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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茶的歲月

第二十九章:東海筑山

一碗茶的歲月 殷野望 11986 2021-06-23 23:06:03

  我探手入懷,掏襟找到那顆牙,拈出來說:“你還想要不?給,歸還你……”圓臉老頭隨手甩來一巴掌,惱哼道:“狐貍精,故意把胸前衣襟敞得這么開,想勾引我是不是?”我聞言懊惱道:“哪有?”不意被他一巴掌打在拈牙之手上,啪的一聲,打飛了那顆牙,卻落進了我口內。

  圓臉老頭將我劈胸一揪,抓著衣襟拽到跟前,打量一眼,冷哼道:“跑來這里剃光頭扮小和尚也躲不過我眼睛,就憑你這狐貍精的騷味,隔著幾個州我都能聞到。簡直騷到不行,你看看你!”我被那顆牙噎住,一時無法說話。

  耳聽得外邊動靜不斷,鑼響頻仍,夾雜著陣陣驚呼嚎叫,其聲駭異,不時有箭石飛入,落在院墻之內。圓臉老頭亦自驚疑不定,連忙拉我四處走避,一時慌不擇路,躲進寺院內一間有燈光的屋里。進屋后把我一推,他隨手掩門,卻悶頭摔到門后去了。

  被他推倒之時,我不意吞下了那顆牙,一時既驚又惱:“哎呀,我竟然把他的牙吞下肚了……”但卻怎樣也吐之不出,徒有無奈。起身正要溜走,見這圓臉老頭面朝下趴倒門后,身軀擋著門,急拉不開。

  我用雙手攥握他一只腳正自拉拽其軀,眼見這老頭仍然一動不動,而且身上和臉下皆可見到有血流出。我心下暗感不安:“他會不會死掉了?”就顧不上拉扯,蹲近前去察看,探過還有氣息尚存,卻也著實傷得不輕。

  我不由想到小時候也曾幫受傷的小鳥小獸包扎敷傷,而面對這樣一個活人,自感無法置之不理。雖然他對我不好,終因心下不忍,還是給他拔掉肩后那把短刀,按著他傷口,眼望四周,見墻邊的柜架子上擺放有許多小瓶小罐,貼有藥物名稱的紙片簽兒,墻壁上掛有些字畫,左近一幅字寫的是“敬神滅圣”,右邊條幅寫的是“呵佛罵祖”,不明掛上這些東西何意。

  我見這間屋里竟然有許多藥材,一時顧不得奇怪,就揀了些止血、生肌、緩痛之類藥物,先給他搽藥敷傷,然后撕下他一片衣裾,又找些布條兒,給傷處包扎妥貼。然后倒了些內服的藥丸或粉末灌進他嘴里,再去找著一瓶藥酒喂給他飲服。那年我父親重傷被抬回家,他最后的日子里一直都是我在身邊悉心照料。因而對此倒也并不陌生,并且又情不自禁想起了我父親。

  那位奇怪的老爺爺,也就是我的老家翁信虎大人,得隙時也會來我父親榻前坐一會兒。那時我在煎藥,聽見他唏噓道:“直政呀,難得你一直跟隨我,是我身邊不多的老伙計了。你好好養(yǎng)傷,不用擔心你愛女今后之事,這孩子從小在我家,如今又過了門,我不僅當她是我兒媳,你知道我一直以來待她也就跟孫女兒輩一樣。將軍府生變之后,我們一起熬過了又一場腥風血雨,那天你為我擋了槍,我心里很是感激。你有何事要交托于我,盡管直說無妨?!?p>  我聽見父親說:“將軍府生變那天,在下就知道我們是時候該一起回甲州故土了。就算老主公一時還不這樣想,或許也應該讓忠重公子帶他媳婦先回去看一看家鄉(xiāng)那些兄弟們,要讓他們這一代更多來往才好。畢竟是一家人,紐帶也須感情凝聚?!?p>  那天之后,我的老家翁允許他幼子忠重帶我或回故鄉(xiāng)甲州、或往我們不少家人駐扎的信州、或返甲州軍占領下的東海一帶“常走走”,這是他的原話。盡管他自己仍不愿回來“走動”,終其余生也不肯再回來走親訪友。而他在外邊流浪的那許多年里,其實他一直都念念不忘為甲州謀事。在他的長期折騰之下,最后他兒子大膳大夫只用了不過一年的時間就征服了東海之地。

  這父子倆之間糾結不清的感情很奇怪。最初那一次,我隨忠重回來探望家鄉(xiāng)親人時,年歲都還幼小。那時大膳大夫信玄對他父親還顯然心存芥蒂,盡管“逍遙軒”信廉和其他的哥哥們都很親切,唯獨信玄顯得冷冷淡淡,甚至只讓人拿了些錢給我們就讓打發(fā)走。

