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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茶的歲月

第三十七章:誰之野望

一碗茶的歲月 殷野望 18847 2021-09-06 23:53:17

  他在桔梗旗下神情抑郁地望著我。

  這般眼神使我不由回想起我隨夫君即將離開我們那位奇怪老爺爺,要去東海給承芳和他母親掃幕的前幾天,曾在門外石階下看見這個落魄潦倒、滿面風塵的男子。當日老爺爺不在家,他仍整天在門外徘徊等候。為了不打擾我們出入,很知趣地坐到離門口稍遠些的地方,靠近花圃的石凳上。中午時候看到他躺在那邊樹蔭下似乎睡著了。

  他的腳是爛的,我留意到他的鞋子完全破掉。而衣服雖然陳舊到褪色,卻仍保持著干凈。

  傍晚時分,我出來看見他在外邊吃東西。大概在吃一個糯米粑,或者山稻米飯團之類的東西,外邊以蒲葉包裹著。他蹲坐階下的碎石子路邊,捧在手上吃的時候,有米粒兒掉地,他仔細找出來,一顆不漏,撿起就塞嘴里,吃得很香,似乎好多天沒吃飽了。

  他吃到最后,就連整張蒲葉也貼在嘴上,不只意猶未盡地舔那上邊粘留的米粒兒,甚至連蒲葉也被啃咬稀爛。

  我見他在那里撕扯著不剩一粒粘米殘余的蒲葉,就轉身回屋,端了一個盤子,放幾個糕餅和一碗茶水捧出來。我還到寶姨她老公那屋里給他找了雙鞋,雖然不是那么好,畢竟沒破。

  他撕咬著貼在嘴上的蒲葉,眼晏晏地望著我捧盤子走近。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沒辦法忘掉這個人的眼神。寶姨說,那是一種自感徹底無投無路的絕望,卻在瀕臨絕望的時候又看到希望的火苗在面前重新點燃,流露出來的復雜感觸交匯成了這種眼神兒。并且寶姨還埋怨我,不應該輕易走近陌生人跟前。她說,先前見那人一整天沒吃飯,光坐那兒眼巴巴地等候。她上街回來時就順便買了個糯米飯團擱他旁邊,沒想到吃得這么起勁。

  然而我拿出去的糕餅,他卻不舍掉吃,咕嚕嚕喝完茶水,閉上眼睛聞了一會兒餅香。拜謝之后,取出塊干凈的布巾兒,小心翼翼地包起來,很珍惜地收好,說要帶回去給妻子也嘗嘗。我記得他含著淚光,口里喃喃的說:“還是親戚好啊,我四處去找人幫幫我主公義昭大人,卻到處碰釘子、吃閉門羹,連一口茶飯也吃不上?!?p>  由于我們當時只是寄寓在朋友的家里,算不上這片宅邸的主人,寶姨說不便請他進來歇歇足。他也明白,只在外邊等我家翁回來。老家翁天黑才回府,看見他在外邊躑躅未去,很驚訝地邀請他一同進屋。我聽見那個人在里邊向老家翁哭著不知在說什么,像一個受了傷害、訴說委屈的孩子。

  后來我聽老家翁提起這個人的身世,說他家也屬于甲州我們大膳大夫這一派分支遠流的子孫。他家被龍興公子的父親,也就是有樂那位瘋眼哥哥妻子歸蝶夫人之兄攻滅,他被迫逃亡,游歷各地,曾出仕于越前,或許不滿義景處心積慮吞滅孫八郎家的一些做法,又再度出走,就在這時,他遇到了被久秀和三好三人眾趕出京都的征夷大將軍義輝的弟弟義昭,就這樣,他跟隨了義昭。一起落魄,一起奔波。

  從前他為義昭四處奔走的時候,不只去“春日山城”找過深居簡出的那位世稱“越后之龍”的謙信公,還找過甲州的大膳大夫,甚至就連孫八郎父子那邊,他也去找了。不過孫八郎忙于跟父親以及叔父乃至各種人干架,幫不上忙。到了想幫的時候,孫八郎已經(jīng)被捉了。在軟禁的地方垂涕唏噓:“真的是愛莫能助!”

  于是這個憂悒之士又繼續(xù)踏上輾轉奔波的途中,而且他似乎總在路上,走到腳爛。直到遇上我家的老爺爺,跟他提起某個人,手指清洲方向,說道:“藤孝似乎顯得總是有法子的,難道連他也窮途末路了?我曾和他一起服侍義輝將軍。他和你都擁護已故將軍的弟弟,不過我跟他推薦一個人,或許能幫得上忙,他卻猶疑不決,遲遲舉棋未定?。 崩霞椅趟约暗奶傩⑹且晃痪ê透枧c茶藝的儒將,十三歲元服后一直擔任義輝將軍的近侍。此后其前半生為了擁立義昭而盡力,并且邀請信長擁立義昭成為將軍,義昭被流放后追隨信長,最終與舊主決裂而臣服清洲這位新崛起之主。

  當我還在學沏茶的時候,藤孝只是一個文文靜靜走過我背后的尋常身影,愛低著頭偷瞄,說話不多。然而在久秀與三好三人眾聯(lián)手謀害了義輝將軍后,藤孝救出了被軟禁的義昭,并陪伴義昭投奔越前那位忙著吞食孫八郎家業(yè)的豪強義景。由于義景遲遲不肯出兵上洛,義昭和藤孝最終通過光秀的引見,一起轉投信長并成功上洛。信長率領大軍直搗黃龍,輕松地踢開了上洛途中的絆腳石,使藤孝對信長頗為佩服。

  而這一切始于那一天。從我們家老爺爺那里離開后,這位名叫光秀的憂悒之士又踏上了他的風雨兼程之路。不過這一次,他有了更清晰的方向,穿上新鞋,直奔清洲。

  那時我不只留意到他總是風塵仆仆、行色匆匆的樣子,而且還顯得憂心忡忡。由于我家那奇怪的老爺爺也來陪伴義昭將軍,我見過他在我那老家翁跟前長吁短嘆,感慨他為申張大義而奔波的不易,老爺爺還讓我背誦“行路難”這樣的詩歌給他聽。

  聽到“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的時候,他不禁潸然淚下。

  后來我留意到這個人的衣服越來越漂亮,聽說他終于投靠了有樂那位眼神瘋狂的哥哥。但仍然為義昭將軍憂慮,在他的新主人驅逐了舊主公后,他選擇了留在新主人身邊,此后的衣服就不能再用“漂亮”或者“嶄新”來形容,而是越來越華貴。他新主公的兵在京都搗毀我家翁信虎大人房子的時候,他眼光中一度顯出的憂心如焚,后來被越來越低垂的眼皮無聲地遮掩掉了。

  闊別多時,我又見到他,覺得這個人不時閃爍欲避的目光中似乎包含著更多心事。而且不只心事重重,還顯得有些驚疑不定。仿佛里面隱藏著一個受驚的兔子,隨時要被嚇跑出來。

  我定睛瞧著他的時候,他在桔梗旗下慌忙把目光移開,轉覷別處。

  當我向他走近,甚至我感覺那只受驚的兔子都要從他身上蹦出來了。他那樣閃避不迭的眼神讓我覺得好笑,不過我只是到他面前施禮,隨即抬頭望著他,沒說什么。

  那個名叫高次的白面小子拿著一支簫,從桔梗旗影里走過來,立在他身后,卻望著我,說道:“大人,秀政他們讓我?guī)н@位姐姐回去一起演習奏樂,等會兒主公要到劇場那邊了,你們也要來啊。”

