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講個故事給你聽
這老頭,和自己說話一點不客氣,相比進(jìn)門前對燕晞的態(tài)度,那是截然不同。
不過周顧也不在意,像這種不是只站在自己的角度上,說為別人好的話,還是應(yīng)該接受的。
他老老實實點頭,算是應(yīng)下這個承諾。
“放心吧,我可沒你年輕時浪?!?p> “小子別胡說啊,我這大半輩子就喜歡過一個人?!?p> 莫乙指著他,欲言又止。
他知道周顧可能不會信這話,但在要不要佐證方面,猶豫了。
往事像木刺扎在指縫,插著沒事,一拔出來就很痛。
他連連眨動眼睛,一口一口接著喝茶。
臉色,不知覺就垮了。
周顧沒問什么事,拍了拍他肩膀,靜靜陪老頭。
聽人說話要看著他的臉,他有這個習(xí)慣。
一般情況下,是能夠知道對方說話幾分真幾分假的。
一盞茶前,說只喜歡過一個那會,莫乙便是十分真。
很多人有故事,或悲或喜,能被認(rèn)可作為傾聽者,他很榮幸。
說不出口,也沒關(guān)系。
不敢說去理解,但陪著和兩口茶還是沒問題的。
沉默了有一會,周顧添完一壺水后,莫乙清了清嗓子,很柔和地笑著,像個很親近的長輩。
干枯的的右手略顫抖,他抿了一口水,說:“講個故事,讓你聽聽走錯一步會咋個,后悔又能如何?!?p> 周顧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挺直上半身,盡量讓呼吸變得勻長,不會打擾到他。
故事,開始了。
“二十七,當(dāng)時莫爺二十七,混到個雜名將軍,手底下幾千人,也算是青年才俊。
那會兵荒馬亂,各地起義不斷,別的同僚一下戰(zhàn)場就奔女人窩,我不一樣,爺看書。
血腥味聞多了,鼻子會不靈,心也會麻木。
為了天下太平時還能嘗到煙火味,我一有時間就鉆進(jìn)書里,拿虛構(gòu)的美好慰籍,強(qiáng)撐。
直到,那次招降平叛。
和之前一樣,進(jìn)行的很順利。叛軍雖然幾倍于我,但多是被裹挾的平民,根本擋不住我手下如狼似虎的百戰(zhàn)精兵。
幾番對陣是俘多殺少,不出意外很快就能結(jié)束。
時間推移,又拖了幾天。
對方有投降的意愿,上面來人說缺兵,盡量招了。
談判時,我沒出面,騎在馬上躲隊伍最后壓陣看書。
他們來的人不少,我也有伏兵,就怕是陷阱。
可到最后,也沒動起手來。
也沒談成。
這就僵持下了,我樂的清閑,一天到晚的看書。
悠閑的日子過的就是快,可有人不讓我悠閑。
下面來報,有人闖進(jìn)軍陣了。
是個女的,可能是斥候,被送到了我營帳里。
那是我第一次見她,很瘦,不矮,黑乎乎的看不清樣子。
當(dāng)時就一個感覺,她身上套的枷都比人重。
被送來時她是跪著的,我在上面看書、喝酒,她就看著我。
看著看著,竟然還側(cè)躺在毯子上。
我都?xì)庑α?,可她說跪著太累。
然后第一句話就是,她也看過那本書。
里面的世界很美好,沒有饑荒,也沒有殺戮。
我沒接話,翻過了一頁繼續(xù)看。
她又說,聽過我的名字,大名鼎鼎的文將軍,前途無量。
馬屁很多人拍,聽多了毫無感覺。
覺得她煩,打擾看書,我就叫人把嘴堵上了。
世界清凈,又過了幾天。
談崩了,命令全殲。
我又得上馬,而她,就一直呆在我營帳的木籠子里。
是不是探子沒問,但放又不能放,只能結(jié)束了再說。
對陣還是砍瓜切菜,傷亡極小。
敵人越來越少,我又變閑了。
還是看書,也跟她說了第一句話——你能不能閉嘴?
她很開心,說行,可沒一會又開始絮絮叨叨。
說什么她小解時我能不能轉(zhuǎn)過去,說太閑了,也想看書。
我看著她,叫外面的兵拖她出去打板子,可人剛進(jìn)營帳,就清凈了。
她趴在籠子角落,兩只手抱著頭,一個勁地抖。
這就沒打成。
那天晚上,看在她逗笑我的份上,扔了本書,還有點心、水酒、冷肉、卷餅、大蔥…
多了點,她沒吃完。
我又叫了熱水、干凈衣物,出營帳吹風(fēng),讓她自個擦。
再回去,她俏生生站在籠子里,微微躬身,說謝謝將軍。
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她說話,但感覺上卻是第一次。
很好聽,清脆,靈動,稍帶點方言又很稀罕人。
我也,看清了她的模樣。
端端正正的,眉毛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好看,下巴好看,身段也好看。
合起來,很像一個人——我未來妻子。
我不動聲色,依舊回長桌盤膝坐下,看書。
看不進(jìn)書。
幸好她搭話了,那一刻我覺得話癆也沒那么討厭。
就,她三句我嗯啊一聲。
想起來,真是美好啊。
如此,戰(zhàn)場上,我的營帳內(nèi)多了生氣。
起義軍,卻迎來了末日。
那是,我和她搭茬說話的第六天。
也是那個月的第六天。
六六大順,好日子。
這場仗終于結(jié)束,我手下的兵俘虜了敵方部分首領(lǐng),活掛在樹上示眾。
他們暫時不會死,但最后肯定會成為向朝廷邀功的工具。
消息到跟前時,我剛回營帳。
她聽到了,就央告我,想去看看。
我說想去自己去——她不光自由了,整個兵營也知道了有這么個人。
本來就沒人敢攔,現(xiàn)在仗都打完了,是斥候也沒用。
可她不依,就要我陪她去,說不敢。
太鬧騰,我依了。
然后,人是看到了,她消失了。
幾千人找沒找到,最后臨開拔前,她自己迎著一路上幾千人的目光,走進(jìn)我的營帳。
看到我坐在地上,雙眼通紅,一條一條撕著書,一口一口喝著酒。
說,那里有我哥哥。
人當(dāng)然還活著,可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她也沒再說話,走到我面前,蹲坐下,拿過唯一的杯子喝干酒,眼神很柔和,盯著我。
可能是天意,延遲開拔了。
那之后三天,她每天晚上都來,一句話都不說,就看著,似乎要把下半輩子的每一眼都看完。
十六歲入伍,沒人教過我該怎么做,但憑直覺,我知道自己該貍貓換太子,把她哥哥救出來。
于是,我支開守衛(wèi),去見了他。
他狀態(tài)很古怪,聽到妹妹的名字都不管不顧,一個勁的掙扎,求死。
嘴里還念念叨叨的,聽不清具體是什么,只有兩個字刻在心里——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