  我和忠重甚至都沒能跟他說上話,就只好跟隨老家翁差遣的家臣使者辭別出來。到了躑躅崎館后邊那個斜坡下,我和忠重沒想到就這樣剛回家鄉(xiāng)又要離去,心情很不是滋味,一邊移步而行一邊不時回頭,踽踽然地走向林蔭之徑。

  信玄悄立在躑躅崎館后邊的斜坡上原本只是在冷冷地目送我們兩個小小的身影離開,就在我們彼此都要望不見對方的時候,沒想到他從后邊追趕上來,摟住了忠重,望著站在一旁的我,眼含淚光地說:“都還這么小,就跟著我那老父親在外邊四處流浪。”

  然后他抱起了年幼的弟弟,牽著我的手,轉身往回走,迎著忠重不知所措的目光說:“跟哥哥回家去。躑躅崎館就是我們的家,不要再流浪了?!?p>  我知道他那時只是生他父親的氣,或者也生自己的氣。起初走下斜坡的時候我就跟忠重說,我們不怪他。他是你哥哥,我們是他家人。

  那次回來,其實是“逍遙軒”信廉的安排。當時寶姨和她丈夫只是護送我們這對小夫婦重返東海再看看我們家征服之后的樣子,順便給壽桂尼一家掃掃墓,畢竟老家翁心愛的長女定惠院生前便是嫁到了這一家,還生下了他外孫氏真。剛踏上東海之地,卻遇到了領軍在外的信龍,并且信廉也在他身邊。然后信廉給他父親寫去了家書,說接到了我們,原來他們兩個一直都有家書互致問候。而這一切進行得如此輾轉,也是由于我那老家翁顧及面子的原因。

  如今他們全都不在了,家也眼見得沒有了,只剩我孤身一人流落在外。

  一時之間觸動心念,回想往事,徒自傷感而已。就在我不禁泫然淚垂之際,圓臉老頭突然張開眼睛,抓住我給他喂藥酒的那只手,滿目厭惡之色,惕然道:“你這騷狐貍,趁我昏倒,對我下了什么迷藥?”

  見他如此沒好臉色,還抓痛了手,我不由懊惱道:“你自己看,哪有下什么迷藥?”圓臉老頭睜大眼睛瞧了瞧藥瓶子上邊貼著的紙片兒,嘖然道:“這種藥酒不宜飲太多,喝多了會導致不應有的蓬勃……你這小狐精,卻給我喝多少了?”

  我聞言一怔,搖了搖瓶子,說:“剛才我走神了,只顧想事情,不記得喂給你喝多少了。有害嗎?”

  “有!”圓臉老頭搶過瓶子搖晃幾下,懊惱道,“參茸芝苓虎骨酒這玩藝兒其實傷身體。何況我喝了只怕半瓶都不止,對于我這個歲數來說,可想而知有多糟糕!你可害苦我了,干救死扶傷這種重要事情的時候走什么神?”

  我聽了不安的問道:“那……會不會死?我再找找別的藥看能不能幫你緩一緩勁兒……”圓臉老頭自揣藥瓶入懷,收藏妥貼之后,拾起那把從他后肩拔下的短刀,拿到眼前看了看,低哼道:“原來是忠鄰這小子扔的刀,還是我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來著。沒想到你這只小狐貍居然給我敷藥包扎了傷處……”

  我不安地瞅著他,說:“別的傷都敷了藥,就是你嘴里不好敷,掉的牙也不好找回來。其中有一顆牙掉進我嘴里,被我不小心吞下去了,你不急著要吧?”

  “那個不急,”圓臉老頭冷哼一聲,拿短刀朝著我,逼視道,“不過你這小狐精既已落在我手,這就要干掉你了,以免酒勁發(fā)作之后,產生了別的想法,影響了干掉你這個大方向……”

  眼見得明晃晃的刃光直耀上臉,我從他身畔后退不迭,背靠到墻壁,退無可退,蜷身在榻上不免驚慌道:“可我哪里是什么狐貍呢,你為什么一定要殺死我啊?”

  “我為什么要殺死你?”圓臉老頭冷哼道,“問得好!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知道你一定要死!你說你活著有什么用處?無非就是四處勾引男人,搞亂一切本來就亂的事情。何況清洲那邊要你們家的人全死,誰收留你連累誰。死在我手上,總比被別人折磨了再死好很多……放心,我這一刀下去,直透心涼,不會疼!”

  由于他當下口齒漏風,嘴腫咕噥,一旦長篇大論,我就聽不清楚,蹙起眉問:“你說什么?都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來著!”

  圓臉老頭懊惱道:“還用你說,我也感覺到了。都怪該死的忠為,亂扔石頭打壞我這么難得的一口好牙……不過凡事我都有預著一手,所謂未雨綢繆,防患于未然,不百密一疏,才是好謀士。”擱下刀子,張口摘掉內嵌的殘余牙套扔了,咕噥著從衣襟里又掏出一副假牙,自嵌入口,咂巴幾下,咧開嘴朝我笑:“有了這副好牙口,這回你應該聽得清楚了吧?”