  信澄騎在馬上以頭巾遮臉,兀自向這邊張望,高次轉面朝他說道:“還有你,信包大人要你過去他那里,準備化妝,晚飯前排一會兒戲。你有沒看見我弟弟?”信澄忙掩臉說:“沒有。”隨即想起什么似的,一溜身下馬,從人叢間隙穿梭而至,挨近高次背后,以頭巾遮嘴,小聲說:“不過我好像看見恒興了,和你前任姐夫在一起鬼鬼祟祟,不知躲進樹叢里干什么,聽說前次秀吉也發(fā)現(xiàn)恒興這家伙愛這樣……”

  高次隨著指點尋去那片樹叢旁,探眼往里瞅。信澄在后邊伸著頭問:“有何發(fā)現(xiàn)?”高次搖著頭懊惱道:“姐夫,你又跑來干什么?我姐姐都說讓你回去啦?!?p>  “孫八郎這種廢物,花光了錢自然會灰溜溜回家去,不用理會他?!毙懦卧诤筮呇谥煨Φ?,“他年年都跑出來,還嚷著要尋死,年年都沒死成。大家對此都習以為常了,從軟禁之地跑出來也無人想追他,沒錢了他自然會一路狼狽著回去。然后又被債主糾纏,熬到下一年,又跑出來……”

  桔梗旗下那目光憂郁之士搖了搖手,嘖然道:“唉,別這樣說!暫時還不打算回家的話,先讓他去我那邊營帳里住著吧。人都有落魄的時候,要以禮相待,你們不要嘲笑人家?!闭f到這處,不由轉覷我一眼,沒等我回以稱許般的微笑,他又連忙低轉了目光,瞧向那片樹叢,只見高次伸簫撥開樹葉,朝里邊說:“恒興大人,難為你怎么也在這兒陪他蹲著。別理我姐夫,秀政說他會弄人身上瘙癢。還有啊,信包大人要咱們都趕快回去排練,免得歌會那天又慌作一團?!?p>  一個文雅之士走來,先朝我微笑行禮,隨即轉覷桔梗旗下那目光憂抑之士,饒有興趣般的問道:“光秀大人,聽說你也要和右府同臺演出,知不知道你自己扮演什么角色呀?”憂郁之士轉身與那人相互施禮,自抑滿臉尷尬之色的道:“唉,藤孝大人見笑了?!毙懦卧谄渖砗笠灶^巾掩著臉說:“讓我岳父扮演一個年輕小子,就是出賣他主公那個誰來著?!?p>  憂郁之士難抑困窘道:“嗐!這個角色不適合我,況且我一把年紀,演個小孩……唉,叫你這老親家笑話了?!蹦俏难胖课⑿Φ溃骸安皇切『??聽說你要扮演的那個年輕人是那誰的侄子還是外甥來著,跟一幫人刺殺了右府扮演的那個角色?!睉n郁之士聽了越發(fā)不安道:“你說這……這……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不過只是戲而已,”那文雅之士安慰他,隨即介紹一個遠遠跟隨其后的光滑之人,指著這個圓頭圓腦、并且身體也圓的家伙,微笑道,“這是我朋友,伊集院忠棟。”

  那個圓球般的大家伙從霧靄中滾滾而來,聲如悶鐘嗡響,咕噥道:“幸侃拜見惟任大人。還有各位大人……”

  “伊集院忠棟,”憂郁之士在桔梗旗下微愕,隨即還禮道,“久仰大名,你終于來了?!?p>  在我面前這幾位都是一時名聞遐爾的文人騷客,卻也并不僅只文才風騷,還是各霸一方的豪強武將來著。不過我沒想到他們長成這樣。尤其是許多閨秀以為風度翩翩的歌舞才子伊集院忠棟,居然是此般模樣。伊集院世代為九州豪強義久大人家重臣,忠棟一直擔任義久大人家的筆頭家老,在家中執(zhí)掌權勢極大。忠棟大權在握,功高震主,其主家對之十分忌憚。然而他無論治內才能還是作為一個武人,都聲望很高。又擅長歌詠曲藝,與藤孝等文雅之士交情深厚。

  “不好意思得很,”那個圓球般的大家伙轉面朝我說,“自從我踢球受傷以后,不愛動了,光在家躺著吃喝,就變成這樣子。其實我以前很帥的,不信你問兵部大人藤孝公,他那里有我年少時候長袖善舞的俊美畫像?!?p>  藤孝掏出一張卷起來的肖像,展示道:“你們看看他以前的樣子。”信澄掩著頭巾,伸臉一瞧,說道:“這種拼貼頭像的肖像畫,我們家信雄多的是?!?p>  我覺得信雄雖然頭大,其實長相還是不差的,他們家沒人長得難看。不過這個伊集院忠棟就很怪了,他整個就是圓球,沒有脖子沒有腰,甚至也難以看到四肢。他的整個臉和身軀完全是等同一體的,不過話音好特別,雖然低沉,時而近乎沉悶,卻總有嗡嗡的回響,伴隨著喉眼里不時出現(xiàn)的咕嚕咕嚕聲,就像一個灌滿了水的皮囊系緊袋口后被擠按發(fā)出的動靜。

  “痰多沒辦法,”伊集院忠棟滾滾轉動圓渾的巨軀,朝旁邊唾出一大口濃痰,有個跟隨他的小廝早有準備,連忙著地一滾,及時到達他跟前,雙手端著大盆承接其痰,不過啪一聲,竟沒接著,被唾了滿頭滿臉淋漓。在信澄不由睜大的眼前,伊集院忠棟掏出一張大布擦嘴,隨手扔到那小廝頭上,喉里咕嚕咕嚕地說道,“雖說出門一趟著實不易,然而聽說有歌會,我不能不趕來參加。”

  “而且我還特意準備了三首好歌,”伊集院忠棟掏出歌本呈示,目光殷切的道,“渴望登臺。最好是能跟右府大人一起對唱。”

  光秀聞言不安的轉顧道:“可你這種沉渾如悶炮的低音,再加上我們主公厲害之極的高音,倘如一起同臺開嗓,我怕剛蓋好的劇場又撐不住啊?!?p>  伊集院忠棟拿著預先準備好的精致唱辭歌本,語如悶雷滾動般的咕噥道:“可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強烈盼望獻唱?!?p>  信澄伸手拿歌本看了一眼,又塞回他手里,自以頭巾掩嘴,晃頭轉到光秀耳后,說道:“檢查過了,全是些無害的勵志調調兒。不過他主家義久那邊還沒正式表態(tài)臣服我們,別說登臺唱歌,我看他連門都進不去?!?p>  光秀面有難色的道:“唉呀,這個嘛……”藤孝見他一邊皺眉搓手,一邊瞥眼瞅來,就微笑著打圓場,擠擠眼睛,說道:“九州那邊的事情呀?說難辦也難辦,其實說好辦也好辦。呵呵,九州不就是幸侃,幸侃不就是九州嗎?”

  伊集院忠棟拿著唱本,眼含殷殷期盼,語如悶雷般的咕噥道:“幸侃別無他求,渴望登臺獻聲而已?!?p>  光秀見藤孝對他悄使眼色,就點了點頭,接過唱本翻看著說:“這個我看能不能幫你安排一下……不過幸侃呀,最近有沒有碰見秀吉大人呀?你陪筑前守又談得開心吧?”

  “沒有遇見筑前,就不存在‘談得開心’?!币良褐覘澒緡伒?,“我剛趕過來,只是在路上撞見伊予守了,陪他切磋了一下?!?p>  “切磋什么?”光秀翻著唱本,眼皮不抬的道,“瀧川大人出自甲賀世家,你倆湊到一塊兒不知是切磋武藝呢,還是歌藝呀?”

