯定是大魚大肉,好酒管夠,真后悔午飯只了那么多。”
齊斌進到屋來,眾人等著上菜。誰知道兩個士兵拎進來了兩個木桶,一桶高粱米飯,一桶菠菜湯,幾碟咸菜,五個大碗放在了桌子上。四個人看罷就是一愣,糠大薩把臉一沉道:“我說小斌子,你這樣做就太過分了吧!哥幾個以為依仗著你這個共軍連長,能蹭頓有酒有肉的嚼貴兒(東北話就是好吃的飯菜),誰知道你拿這犯人吃的東西來打發(fā)我們?!?p> “康達兄弟,你誤解我了。我們共產(chǎn)黨的部隊是人民的部隊,是與人民同甘共苦的。別說我這個連長,就是我們團長、旅長,都是這樣個吃法。”齊斌說著給每個人盛了一大碗,自己也盛了一大碗吃將起來。
看著這桌飯菜,又看著齊斌吃得起勁,根生幾人感觸頗多。高粱米飯嚼在嘴里,卻香在心里,一種莫名的輕松貫穿全身,一種莫名的希望在內(nèi)心里燃起。
次日每人領(lǐng)了一塊大洋,與齊斌道別后,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