  見我點了點頭,他又著惱道:“刀就擱在你手邊,你為什么不撿起來乘機戳我?”我瞥了一眼身旁之刀,就從裾下伸足推去他那邊,搖搖頭說:“你昏迷之時,想戳早就戳了。”沒等我縮足回裾下,圓臉老頭伸手抓住我的腳,冷哼道:“生得一雙好足,卻又怎么不乘機逃跑?”

  我自己也不知道該往何處逃去,就搖了搖頭,垂下眼睫,黯然道:“我不知道還能去哪里。”

  圓臉老頭似知我的處境,不禁惻然道:“確實如此!”隨即提手往我腳上打一巴掌,大發(fā)脾氣,勃然道:“你這笨狐貍,人間骯臟得很,哪是你待的地方?當初你要是不亂跑出來,偷偷尾隨我下山,又怎么會落到這般境地?”

  吃打之余,我納悶的是:“你為什么總是一口咬定我是狐精來著?”

  “你就是那只小狐貍!”圓臉老頭瞪著我,以不容置辯的語氣指斥道,“別以為變成人樣,我就認不出你原本雪白可愛的樣子!我年輕時去冰川那兒總是遇見你,那個時候多好!當時我孤苦落魄之極,一路有你陪伴著總算渡過了那個困死人的冰川,我都舍不得打你。叫你不要跟著我,卻偏偏要偷跑出來,還扮成如此風騷嬌媚的人樣去勾引我主公……這么調皮,是不是故意來整蠱我、要我難做?”

  說到激動難當之處,竟連假牙也噴出來了,掉到我裾下。我忙伸另一只腳,輕輕將假牙推回給他。這回沒等又被抓住,我就收回了足。

  圓臉老頭顧不上戴回假牙,兀自在那兒眼含淚花回顧往事,唏噓不已:“就算跟來了,你要是到我家來找我多好!我見你可憐又可喜,就抱你回去冰川上,遠離這人間是是非非,總好過被人欺負被人殺……”我聽得也生出幾分感動,不禁說道:“我也想遠離人群,去找個地方隱居起來。不過我真的不是你以為的那只狐貍,雖然我覺得它很幸運有人還在想著它……”

  “還敢狡賴?”圓臉老頭不由著惱,“看你腳上有沒有毛,不就真相大白了!”說著,不顧我掙扎,動手除下我的襪子,湊面近覷,眼為之直,嘖然道:“竟然這么滑嫩,毛都去哪兒了?”

  趁他發(fā)愣,我連忙收回了足,一邊穿著襪子,一邊紅著臉說:“毛你的頭!都說不是狐貍了,哪來的毛?”

  “不對!”圓臉老頭心有不甘,居然撲上前扯我衣襟,急著往里瞅,口中嘟囔道,“看看別的地方有沒毛,不信你能藏得住……”隨即捂眼不迭,抱怨道:“故意把胸前衣襟敞得這么開,又想勾引我?”

  這回輪到我著惱了,手掩著胸說,“明明是你扯開來看的,居然還有臉埋怨我?”圓臉老頭聽不得別人頂撞他,雖是苦惱之余,聞言就要打,卻瞧著燈光下我的面容,抬手又落不下來,一愣神之下,改為伸手掩回我被拉開的襟口,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嘆了口氣道:“你這小狐貍,如今變得還真美艷動人!我一個糟老頭兒,看了都吃不消……”

  隨即目光發(fā)狠,又握刀說道:“越是如此,越不能讓你活著又遇上我主公!”我見他殺意未消,不由納悶道:“聽說你主公自有不少女人,又怎么會稀罕我?他身邊多美的都有,筑山夫人就很美,我在她身邊連棵草都不是……”

  話一出口,我就覺得要糟。圓臉老頭果然聞言變色道:“住口!你竟敢在我面前提筑山殿?”手一緊,攥握短刀抵著我心口,正自遲疑落還是不落,我看出了他面孔扭曲,眼露兇光之際一剎那間的猶豫,同時感覺到心窩所臨鋒刃的寒意,伴隨而來的是皮膚微微刺疼,生死關頭,我閉上眼睛,任由淚珠淌垂面頰,輕聲的說:“冰川好美……”

  圓臉老頭一怔,惑然道:“你說什么?”我微微搖頭,默默淌淚,不想再說什么。只覺圓臉老頭手在顫抖,竟不自覺地將刀刃從我胸口移收了幾分,我把眼微睜一縫,見他臉上表情反覆復雜變化,噏動著干癟的嘴咕噥道:“這小狐貍終于不抵賴了,莫非……想要我送你回冰川去嗎?”我悄覷他神情變化,心下暗轉狡黠念頭:“快收刀呀你,再往后多收幾分,然后改變主意送我去冰川,雖說那邊應該很冷,卻要先逃過這一劫再說?!?p>  就在他猶疑地不知要不要收刃后移之際,忽聽院中有人喝問:“忠世,你在里面要干什么?”