  伊集院忠棟咕噥道:“我們交流了曲藝。他說要學唱歌,好讓主公開心。見他執(zhí)心甚誠,歌藝有進步,于是我就推薦他去跟藤孝大人學習‘古今和歌集’和‘百人一首抄’里邊的歌曲?!?p>  “他真的有進步嗎?”信澄掩著頭巾湊嘴過來悄問,“他又自稱關東管領了?”

  伊集院忠棟點了點頭,隨即愕問:“難道還不是嗎?”信澄搖頭道:“誰知道他?!币灶^巾遮臉,往光秀背后一晃而隱。

  藤孝微笑道:“九州風雷動,四方天地撼。素享‘九州奔雷’之譽,人稱‘九州第一雷’的幸侃專程趕來為咱們主公撐場子,蓬壁生輝呀?!惫庑惴藥紫鲁?,雙手奉還,似帶著心事瞥了藤孝一眼,蹙眉道:“你們這班唱高調的能人全湊到一塊兒,我還是很擔心到時候場子能不能撐得住?!?p>  “撐不撐得住?。俊睘{川這里推一下,那里按一會,兀自轉來轉去,聽見有人招手喚他,“左近,你過來一下?!?p>  瀧川顧不得跟剛涌進來的一大堆生臉熟臉打招呼,只愕覷一下擠在其中的那顆巨大的圓腦袋,連忙尋聲而往,湊到那眼神瘋狂的家伙身邊,好不容易擠過來,只見眼神瘋狂之人指著一塊展開的大布,質問旁邊一張張困惑的面孔,“這是畫影描形師剛送來的大圖,你們看上邊這兩個是什么鬼?”

  “什么東西呀?”瀧川擠過來之時,聽見有人疑惑不解的問。旁邊還有人在琢磨道:“透著眼熟。就是記不起在哪兒見到過……”

  “還能有哪兒?”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十字路口那兒,我樹立的‘天下布武’大牌子又給人破壞了。上邊留有兩個清晰可見的凹痕,前天只有一個,今天又多了一個,分明有人搞破壞。貞勝剛讓畫影描形師送來這兩個凹痕的樣子,你們看看這像什么?”

  “哦,剛才我也看見了。”瀧川擠近端詳?shù)?,“頭一個的形狀依稀有幾分像猴子。至于另一個嘛……”

  “什么?”旁邊瘦猴兒似的家伙伸頭探覷道,“像我嗎?這不是我!”

  “當然不是你,”權六搖著小折扇道,“你哪有這么大?筑前吶,你往后退點兒,這么急著出位,擋住我了?!?p>  那瘦猴兒般的家伙往人叢里縮了縮脖,隨即又伸出來,笑問:“你們?yōu)槭裁凑f它像猴子呢?”

  權六嘖一聲,伸折扇先敲開他往圖上亂摸的手,隨即落扇指住圖形某處,不耐煩地說道:“筑前,你沒長眼睛嗎?這兒分明有條尾巴。除了你們猴子,人怎么會長一根尾巴呢?”

  “我不確定這是一根尾巴,”那瘦猴兒樣的家伙挨了一下敲打,剛縮回去又伸出手指著那個顯似“木”字形狀的凹痕圖案,爭辯道,“我們猴子的尾巴都很長,哪有這么短?”

  “那也不一定,”信包捧著下巴琢磨道,“聽說甲州那邊也有短尾猴?!?p>  貞勝惕覷道:“你是指,甲州那邊跑來一只短尾猴,到我們這兒搞三搞四?”信包以食指敲著腮幫,說道:“別一提到甲州就緊張,跟受驚的刺猬似的。誰不知道甲州山里猴子最多,有時泛濫成災,當?shù)厝擞植豢洗驓⑺鼈?,跑出一只半只也不奇怪。況且就算它來了這里又怎么樣?無非一只短尾猴?!?p>  一個半禿腦袋的老頭擠過來指著圖形說:“不是短尾猴吧?這根尾巴顯然比短尾猴更粗也更長一些。我見過真的短尾猴,那就只有一小坨兒。根本不是這個樣子!”

  “夕庵說的對,”權六點著頭道,“甲州不論人還是猴子,個頭應該都沒這樣大。不過我更納悶的是,在它旁邊又多出的另一個凹痕,顯然這是某個人留下來的。我覺得隱約像個婦女的形態(tài)。你們看這像不像頭發(fā)很茂盛的婦女……”

  “婦女?”恒興不顧頭發(fā)蓬亂,連忙擠過來瞧著那個圖形,低著頭納悶地說,“我覺得不像吧?雖然這根尾巴顯得不是那么突出,但畢竟也是一根痕跡鮮明的尾巴。細瞧多少也有一點在那兒呀,怎么會有人覺得像婦女呢?你們仔細看看畫影描形師臨摩出來的這個‘太’字形狀,絕不是婦女應有的樣子。除非它顯示出來的形狀像是‘大’字,這樣說還差不多……”

  信包移開在圖紙上的一根牙簽,指著“大”字圖形,說道:“哪有‘太’字?剛才那一點是我擱著的牙簽兒而已。你再看清楚些,它根本就沒有下邊這一點?!?p>  “怎么會沒有?”恒興不由懊惱道,“你們肯定搞漏了,如此重要的一點,怎么可能沒有?我看這圖案哪有一點像婦女,什么眼神呢你們?畫影描形師去哪兒了,我要打他……”

  眼神瘋狂之人伸來一支金閃閃的折扇,啪的敲打他頭,冷哼道:“你又跑哪兒去啦?這些天你怎么總是這樣奇奇怪怪?”隨即忽有所見,皺起眉嘖出一聲,訝問:“看你模樣怎竟這般狼狽,身上和臉上這么多咬痕,被什么東西咬的?”

  恒興窘著臉猶未回答,信澄掩著頭巾晃到眼神瘋狂之人的背后,低聲說道:“剛才大伙兒看見他跟那個孫八郎在樹叢里鬼鬼祟祟,不知干什么……”

  眼光瘋狂之人轉面問了一聲:“誰?”信澄以頭巾遮面,小聲說:“就是那誰……”沒等嘀咕完,接連挨金扇子打了好幾下,驚忙捂臉道:“怎竟打我?”

  “打的就是你!”眼光瘋狂之人瞪視道,“敢在我背后偷偷摸摸小聲嘀咕,你是誰?”

  信澄掩著臉叫苦道:“我我我……我是信澄啊?!毖酃獐偪裰寺勓酝J植淮颍p撫其膀,點頭道:“原來是你呀?!毙懦尉従徱崎_遮臉的手臂,露出滿是委屈之情的臉孔,隨即立刻挨了一扇子打臉。信澄痛出淚汁時,聽見那眼光瘋狂之人冷哼道:“還委屈?你整天拿塊布掩著臉干什么?自從跟那個養(yǎng)駱駝的家伙廝混到一起,越來越鬼鬼祟祟、閃閃爍爍,哪有一點為將風度?”

  我藏到柱影后邊,聽見身畔有人低聲問道:“右府似乎心情不佳,今兒顯得煩躁。怎么回事?”高次在我之旁拿著簫子小聲作答:“藤孝大人,我以為你比我更清楚。你不曉得,我就更不曉得了。誰知道他今天怎么回事,而且臉還腫了,有一只眼圈兒發(fā)黑,高挺的鼻梁也瘀青而且略歪,惟恐有破相之虞呀。你說呢?”

  我抿起嘴,聽見藤孝在身旁壓著話聲詢問:“顯然他化了妝,刻意加以遮掩,我沒看出來。有沒有從他身邊小姓那里聽到些緣由?”高次伸出一只手,低聲道:“沒說別的,不過秀政說主公打球被球打了,還打臉上。”藤孝聞言一怔,訝然道:“右府玩球,被球玩了?可他為何竟想起去玩球呢?我怎么不知道竟有這種事情發(fā)生……”

  高次伸著手,東張西望的道:“那是因為你剛才沒陪著主公,忙于拉你的圓頭朋友去找光秀大人聊天,你倆一齊邁著碎步走路又這么慢,結果剛到那邊,什么事情都結束了,哪場熱鬧你都沒湊上?!碧傩⑿÷曁絾枺骸笆橇?,剛才光秀他們那邊發(fā)生了什么事,還放銃來著。樹叢里好熱鬧,以為提前放煙花了……”

  高次朝他眼皮下伸著手說:“也沒多大的事兒,只是追幾個不知從哪兒跑來的散兵游勇進樹林了,鬧了半天,一個也沒追著。最奇怪的是……”說到這里,停頓不語,手朝前伸。

  藤孝忙問:“什么事情奇怪?”高次伸著手,臉轉開,卻不言語。藤孝一怔,隨即會意道:“噢,我明白。等一下就給你,不過你先說點有趣的?!?p>  高次依然朝他伸著手,說道:“剛剛我聽見秀滿大人說,最奇怪的是他先前騎馬撞到一個,還有馬蹄踩著的一個,全都沒留下尸體,不知是被什么東西拖走了,或者沒死透自己爬走了??傊疀]找到活人或者死尸,只留些血痕在草里。更蹊蹺是,他們追進樹叢里什么人影兒也沒找著,而事先也沒人見過這幫家伙打哪兒來的。唯一的線索只是撿到個好多年前關東一帶人們慣用的舊物,有趣吧?”

  藤孝聽得嘖嘖稱奇之余,問道:“什么樣的舊物?”高次朝他眼前伸著手說:“蹊蹺的舊物!利三大人說這物他知道來歷很不簡單,至于怎么不簡單……”話到這里就不說了,手只是伸著,朝藤孝眼皮底下晃動。藤孝被吊起了胃口,不禁著急道:“利三怎么說?”

  “利三這混蛋在哪里?”眼光瘋狂之人突然喝問道,“他怎么還不自殺?聽說最近有人??匆娝凇煜虏嘉洹菈K大牌子周圍轉悠,以為沒人發(fā)現(xiàn)他還化了妝。我樹立的牌子被人破壞,是不是他搞的鬼?”

  光秀忙趨前跪陳:“主公,你先前雖然下令讓利三自殺,不過在命令發(fā)出后,又追回了。”眼光瘋狂之人惱怒道:“你的意思指我是那種出爾反爾、朝令夕改的人了?”光秀忙道:“哪的話?主公最是英明,你饒了利三,我們都感激不盡……”情急之下,漲紅了臉,眼淚出來了。

  眼光瘋狂之人冷冷地看著他老淚縱橫,瞪視道:“一鐵的家臣直治與主公不和,私自轉仕了你,這是違反法度的,稻葉一鐵提出申訴。這一申訴,把利三也告了,因為利三原本也是一鐵的家臣,也是與主公不和擅自轉仕了你。怎么你不連龍興公子也干脆一塊兒收留了?你收那么多稻葉山的舊臣干什么?還私收!”

  越說越氣惱,提腳踹光秀幾腳,隨即轉顧左右,疾言厲色的道:“私自接收別人的家臣,容易引起家臣內戰(zhàn),因此在當下各家諸侯的法度里都是不允許的。光秀最愛干這種事情,你不好好給我去對付那個不肯順從的元親,還私下收留元親的親戚利三。沒錯,我最看這個家伙不順眼!你們這種人,誰背著我勾結在一起搞三搞四,我都看你們不順眼!”

  光秀挨踹的時候,滿堂目瞠口呆,我聽見藤孝在后邊小聲嘆氣道:“這事早已揭過去,怎么又舊話重提?利三轉仕光秀之際,正是光秀春風得意的時候,此時因為四國策略的轉變,人們說光秀早已榮光不再。又因為元親的強硬,主公對光秀居間斡旋不力顯然也很不滿。雖說時有踢打,然而主公對光秀還是很寬待的,下令讓直治返回稻葉家,饒了利三不死,也沒追究此事。至于挨踹被揍,大家習慣了,在主公眼里其實也沒什么,他越寵信之人越不免常挨打罵,那位綽號‘猴子’的秀吉大人對此應該早已習以為?!?p>  秀吉縮在人叢之間,忙著小聲探問:“主公近來似乎心情一直不差,誰知道今天為什么總是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秀政朝他使眼色,搖著頭悄言道:“大人你小聲些,別招惹了他。他最近一直顯得心神不定,尤其是剛回到家鄉(xiāng)就變成這樣心思難寧,睡也睡不好,夜里總是輾轉反側,唉聲嘆氣……”信澄湊著腫臉伸來問:“你怎么知道他輾轉反側?”秀政嘖然道:“你想到哪兒去了?我聽森蘭他們說的,那幫小子晚上就坐守在他寢室外邊呀。”

  “守哪兒?”眼神瘋狂之人聽到后邊有人小聲談論,轉面睥睨過來。瀧川忙停止與貞勝交頭接耳,趨稟:“我會叫手下人守在大牌子那邊,看看是誰在搞鬼。貞勝大人也是這個意思,并且他也要讓人留心盯著,還將調來捕捉猴子的獵人……”

  “你不止說了這些吧?”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你是不是又私下里埋怨我,原本答應要把‘珠光小茄子’賜給你,然后我又反悔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有,你那班半吊子的甲賀手下,每天晚上到我園子里竄來竄去,玩什么飛墻走壁,亂踩我的瓦,擾到大家都睡不好,甚至搞得個個精神衰弱,你看看信包、恒興,還有那誰和那誰,他們都有黑眼圈了……這全怪你!”

  “哪的事?”瀧川忙伏身辯解道,“誰不知道名品‘珠光小茄子’乃是主公的至愛,由于舍不得將它賜給老臣,甚至加封我一國兩郡的領地,可見此物在主公心中的價值,我們哪敢橫刀奪愛,覬覦主公心愛的寶貝?”

  說到此處,稍微抬頭,朝長秀那邊瞥了一眼。長秀蹙著眉頭,聽到身后有人低聲說道:“米五,先前聽說主公有言許下,要把‘珠光小茄子’賞給你?”長秀側轉面孔,只見權六在那兒輕搖小扇子,低笑道:“這東西想都不要去想,又泡湯了吧?我要是你,死了這心,趁機求他多賞你幾郡之地?!?p>  “先前聽宗及說,主公有意預作籌備,要為慶祝戰(zhàn)勝本愿寺舉辦茶會,”旁邊有人低聲說話,我隨長秀的目光轉覷,但見柱下閑立一人,臉面籠罩在柱影里,僅現(xiàn)其腰掛的一束艷麗雉翎?!斑@次茶會將使用的名物包括:掛軸‘煙寺晚鐘’、葉茶壺‘三日月’、茶入‘九十九發(fā)茄子’、茶碗‘白天目’和‘道三茶碗’、茶釜‘乙御前’、水指‘占切’、香盒‘平手合子’,無一不是稀世珍品。界町那邊爭著要出資參與這場盛會的豪商們講,主公總共搜羅到的名茶器達到二百二十余品之多,料想有不少‘大名物’將會有望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而且這將是一場很漂亮的茶會,主公說他要弄得漂漂亮亮,美不勝收,還將介紹特別的人物出場……”

  這個名叫“友閑”的人說到此處,似乎有意無意地朝我這邊投來一眼。我不由得“噫”了一聲,往墻影里躲避他那般若有含意的目光。

  隨著“永樂通寶”旌旗所及之處,不管是知名茶器,還是其它珍品異寶,往往落入那眼光瘋狂之人的手中。這固然與他制霸京畿的威勢有關,但也因為此公對于搜集名茶器有著超出尋常的愛好。在他征服天下的過程中,始終不遺余力的用盡種種手段搞到茶器和其它異寶,越是聞名、越是昂貴,他越是非弄到手不可,人們?yōu)樗@種行為專門起了個名字叫“名物狩”。