  圓臉老頭聞聲一愣:“數正?”轉面望見窗紙上映出兩人悄臨廊間的身影,左邊那人喝道:“忠世,不論要干何事,都請你先住手!”圓臉老頭哼了一聲,瞅著右邊那人的身影形態(tài),不由怔住,驚訝道:“怎么連他也親自前來了?”

  便在此時,有只手倏然伸來,悄按刀柄末梢,出其不意地按壓他手握之刀又往我胸口扎落。

  這一下突如其來,不僅我大吃一驚,就連圓臉老頭也嚇一跳,還好他臨變轉念不慢,便在刀尖眼看要扎入我胸口之際,搶先翻腕撩刀急削那只白生生之手。那只手卻并不縮移,仍只一晃又按壓回刀柄末梢,扳轉去勢,復又向我胸口推落。

  圓臉老頭見用一只手不夠,忙又加上另一只手,急去改變刀落之勢,中途轉向,變?yōu)檗飨蚰侵话咨氖直?。同時聽到屏風后一聲冷冰冰的低哂:“忠世,你對我仍是下得這么狠的手!”

  圓臉老頭聞聲一怔,頃刻臉上神色大變。隨即啪的挨那白生生之手甩了一巴掌,這記沉重的耳光委實摑得我都要覺痛了,只見那圓臉老頭猝然被打得歪頭跌摜甚遠,撞破紙窗飛墜屋外。顧不得一時暈頭轉向,抬頭懵眼而望,顫聲道:“這說話聲音怎么如此像她……可是她已經……誰?是……是誰來著?”

  那白生生之手晃收回袖影之下,隨著屏風推開半扇,現(xiàn)出后邊一道不知何時悄然開啟的暗門,有個披發(fā)寂坐的人影映入我眼簾,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目光誚然道:“你這小狐媚子,又是他到哪兒結識的新歡呀?雖然看上去是個禿子,卻仗著青春年少,在我身邊倒也未必只是棵草。”

  我沒等看清那是誰來著,愣著頭先忙著辯白:“我才不是他新歡呢,剛才你明明看見他要殺我……”卻不知為何,話到口邊,說出來卻變成了小聲咕噥。

  屏風后那人側目凜視,冷哼道:“如今連尼姑也要納回家去當填房了嗎?”雖然她每句話都讓人聽了很不舒服,奇怪的是配合著她那樣尖刻犀利的眼光神色,以及舉手投足間不經意地流溢出的強勢氣派,卻又使人無力辯駁,最后只有啞然無言。

  圓臉老頭已自變色不已,在那兒一逕的顫聲問道:“是……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數正側覷他一眼,皺眉道,“你帶來一大幫人,在外邊卻鬧的什么事情?”

  沒等那圓臉老頭回答,廊間現(xiàn)出一個酒糟鼻老頭的身影,接茬兒道:“我們從后邊進來,看不清前邊什么情形。不過我稍微察看了一下前門那邊的動靜,似是忠世帶來的一撥人同另一伙看不清模樣之人追著什么,或是被什么追著往山林茂密處惶奔而去。不過別擔心,我已讓兩個得力手下悄隨前去察看了。”

  圓臉老頭瞥他一眼,納悶道:“忠次,你怎么也來了?”酒糟鼻老頭蹙眉未答,數正稍感慰然道:“忠次也趕到了這里,就讓人放心多了?!彪S即轉面朝屋內投來驚疑不安的目光,先干咳一下,問道:“忠世,你剛才被誰打出來的,恁大手勁?”

  圓臉老頭亦往屋里投來悚然目光,見到那披散長發(fā)之影寂坐映壁,他不由的縮了縮身,悸著嘴道:“這么厲害,還能有誰?”數正蹙眉悄問:“你看清楚是她了?”圓臉老頭嘖他一聲,顫抬起手,指了指那映壁之影,身軀又往后畏縮幾分,懾然道:“不信你自己進去看!真的是她……”

  這時,我聽到窗外那默然悄立的男子終于不再沉默,問了一聲:“筑山,是你么?”他的話聲似是竭力想裝作冷靜,卻又強抑不住內心激動的波瀾。

  但我一聽之下,內心波瀾也并不小于他,頃時驚而轉覷,只覺難以相信:“筑山?”