  尤其是他對于“大名物”的興趣要遠遠凌駕于他對于茶藝之道本身的興趣上,這其中的動機何在,在許多年后也是難解之謎。有人認為他是通過重新搜集散落各地的“東山御物”的方式來宣示取代曾經(jīng)的室町天下、重新建立統(tǒng)治秩序。不過這種看法也牽強,畢竟他追逐的寶物遠不止于茶器,包括良馬、奇花異樹、名劍寶刀、書畫,甚至奇怪的石頭。

  然而對于勝賴輾轉托人送來的寶刀和良駒,那位眼光瘋狂之人卻拒絕收下。有人說,那是因為他對大膳大夫生前總是“突然背叛”親朋和盟友這一愛好的耿耿于懷,他選擇了不原諒。而在這之前,其實他也曾經(jīng)想要試圖原諒。

  由于大膳大夫信玄熱愛背叛而與周邊諸侯關系惡劣,尤其是與那位眼光瘋狂之人。勝賴繼位后也一直有上洛爭奪天下的想法,首先于天正二年攻下清洲方面掌控的明智城,并且于天正三年攻擊信長的盟友家康;但是在長筱之戰(zhàn)中,信長的軍隊巧妙利用新武器火繩槍,而打敗勝賴。經(jīng)過長筱之戰(zhàn)后,勝賴家急速衰弱,后來曾托常陸的豪強義重為中介,給信長送去戰(zhàn)馬和寶刀以示友好之意,被對信玄曾經(jīng)突然背叛耿耿于懷的信長拒絕。

  信玄病逝,遺命三年內不發(fā)喪,不隨意征戰(zhàn)。家康、謙信等探知信玄死訊后,做了多方試探。九月,家康奪回長筱城,委任信昌為城主,并將女兒龜姬許配之以示器重。為了報復,勝賴進攻東美濃諸城,并占領遠江要沖高天神城。此時的勝賴家勢力一度超過信玄時代,然而勝賴一味信任近臣勝資和長閑,也因此與信玄時代穩(wěn)重的宿老不斷發(fā)生沖突,家內不穩(wěn),埋下了不祥的種子。在三河那幫家伙的傳說中,勝賴是有蠻勇之人,作戰(zhàn)時常常親陷戰(zhàn)陣,讓自己的周邊不斷成為戰(zhàn)場,然而勝賴畢竟只是個猛將,而不是像他父親一樣的謀略超群。盡管如此,勝賴依然得到了來自信長的高度評價:“勝頼勝于信玄,不可大意?!?p>  經(jīng)歷了長筱之敗,勝賴痛定思痛,謀求家勢恢復,不像長筱之戰(zhàn)那樣貿然出兵。這期間,勝賴整頓軍備。在他寫給家臣的《軍設定書》中,他對家臣必配裝備提要求首條就寫上了“鐵炮”、“彈藥三百發(fā)”等語。由此,他開始了旗下軍團的革新。但是革新需要耗費巨額的資金,而這對于此時的家勢而言,實是難以承受。對此,勝賴把商人收編為家臣,利用商人為自己籌款,這在當時是極具新意且高明的手段。隨著這一策略的實施,軍備革新開始步入正軌。這些舉措,信長當然不會沒有耳聞。

  一位意想不到的使者來到勝賴面前。這位使者傳達信長的意思,說:“愿過往之事付諸流水,結和睦之誼?!边@是由于那陣子,信長同時與義昭、輝元、本愿寺和謙信對峙,自感情勢極其危險,因此,清洲方面希望能與甲州修好并提出了優(yōu)渥條件:滅謙信之后其領土由勝賴任意處置。面對這一條件,勝賴考慮再三,拒絕了清洲的請求。同時為加強聯(lián)盟對抗清洲,勝賴迎娶了關東豪強氏政的妹妹,也就是當年“河東雄獅”氏康的女兒。

  勝賴拒絕了信長的友好請求之后,由于謙信公突然去世,春日山城陷入了爭奪家主之位的“御館之亂”。其中一方是氏政那邊過繼來謙信公膝下的養(yǎng)子,氏政請求勝賴出兵幫忙打敗謙信姐姐之子景勝。但如此一來,春日山城等于成為了氏政那邊的分家。在這種情況下,勝賴家難免處在清洲同盟、河東群獅兩大勢力的包圍中了。

  長筱之敗后,勝賴已失去了與信長爭鋒的可能。而困守貧瘠的甲信之地,無異于坐以待斃。當此情勢之下,勝賴掉頭往關東擴張,乘勢得到景勝這個盟友,代價是得罪了氏政。

  氏政請他一同出兵支持自己那邊的人入主春日山城,這讓勝賴頗有騎虎之勢,畢竟越后雖處內亂,但其實力依然不弱,雖然勝賴在五月二十九日出兵進入謙信的領地,但直至八月底氏政都不曾出兵,直到九月初氏政知曉勝賴收取了景勝的好處并且撤軍后才開始進攻越后,可見氏政本就不看好他那邊過繼來的人,而更希望通過讓勝賴去幫他往火里取栗,能讓自己從中漁利。

  勝賴在長筱大戰(zhàn)中被清洲與三河聯(lián)軍擊敗之后,多少是被迫退出了爭奪天下這場戲的前臺,成了大家“割愛”的對象。從戰(zhàn)敗長筱到全家滅亡的七年之中,勝賴并非沒有謀求東山再起,這七年他也并不意氣消沉。不過,他起初聯(lián)合氏政,出兵越后干預謙信公猝逝引發(fā)的家中內亂,最后默默回師,等于幫景勝贏得入主春日山城的機會,還徹底得罪了氏政,白白聯(lián)了一場姻,這步棋遭人詬病為“虎頭蛇尾”。

  而對景勝方面的態(tài)度,勝賴的表現(xiàn)也是意味深長,到清洲同盟兵臨城下時,面對景勝的援助,勝賴卻回書婉拒,到死勝賴都沒指望這盟友能為他做什么。

  勝賴與景勝結盟,和清洲、氏政兩大勢力開戰(zhàn)。他父親臨終的遺命,大概他已經(jīng)忘光了。勝賴還收納高廣,擴大在上野的影響力,并且在天正七年七月派信豐攻下廣木城,跟氏政對峙。天正八年,勝賴在三月于海戰(zhàn)擊破氏政的水軍,六月時命令昌幸奪下氏政旗下的沼田城并消滅了沼田氏,勝賴也拿下了膳城、大胡城、山上城、伊勢崎城,還讓昌幸在幾年間攻下中山、小川、名胡桃、沼田等許多座城池,在八月時和氏政再次對峙,天正九年十月策反戶倉城主。這場為結盟對抗清洲的聯(lián)姻,因一場別人家的內亂,演變成了兩個親家之間的惡戰(zhàn)連場。勝賴還是很能打,并且用了昌幸這種老狐貍,讓氏政這頭小雄獅連連吃癟。然而勝賴對三河與清洲方面的戰(zhàn)事卻不甚順利,手上的高天神城被圍困,他讓人們看出已然虛弱到無能為力。

  不僅是父親臨終的遺命忘光了,其實是錢花光了。勝賴繼承的家,早就沒錢了。

  信玄公生前曾說:“人就是堤防,人就是城墻。”而這個家缺少的正是人。因此,在人口因戰(zhàn)爭銳減,生產(chǎn)因而大受影響的情況下,甲州金礦的枯竭,無疑是致命的打擊。

  在既缺人又缺錢的情勢下,勝賴貿然打了長筱大戰(zhàn)。其實在三方原之戰(zhàn)后,大膳大夫家即陷入于清洲、三河和氏政這些強大勢力所組成的“包圍網(wǎng)”之中,處境十分尷尬。而大膳大夫家與清洲方面的實力態(tài)勢也在加速彼消此長,清洲方面靠的是商業(yè),而大膳大夫家依賴的是農(nóng)業(yè)和礦業(yè);商業(yè)的增長是資金的積累,而農(nóng)業(yè)的增長是要靠領土的增加,加上信玄時代引以為豪的甲州金山的金礦儲量不斷減少,大膳大夫家不對外擴張領土的話,也就只有等著被清洲和三河蠶食。勝賴并不是那種甘愿坐以待斃之輩,唯一的出路就是先吞并當時實力最弱的三河、遠江地區(qū),然后再尋找機會和信長一決高下。

  勝賴特意選擇了在梅雨季節(jié)出兵,就是為了限制清洲軍鐵炮的使用,但這個決定需要付出代價:大膳大夫家的軍隊主要由農(nóng)耕兵組成,而當時正處于農(nóng)繁期,大膳大夫家的募兵受到很大的影響,只招募到一萬五人,遠少于三方原時信玄共出動的實際兵力四萬五千人;清洲方面已經(jīng)實行了兵農(nóng)分離,軍隊由農(nóng)民家中的二子、三子組成的傭兵為主體,并經(jīng)常進行訓練,其動員力和作戰(zhàn)力自然不是大膳大夫家可比的,加上長島一向眾被彈壓后,此時沒有后顧之憂的信長要調兵遣將,已不像三方原時的捉襟見肘了。

  勝賴不聽老臣勸告,決定出擊進行決戰(zhàn),然而等待他們的是清洲軍的新武器三千支國友鐵炮,造成甲州精銳騎兵軍團死傷慘重。勝賴逃回信州,而其家老臣名將大都抱定了戰(zhàn)死的決心,昌景、昌豐、信房、昌次、信綱與昌輝等大將戰(zhàn)死。隨后清洲軍奪回美濃的巖村城,信友被殺,勝賴家受到極大的打擊。

  此后,氏政請勝賴出兵援助自己的弟弟爭奪春日山城,而景勝則以黃金一萬兩、割讓一部分土地、娶勝賴的妹妹為妻建立姻親等條件與勝賴結為同盟。加上三河兵進攻遠江的勝賴領地,使勝賴決定采取居中調停的態(tài)度。然而在他率軍撤出越后之時,景勝旋即毀約出兵,氏政的弟弟兵敗自殺,這使勝賴與氏政的同盟破滅,在氏政看來,這種行為就是出爾反爾,完全繼承了乃父慣于背叛盟約之風,而且更惡劣。因而氏政同意與清洲、三河一起夾攻勝賴。

  “這都是什么人呀?”氏政捧著茶泡飯的碗,聞聽勝賴收下景勝贈送的黃金然后撤兵,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這位妹夫會這樣做。據(jù)說他扔碗,連自己心愛的茶泡飯也不吃了,驚怒交加的問道,“他收了錢就走?”

  這事使我想起承芳的母親曾提及一段跟我老家翁有關的逸聞:享祿三年,一個小胖子坐在榻上,啼笑皆非的說:“這都什么人吶?朝興這老家伙為了討好另一個老家伙信虎,居然強行奪取了我媽媽,將其送給信虎做小妾。信虎這老家伙一看我媽媽長得美貌,竟然毫不推辭,照單收下。你們說,這都是什么人呢?”

  啼笑皆非后的享祿四年,這個名叫五郎的小胖子成為關東管領。由于父親憲房六年前死去的時候,他才只有三歲,所以古河那邊高基的兒子過繼來替他當家。后因關東享祿之內亂而被追放,于是這個滿臉啼笑皆非的小胖子繼承山內其家的家督,不過他仍然對我老家翁信虎和“好哥們”朝興干的那件事耿耿于懷。

  “這都什么人吶?”年幼的關東管領啼笑皆非的說,“朝興竟然把我媽媽搶去送給信虎當側室,最可惡是信虎居然還高興地說:‘知我者朝興也!’然后毫不客氣,把我媽媽收下了。從此我就失去媽媽了。更可惡的還有,從此信虎這老家伙稱呼我為‘兒子’。你們說,這都是什么人呢?”

  東海的老尼姑提起我老家翁和他好哥們干過的這樁荒唐往事時滿臉鄙夷。至于那位啼笑皆非的小胖子,沒人關心他是否找回了媽媽。畢竟他家最終也在他手中滅亡了,由于他兒子后來死于氏康之手,沒有繼承人,就把景虎也就是后來的謙信公收為養(yǎng)子,以及關東管領一職,連同其家系圖、世傳的重寶都讓渡給景虎,讓景虎正式成為其家的家督和后繼者,他退出了關東爭霸的舞臺。

  迎謙信為養(yǎng)子之后,他滿臉啼笑皆非地早早出了家,剃發(fā)隱居,為當年被捕縛并遭氏康殺害的幼子誦經(jīng)。本來過著歲月靜好的隱居生活,卻在謙信的兩個養(yǎng)子爭位的“御館之亂”中,久未露面的這位滿臉啼笑皆非之人帶上氏政弟弟的幼子道滿兒一同為了和解出面交涉,兩人在前往春日山城與景勝會面的途中被景勝手下的士卒殺害,享年五十七歲。

  此人一生都是啼笑皆非。他率領很大勢力亦令自家滅亡。還有與氏康的戰(zhàn)斗中沒有勝過一次,據(jù)甲州留下的史料說因為他覺得氏康是小人物,總是把戰(zhàn)斗交給部下,而自身沒有出陣,最終造成滅亡的結果。雖然在天文十一年,他向鹿島神宮奉納的愿文中有發(fā)誓消滅氏康之言,然而畢生被氏康追打逃亡至晚年,卻選擇了站出來支持氏康之子繼承謙信留下的未竟事業(yè)。

  當年他親生的幼子龍若兒被氏康捕殺。許多年后,他帶著氏康的孫兒為了尋求和解而一同遇害。

  他抱著仇人的孫兒被殺死在和談途中的時候,大概也是滿臉啼笑皆非。

  “你注意看他的眼神,充滿了嘲諷,和自嘲。他躺在那里,無語而問蒼天,”眼光瘋狂之人發(fā)火之際,忽有所見,咦了一聲,指著臺邊一個仰躺地上的小家伙,納悶地說,“而且連褲子也沒穿。這家伙是誰來著?”

  “哦,那是秀吉新收不久的養(yǎng)子八郎,他沒事就愛這樣躺著,以嘲諷般的姿態(tài),主動引怪……”瀧川轉面瞅了一眼,剛答沒幾句,后頸就挨扇骨敲打。

  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他只是躺在那兒,哪有嘲諷誰?你就愛胡思亂想,‘珠光小茄子’就別再想了,地你也拿了。況且秀吉的養(yǎng)子還用你來介紹,他又不是光秀,收誰都是先問過我的,還領到我跟前去了。只不過我沒想到小孩長這么快,轉眼又大了一點?!闭f著,又伸扇子作勢要敲打,瀧川低頭說道:“主公教訓的是,老臣不敢想入非非了。”

  光秀低著頭,我留意到他背梁全濕了,汗水把衣服粘在那里。眼光瘋狂之人轉身瞥視,哼了一聲,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存怨念。有流言說前次你攻下八上城,我卻決意斬殺秀治和秀尚,結果在交換人質前惹惱了他們的家臣將你的母親殺害。還說未必是你真正的母親,不管是不是親生的,畢竟是個娘。然而這般無稽之談讓我聽了惡心,還感到可笑。你送母入城?當時八上城讓你包圍得水泄不通,一個勝利方的主將要換取敵方城主出降,居然要動用到自己的母親當人質,合不合常理?你們腦子壞了才編造這類故事抹黑我,就像三河那誰撒謊說我讓他殺自己妻兒,我什么時候讓你們殺害妻兒老母了?什么臟水都往我身上潑!”