  不論我聽說的她是怎樣的形象不堪,我只知道她是個苦命的女人。一個亂世之中身不由己,并不幸福的女子。

  據說她母親是氏真他父親的妹妹或者義妹,她就在這家里出生、在這家長大,無憂無慮的玩耍,后來以義元養(yǎng)女的身份嫁給在他家做人質的那位三河少主。開始了悲劇的一生,大概她從來不曾幸福過。人們說她或許不夠聰明大氣,不夠溫柔善良,但如果她不是出身東海名門,沒有嫁給比自己年幼的三河少主,沒有對上瘋狂的有樂他哥,而是普通的刁蠻富家女,命運便不會待她如此殘酷。

  在別人描述中,她傲慢、嫉妒、惡質、孤僻和邪佞,但都不是真正的她。真正的筑山殿出身高貴,性格驕傲,愛憎分明。我從前不理解她怎么會是別人傳聞中那樣惡劣的人,后來我漸漸明白了許多事情。

  她由衷敬愛那位世稱“東海巨人”的舅父,以自己作為他家一員的身份而驕傲,因丈夫將三河之地從東海家分立出去后,又與她家的仇敵信長結成清洲同盟,而因實力差距巨大,實際上是成了有樂他哥的小弟。東海名門高貴的血統(tǒng),筑山殿驕傲的性格、婆婆于大的冷淡、與兒媳五德不和等諸多因素,導致她與丈夫婚后越來越緊張。據聞后來因為與兒媳五德交惡,被五德向其父信長告狀,稱筑山殿私通大膳大夫之子勝賴意欲謀反,有樂他哥遂下令要那位三河少主處死自己的妻子筑山殿與長子信康。死后首級送到清洲給有樂他哥檢驗。

  我一直不明白,人怎么能干出這種事情?后來才知道,其實也有兩幫謀臣從中推波助瀾的因素在起作用,終于把這對夫妻之間本來就很糟糕的局面折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筑山殿的舅父義元在桶狹間遭到清洲城城主信長的突襲身亡,史稱桶狹間之戰(zhàn)。義元去世后,他的嫡長子氏真繼承家督,不過他家在義元死后便逐漸衰退。戰(zhàn)后那位三河少主無視氏真,徑自回到三河當起城主,脫離了氏真家的支配。氏真對那位三河少主的叛變十分憤怒,軟禁了留在家中的筑山殿母子三人。

  永祿五年,那位三河少主與有樂他哥締結清洲同盟,正式與氏真家斷絕關系,筑山殿的父親受到憤怒的氏真追究,被迫與正室一起自殺。因為這件事,使那位三河少主和筑山殿之間的關系生變。同年,那位三河少主攻伐上鄉(xiāng)城,并以上鄉(xiāng)城城主鵜殿的遺孤氏長、氏次,因其祖母為義元之妹,身份尊貴,做為人質交換筑山殿、信康和龜姬,母子三人總算才得而來到丈夫的地盤。不過由于丈夫母親于大的命令,筑山殿并沒有被允許入城,而是在城外的尼寺過著形同幽禁的生活。

  在丈夫和有樂他哥的安排下,八歲的信康娶有樂他哥之女五德為妻。出生于名門的筑山本就蔑視有樂他哥這班新進崛起的暴發(fā)戶,況且五德是殺害舅父義元的信長之女,因此婆媳關系相當惡劣。而即使信康已經成親,筑山也還是住在城外,不被允許進入城內。

  當正室當成這樣,還是城主夫人,你可以想象筑山的心情。她付出了什么代價得到這個結果?

  她本來在氏真家是其中一個家人的身份,奉命嫁給了比她年小許多歲的人質之后,她丈夫得以解放,四處去野,留下她來當人質。于是好些年里,她在她家從主人變成了人質。丈夫叛變后,連累作為擔保人的她生父,而致她親生父母被追責而自盡。并且連她和一對兒女也被憤怒的氏真囚禁,直到交換人質,才得以脫身前去丈夫身邊。以為歷盡磨難,從此總算苦盡甘來,要去當城主夫人了,不料丈夫母親禁止她進城,把她幽禁在城外,后來丈夫又遷居別處的城池,她也沒能以正室的身份隨同前去。

  那時城內分為四派勢力,擁護她兒子信康派、環(huán)繞在她丈夫生母于大身邊的親清洲派、守護媳婦五德的信長派,以及筑山殿帶來的東海家臣派。三對一,筑山殿這方根本成不了氣候,到了最后那些年,筑山殿自感幾乎無人可依靠。身邊全是“清洲同盟”安排來監(jiān)視她的人,娘家東海已經翻臉而且步入衰亡,最終她反而覺得唯有甲州的大膳大夫家可以幫她一起對付清洲同盟。據說她這個時候開始通過給她看病的明朝醫(yī)師敬滅為她四處聯(lián)絡甲州和信州的大膳大夫家臣,這個女人一直不甘心聽憑命運的擺布,直到生命的最后關頭,她仍然掙扎著要掌握自己可悲的命運。