  光秀忙躬伏道:“那些都是無聊淺薄之輩亂編來消遣咱們的戲曲之作,憎恨我們的人什么伎倆都用了,其實不值一哂。乞望主公明察!”

  “我當然明白,”那眼光瘋狂之人冷哂道,“不過有人說,當初義昭以二歲的兒子為人質表示投降。可是我并未因此原諒他,還把義昭流放了,聽說你對我的舉措愈加憤怒與擔憂。然而你只埋在心里,是不是呀?”

  光秀驚恐道:“誰說的?哪有這種事情?忠臣不事二主,天上沒有兩個日頭。自從跟隨了主公,我這心里就踏實了。從此不再抱有其它想法,唯一的念頭就是幫助主公,搞定天下?!?p>  眼光瘋狂之人冷哼道:“你想幫我搞定天下?好啊,先搞定你筆頭家老利三的親戚,擺平四國,幫我搞定那個不肯降服的元親,怎么樣?”光秀伏首說道:“我一定努力去做?!?p>  “努力去做?”眼光瘋狂之人聽了又提扇敲打,惱道:“做你的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光頭,平時戴假發(fā),四處結親家、認親戚,拉攏關系,連甲州那邊都是你親戚,對吧?你認他們干什么?我?guī)湍闱蟮觅n姓惟任,多么光宗耀祖的事情。最近還準備讓你當我家的御食奉行之職,連我吃什么飯菜都歸你這禿子來管,賜給你的封地一塊又一塊,獎賞比誰少?你還不滿意?不喜歡就歸還給我,光著腦袋去山里出家當你的和尚去!”

  光秀假發(fā)落地,被打出了禿頭的本相。他忙不迭去撿起來戴回頭上,慌亂中卻戴歪了,狼狽不堪的模樣引得許多人發(fā)笑。便連那眼光瘋狂之人見了也似覺好笑,提腳一踹,卻只在光秀頭上虛晃一腳,踹去旁邊,踢得那個在旁笑出聲的家伙吃痛叫苦:“哎呀,你踢到我剛才采木耳受傷之處了……”

  眼光瘋狂之人冷哼道:“我叫你去練騎射,你卻去采木耳?踢你一腳還算輕了!”

  自從先前跟隨一大伙人進來,我就忙著尋覷有樂的身影,此時聽到有一個聲音似是他,心中驚喜:“啊,他也在這兒。不知他有沒有遇到我遇到的奇遇?”

  眼神瘋狂之人又以目光尋覷而來,我縮頭藏進柱影后邊,但見他望向人叢里一個巨大腦袋,剛抬折扇指去,好幾個高鼻深目之人就過來了,施禮拜見,和他打招呼,笑問:“右府大人,這會兒馬上就要開練了嗎?人怎么又這樣多?”

  “人是很多,”那個名叫友閑的人忙迎上前,說道,“沒辦法的事兒。每次右府大人一露面,往往會吸引來許多人。還好更多人不知道我們在新蓋好的戲棚里排練,卻都急著涌去新劇場那邊。”

  高鼻深目之人搖頭道:“我們也以為是在新劇場里排練,剛剛帶著唱詩樂班趕到那邊去了。右府大人沒久等吧?”

  “沒有,他忙得很?!庇验e微笑道,“也不覺得等候多久,說話間你們就到了?!?p>  眼神瘋狂之人瞪他一眼,唰的打開折扇輕搖兩下,冷哼道:“今天又玩什么花樣?”

  “沒花樣,”高鼻深目之人笑道,“老樣子。戲呢,還是那一出。”

  旁邊一個笑咪咪的金發(fā)家伙補充道:“就是你被刺殺那一出?!?p>  光秀一聽,忙轉身去人叢之中尋找有樂身影,急道:“誰跟我換一下角色演?”有樂往后邊退縮,咋著舌兒道:“不是我不肯幫你??赡隳歉柁o和對白太多了,我怕記不住……”

  光秀著急道:“然而我一把年紀,怎能演這么年輕的人?你看我頭都禿了……”有樂退避不迭的道:“你頭禿,我也禿頭呀。不過我聽說你前幾天是賭氣要出家,才剃光頭的……”光秀焦灼道:“就算不看在大家都禿了頭的份兒上,你也該念著我前幾天送給你一個那么漂亮的假發(fā)套的情面,幫幫忙吧,兄弟!”

  有樂伸頭瞧了瞧歌本兒,就搖腦袋后退,說道:“不行!然而看在你送給我一個那么漂亮的假發(fā)套的情面上,這便提醒你。趁戲沒開始,不如趕快去跟我哥換角色來演,我看這個辦法還差不多。趕緊去,他在那兒等著你呢。就是那誰誰誰誰,他也是口水多過茶,不怕對白多?!?p>  長秀在旁捻著頷下微須聽著,冷笑道:“你讓他去跟主公換角色,換成光秀演那個愷撒,然后主公和我們大伙兒都向他行禮,這合適嗎?”

  “人生如戲,不過戲里拜一拜沒什么不合適的,”有樂轉身掩著嘴笑道,“我看他也想扮更嫩一點兒的,你去告訴他,演侄子或外甥更年輕更嫩,這個角色更合適他。你看他換不換?”

  “不換!”光秀拿著歌本猶猶豫豫地還沒湊近,就被攆開了。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我當你外甥?還讓我喊你幾聲舅老爺?想得美,滾你的!”

  隨著高鼻深目之人的手勢,眾人各就各位。樂班奏起詠嘆曲,信包率領“一門眾”左搖右擺地齊聲哼吟:“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等一下!”眼光瘋狂之人立到光線照映之下,醞釀感情到最充沛處,剛要徐徐轉面,突覺不對,惱道,“過場音樂怎么變了?先前我和長秀一起設計的‘感嘆人生’主旋律去哪兒啦?誰給篡改成這樣,哪來的什么霓裳破衣曲?”

  秀吉硬起頭皮爬出來回稟道:“哦,是這樣的。由于連著好幾天作為樂班協(xié)調者的恒興大人心神不寧,并且多次缺席,他們就拉我來頂上。臨時救場沒辦法,我只好拉有樂來幫忙,弄了些錦上添花的新意思增加進來,這支霓裳羽衣曲我還特別找了西域或者哪兒的胡姬到時候會抱著琵琶艷光四射地出場表演她獨特的肚皮抖動之舞……”

  眼光瘋狂之人一邊聽,一邊點頭,手伸向信孝,見其愣沒會過意來,就嘖一聲皺眉道:“茄子!”信孝探手從腰后拔出一根茄子,猶豫地呈遞上前。眼光瘋狂之人拿去剛要朝秀吉扔出,忽似覺察氣味可疑,就拿到鼻前聞了聞,皺眉瞪信孝一眼,隨即瞄準秀吉,把茄子投擲他臉上。秀吉本要擺頭閃避,似又一轉念,將臉迎向飛來之茄,啪的打出眼汁兒,叫苦之際,只聽那眼光瘋狂之人冷哼道:“我只要我設計的主旋律,誰讓你們胡亂竄改成這種變調曲?再給我聽到一次,當心我立馬讓你的人生變調!”

  隨著高鼻深目之人的手勢,眾人各就各位。樂班奏起詠嘆曲,信包率領“一門眾”左搖右擺地齊聲吟唱:“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大腦袋的信雄越眾出列,手搖一支賦寫《楚辭》語句的紙扇,仰天問曰:“薄暮雷電,歸何憂?厥嚴不奉,帝何求?”