  由于兒媳五德一直沒有生下兒子,擔憂的筑山趁機安排原大膳大夫家臣、現(xiàn)為三河家臣的昌時之女成為信康的側室。這讓五德大為惱火,于是寫了筑山和信康的十二條罪狀給父親信長,指責筑山常有疏離信康夫妻的讒言,加上筑山私通明朝醫(yī)師敬滅,并且密通甲州大膳大夫家,信長便命令那位三河少主處死筑山和信康。她的首級被信長檢驗后送回,首級埋在筑山神明宮,不與尸身安葬一處。

  她最可悲的是,連“筑山”這個稱呼都充滿了屈辱。

  婚后幾年里,她和生下的兩個孩子被留在氏真家,小夫妻倆的立場在一夕之間乾坤倒轉,她變成了她這方的夫家人質。即使是獲釋后得以帶著兩個孩子來到丈夫的故鄉(xiāng),卻因婆婆于大的命令,無法住進城內,丈夫只得在城外北部那個叫筑山的地方另外建筑了一棟看守森嚴的宅邸,讓母子三人居住,從此以后三河眾家臣便開始正式稱她為筑山殿。

  而在這之前很早,她就已經被人戲稱為“筑山”,那時雖已出嫁,人還沒到,三河眾謀士便早早地四處放出口風并在背后叫她“筑山夫人”。也許是出自于大的意思,想為清洲試探東海方面的反應,可悲的是就連義元和壽桂尼也沒反應過來。這使得她早在東海自己家里的時候就提前被命運打上了烙印。自從她剛一出嫁,不久人人都叫她“筑山”,或許她那時還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那個叫筑山的幽禁之地早就屬于她了。最終也成為她那顆被割下的頭顱的埋骨之處,她的墳在別處兩個地方,相距都很遙遠。

  人怎么可以這樣對待自己的妻子?

  我正自惻然,不意被人揪了過去,只覺眼前燈火一晃,光焰暗弱之際,就被拽到了屏風后邊。此時窗外那人不顧數正勸阻,已進屋里,兀自急喚:“筑山,筑山!”數正苦諫道:“主公,只怕其中有詐!筑山御前已死……”

  “清洲方面已檢驗過她的首級,那是沒有問題的,主公你不要搞三搞四!”酒糟鼻老頭也同數正一邊勸諫,一邊跟隨而入?!爸降钪潞貌蝗菀卓偹阋呀浹谶^去了,別又整出幺蛾子……”

  眼見身前背后被數只手拽衫難行,那葵衫男人跌足氣惱道:“你們跟來干什么?我自己的事情不要你們管!忠次你放手!”酒糟鼻老頭倔起嘴道:“不放!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看見正信那混蛋鬼鬼祟祟來找你咬耳說悄悄話,我就知道準沒好事兒!夜這么深,你跟他悄悄跑來這兒干什么?”

  那葵衫男人甩袖說道:“走開,我自己的家事不要你們插手!”酒糟鼻老頭反而拽得更緊,漲紅了臉說道:“你的家事就是我們大家的事!家和萬事興,有筑山殿在,這家和不了!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她走了就走了罷,你還要找她回來干什么?況且人死都死了,找不回來了!但你這么一鬧騰,恐怕又傳到清洲那邊去,無端引起別人懷疑,咱們力量還遠不及他們,一旦被信長殿下興師問罪,大家都要跟著倒霉了!更何況就算筑山夫人還活著,她也不會原諒你……”

  那葵衫男人流淚道:“可我對不起筑山!一直以來晝夜難安,越想越痛感我對不住她娘兒倆……”數正搖頭道:“筑山殿確已不在世了,而且她生前哪有這么強的手勁,一巴掌能打飛忠世這混蛋,恐怕連我都做不到。正成,你能做到嗎?”說著,轉面朝黑暗處問了一聲。黑暗中一影乍現(xiàn)又隱,霎間只見那黑衣人露面回答:“屋內之人顯然身手了得,應該不是筑山御前。”

  酒糟鼻老頭拽著葵衫男子不放手,聞言說道:“你看,就連‘鬼半藏’也這么說,決計錯不了!”

  那圓臉老頭突然爬了過來,顫聲說道:“莫非筑山夫人化成厲鬼來找我們了?她……她死得太慘,想是不能安息呀!似這種慘事做多少法事都不行,何況咱們顧忌清洲方面的反應,連象樣的法事都不敢做……一想起這些,我每天在家里都不好受,只好找借口出來四處打獵?!?p>  我聽著不由心感氣惱:“你們也知道心虛了?”

  忽然眼前一暗,隨著嗤一聲微音,燈焰驟滅。屋中袂風獵獵颯響,似是那葵衫男子猝然遭襲,數人一齊出手阻截那道悄從梁間翻落之影。

  籍借窗外閃電霎耀明滅的光亮,只見一個披頭散發(fā)之影從數人合力圍攻之間探爪抓近葵衫男人喉前,忽覺背后一襲黑衣人之影頃隨劍芒悄臨,嘿然道:“‘鬼半藏’果然神出鬼沒!”不得不急收爪影,晃身斜掠,撞出窗外。院中數人發(fā)吼來截,卻撲了個空,那人身形奇疾,閃電般的乍然出現(xiàn),一襲不中又消失無蹤。留下廊間、院中、庭外數具頃刻嵌針倒斃的尸體。

  數正等幾人齊拽葵衫男人退到屋外,在眾人簇擁圍護之中驚目四覷,紛問:“剛才那是誰來著?險些被他猝襲得手了……”那黑衣人悄然收劍,凝勢巡視廊外,面色亦似驚疑不安,聞聽數正問了一聲:“正成,可瞧出什么路數?”那黑衣人回覷葵衫男子臉畔那一大簇不知何時飛嵌入壁的繡花針,蹙眉道:“似是明宮大內的手段!這讓我想起一個人,不過他應該已經死了……”

  數正似是心念忽動,不安的問道:“你是說敬滅?”那圓臉老頭捂著中針流血的臉頰在旁驚魂未定的道:“是敬滅還是滅敬來著?難怪這屋里有許多藥材,還掛有那些奇怪的字畫,可惜我當時被騷狐貍分心,沒細想這其中的蹊蹺……記得我們當時有派人去殺他,可他怎么還沒死?”

  那個被喚作“正成”的黑衣人回覷數正投詢的目光,低哼道:“別這樣看我。在下自忖沒那本事殺得明朝的大內高手,何況他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當年靖難之變,永樂皇帝攻進金陵那時候,宮里燃起大火,逃走了不少敬滅那樣的大內高手,其中不只有落難的錦衣衛(wèi),甚至還有可怕的繡花公公,卻跟隨他躲來了咱們這兒,還傳承下不少門人。你看他們用的是繡花手段,這幫老太監(jiān)簡直太嚇人了!前次我派人去‘無頭將軍冢’那一帶投毒,殺不了他們也不奇怪……”

  圓臉老頭轉面瞧見那葵衫男子一邊耳朵嵌針流血,驚慌道:“哎呀,主公受傷了!”說著,伸手來拔針??滥凶訉⑺崎_,逕自沖進屋尋覷著說道:“既然敬滅一伙都沒死,我那可憐的妻兒或許也……”

  我瞅著他這舉動,心下只覺可笑:“你真有這么天真?”忽聽屋外傳來叫喊聲:“不好,有人四下里點起火來了!”籍借窗外跳閃的火光照耀,那葵衫男子見屏風后有影,正要走來察看,不意背后一道帳幔無風悄展,現(xiàn)出一影無聲無息地欺近。

  我瞥目瞧見,一時心頭怦怦而跳,自從夫君死后,總盼著有人替我報仇,但見那葵衫男子就在眼前猝將受襲,卻又不自禁地想叫一聲“當心”。

  嘴唇乍翕之際,只見一道劍光橫撩,帳幔豁裂為兩半,濺血沾壁星星點點。

  那個悄無聲息欺近葵衫男子身后的人低哼一聲:“鬼半藏!”面頰搐動著抬起眼皮,他與葵衫男子之間已多了一個綽劍凜立的黑衣人。

  那人雖似先已中了一劍,仍是眼光悍狠,便在身陷多人合力圍殺之際,倏然提足頓地,腳下猛然發(fā)力,拔身高縱而起,半空中又踹一下墻柱,再次借勢飛竄,雙腳連環(huán)交踢,撞破屋頂,騰空翻出屋外,只留下一聲桀然冷笑:“三河這么多廢物還攔不住我一人來去自如!”

  我暗覺透著幾分眼熟:“怎么這人的身形和話聲卻似在哪兒出現(xiàn)過……”那個喚作“正成”的黑衣人颯然撩劍還鞘,隨即側轉面孔,瞥看窗上濺染血花如澆,蹙眉道:“主公,這是昌幸家派來要你命的人?!?p>  啪一聲響,適才飛出去之人隨著飄灑的血雨,墜落屋頂,剛好摔到那個撞破的大洞上,垂下腦袋,赫然現(xiàn)出面龐裂綻一道深深的劍痕。

  我暗吃一驚:“這人好像就是那個猿飛派高手佐助的師弟!”

  數正率著幾人守護到那葵衫男子身旁,仰望屋頂上的死尸,不由驚贊一聲:“正成,好快狠果決的絕命一劍!”酒糟鼻老頭也嘿然道:“鬼半藏名不虛傳!適才他撩劍還鞘,那般看似不經意的追風撩影,后發(fā)先至,才是奪命一擊。你們可看出妙處了沒有?”那個名喚“正成”的黑衣人按劍轉覷屏風這一邊,低哼道:“在下如果決意要留下誰的性命,他是走不掉的。不過或許敬滅可以試試看有沒有例外?”

  “敬滅?”我心念一動,回想當年跟隨師傅學沏茶的日子,有一個眼神沉鷙之人悄無聲息地站在我背后,觀看我那時有樣學樣的每一個動作。師傅回來時見到那個總是沉著臉的人,躬身恭敬地打招呼道:“久秀大人。”

  記得那陣子經常在我專心沏茶的時候,這個眼光陰沉的人總會在經過廊下之際,駐足悄看。從不發(fā)一言,默默地看了一會兒,默默地轉身走開。師傅跟我說:“久秀大人也是一位茶藝修為很高的人。紹鷗是他師傅?!?p>  不過久秀大人通常只看不語,直到永祿八年五月在清水寺又看見我沉腕提壺一動不動而且有很多人在院廊下遙立觀看的那一天,他眼光中才難得地露出贊賞般的微笑之意,在廊間對三好三人眾說道:“我的茶鐺平蛛,她也能駕馭得這么好。《荀子·議兵》曰:‘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敗也,必在慢之。故敬勝怠則吉,怠勝敬則滅?!?p>  當時有一個醫(yī)師亦在廊間駐立遙看,他同久秀大人并不打招呼,卻彼此交換了一個旁人不易覺察的微妙眼神。我留意到這個面容冷峻之人曾經出現(xiàn)在久秀大人身邊幾次,從不互相打招呼,就像不認識一樣。后來我聽說他叫“敬滅”,那時也還看上去不老?;蛘咚麖膩砭筒粫希瑤煾蹈艺f:“久秀大人很欣賞此人的針灸之術,坊間那些老人茶余飯后常有喟嘆,贊久秀大人是一位愛惜聲譽的勇士。而久秀的老毛病中風,大概會于他聲譽有損。你看,又一次中風之后,久秀大人的眼角耷拉下來一邊,嘴角也歪撇向一旁,看上去似乎很有礙觀瞻。起碼他自己是這么覺得的。”

  就在久秀大人不由自主跳動的眼角余光眨閃之間,清水寺發(fā)生了騷動,傳聞有人借參拜之機企圖欺近征夷大將軍身邊暗殺他。

  那天人影如鯽,密密麻麻。從我所在之處望下去,只見騷亂的人群仿佛平靜水面泛起漣漪,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最后形成波瀾,向佇立人群前列的義輝將軍沖涌過去。

  年輕的征夷大將軍義輝被侍衛(wèi)們簇擁著退到庭階高處,看著人群中不時穿閃出沒的明槍暗劍,也和我一樣,顯得不知所措。彼此遙望,都看得到對方的一臉茫然。

  據說大將軍原本是要等參拜完后,和公卿們來看我拿四套珍稀茶器表演“神寂”的茶藝。其中一套茶具就是有樂他哥垂涎的平蛛。

  由于有一種流言稱久秀大人通過醫(yī)師敬滅與遠在甲州的大膳大夫悄悄勾結,用意是為了對付當時剛來洛中覲見義輝將軍的輝虎殿,以及信長殿。因而醫(yī)師敬滅就知趣地從久秀大人身邊神秘消失了,就像來時一樣,去亦無聲無息,仿佛從不存在。

  這一年五月,不僅清水寺發(fā)生了騷動,久秀大人甚至率眾夜襲將軍府,干下了令人震驚的“永祿大逆”。干出這種事的前幾天,他還不失高雅地把自己收藏的茶具古天明平蜘蛛釜捧來給我練習茶藝,當時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對我這么好,這是何等的慷慨呀,卻不舍得給有樂他哥多看一眼。

  有樂他哥說久秀這個人:“智勇有余而奸佞無比,饑則伏飽則起。”

  我印象中的久秀,這個在將軍義輝眼里“專橫跋扈,不可一世”的人,其實中風很嚴重,甚至可能還不只是中風。他后來一邊的眼角和嘴角越歪越厲害,甚至身體也都歪撇去一邊了。最后被有樂他哥猛烈攻打,久秀大人終于自殺的節(jié)骨眼兒上,中風的老毛病居然又復發(fā)了。于是他臨死之際在頭頂施以針灸。

  我可以理解他握刀自戳的不容易。因為有一次我看見他端茶杯就手抖得很劇烈,整杯茶都抖出杯外了。

  坊間傳說中愛惜自己名譽的他,轉過身去,背對著人,在我面前艱難萬狀地用另一只手按住那只劇烈抖動的手,吃力地緩緩提杯就唇,澀然飲下所剩無幾的殘余茶水,咂嘴品了一品,抬眼對我說出感受:“苦!”

  這個據說愛惜自己名譽的人,其實聲名狼藉,被稱為第一惡人。我忘不掉永祿八年五月十九日那個夜晚,我在街上從轎子里掀簾一角,看見他頭纏巾帶,歪著一邊眼角和嘴角,顫抖著手提起刀指著被他們包圍的將軍府,在火把圍擁中眼光陰鷙地望著我在轎子里從他面前被抬著經過。他拿刀的那只手,越來越劇烈地抖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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