  我聽得陣陣激靈之際,眼光瘋狂之人將手又伸向信孝,后者會意地探手從腰后拔出一根大茄子,麻利地呈遞上前。眼光瘋狂之人納悶地瞥他一眼,嘖然道:“還有沒有更大的?”信孝點頭說有,隨即從股后拔出一個更大的葫蘆瓜,雙手捧上前去。

  眼光瘋狂之人伸鼻聞了聞,皺著眉頭又瞪信孝一眼,隨即接過葫蘆瓜,抱著瓜往人叢里尋覷秀吉的身影,口中冷哼道:“什么亂七八糟?”秀吉見躲不過,連忙蹦著舌兒道:“這不是我的意思,有樂說這首隋末唐初詩人王績的佳作《野望》最合我們身處清洲鄉(xiāng)下這種樸素清新、安詳寧靜的氛圍。此詩描寫了隱居之地的清幽秋景,在閑逸的情調中,帶著幾分彷徨,孤獨和苦悶,尤其是以‘欲何依’的心理描寫來抒情,不僅情景交融,最重要是問出了何去何從、何所依靠的這種徘徊不定未知該歸依何方之心情,借以抒發(fā)自己的苦悶與徬徨。聽了有樂詳細而耐心的講解,非但讓我想起一位佳人,還使我想到了許多,包括我們各自命運和前途的何去何從……”

  這番話堪堪說到連我聽了也有感觸之處,他臉上就被葫蘆瓜飛來打個正著。秀吉叫著苦倒地,只聽那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你給我當心,下次再砸你臉上的就不只是瓜了?!闭f到這里,轉面向旁投以一瞥,問道:“對吧,信孝?”信孝點頭道:“對,我這兒還有航海家送來的大菠蘿。”目光瘋狂之人詫異地瞪他一眼,隨即拍手說道:“大家繼續(xù)。我要看你們還有什么花樣玩出來……”

  隨著高鼻深目之人的手勢,眾人各就各位。樂班奏起詠嘆曲,信包率領“一門眾”左搖右擺地齊聲哼吟:“前年膾鯨東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壯。去年射虎南山秋,夜歸急雪滿貂裘。今年摧頹最堪笑,華發(fā)蒼顏羞自照。”大腦袋的信雄接腔兒蹦跳道:“誰知得酒尚能狂,脫帽向人時大叫!”

  我聽到藤孝在后邊以折扇遮著嘴低聲說:“你不懂吧?這是右府大人特意為他們排練的歌劇添加的開場樂曲,以增厚劇中人物回顧平生的滄桑感……”旁邊那個圓頭圓腦的家伙語如悶雷般的咕噥道:“什么時候安排我出場?。俊?p>  藤孝嘖然道:“還未得隙兒向右府大人介紹你呢,怎能急著出場?”那個圓頭圓腦的家伙語如滾雷般的嘟囔道:“可是我渴望登臺……”藤孝急道:“小點聲!別被右府大人聽見了,這會兒他心情不一定好到能跟你飆歌……”

  “等一等!”目光瘋狂之人突然抬手朝信包他們做了個“打住”的手勢,信孝連忙捧出菠蘿。秀吉見狀,臉色都灰了,正愁沒地方躲,卻見那眼神瘋狂之人轉身朝臺下投覷,拿著折扇指過來,發(fā)聲叱喝:“我看見你了!你以為藏進人堆里就能躲過我犀利的眼光?”

  我剛想扔下勺子溜掉,那眼神瘋狂之人搶過信孝呈獻的菠蘿,端在手上聞了聞,皺著眉頭瞪信孝一眼,隨即舉起菠蘿往臺下拋擲,口中喝叫:“說你呢,看什么看?”

  恒興躲閃不及,被菠蘿扔來打個正著,叫一聲苦,望后便倒,連懷里揣的書都飛出來了,啪的打在其畔一個又圓又大的腦袋上,隨即掉在那個圓頭圓腦之人的旁邊,那人咦了一聲,俯身正要撿起翻看,藤孝說道:“他看的是殉情書,愛得死去活來,然后一起死那種。不合適你?!?p>  圓頭圓腦之人拾起書,咕噥道:“你怎么知道我愛看不愛看?”藤孝嘖然道:“誰不知道你愛看逗人發(fā)笑的書,捧著書坐在那里笑得全身上下每一塊肥肉都在劇烈抖動,最后又笑到抽筋,痛苦得死去活來……”圓頭圓腦之人拿著書輕手拍了拍,遞給恒興,只聽臺上那眼光瘋狂之人叱喝道:“你躲在下邊干什么?歌也不唱、班也不領,你到底想干什么?”

  恒興暈頭暈腦地爬去臺上,渾似未覺頭發(fā)蓬亂,眉頭深鎖,率領一門眾低唱:“勸君及時行樂,畢竟人生苦短,歲月何時饒過誰?當初那些青澀臉龐,轉瞬不復存在,徒剩下內心陣陣唏噓……”信雄出列獨自哼叫:“哎呀疼疼疼疼疼!”

  有樂忙推信孝,小聲說:“該你接著獨唱一段了?!毙判⑥D頭說道:“我……我怕怯場唱不出來,要手里拿著個東西才能唱出聲音?!庇袠穱K一聲催道:“拿什么都隨便你,趕快去唱!”

  信孝拿個茄子握在手里,滿含感情地對著茄子張開口唱歌:“你是他若眾,他是我若眾,我是你若眾,大家互為若眾。你御幸我,我御幸你,他御幸你,我御幸他,他又御幸我,想要就要啊,不要想要又哀怨?!?p>  眼光瘋狂之人的神情似是越聽越納悶,轉頭只見恒興眉頭深鎖,率領一門眾接著又唱:“勸君及時行樂,畢竟人生苦短,歲月何時饒過誰?當初那些青澀臉龐,轉瞬不復存在,徒剩下內心陣陣唏噓……”唱到這里稍微停頓,隨即眾人齊聲叫道:“哎呀疼疼疼疼疼!”

  眼光瘋狂的家伙轉面怒視之時,秀吉早躲開了,手指著有樂在那里笑彎了腰。眼光瘋狂之人逼視過來,有樂朝我一指,笑道:“這小調兒是她那天隨口哼唱被我聽到的。”

  我轉身就跑,眼光瘋狂之人跳下臺來,竟還真就在后面追趕。眾人全愣在那里,皆似不明何以如此。

  眼光瘋狂之人追得越急,我跑得越快,一前一后,在眾人愕望中不意已奔出好遠。又到了前邊的十字路口,恰值車水馬龍時候。眼光瘋狂的家伙追近身后,就要伸手捉到我之際,忽然一隊快馬奔馳而過,我仗著身法巧捷,先閃身穿過去。眼光瘋狂之人也不含糊,只見他不慌不忙,發(fā)足蹬樹,借勢縱起,左手提著袍裾,右手握著折扇,凌空高躍,騰身翻轉,從那隊快馬上方翩越而過,眼看其身影已迫近我背后,不意又迎面飆來一大群奔騎,眼光瘋狂之人折身往另外方向飛撲急避,啪一聲大響,好像撞到了東西。

  我邊跑邊回頭張望,只見眼光瘋狂之人撞在嵌靠土坡陡壁那面厚厚的大牌子上,磕陷出一個凹窩,隨著悶聲呻吟,徐徐滑落。身上掉落之物墜撒滿地,其中有:手銃、袖炮、短刀、貼身衣褲、木屐、詩箋、和歌集、千里鏡、還神丹、天香提神丸、銀杯、丁字布、或許還有水指“占切”、香盒“平手合子”之類珍品,以及傳說中“白天目”、“勢高肩沖”、“貨狄”等名品……

  匆忙之中,我隨便撿兩三樣小東西就跑開了。經(jīng)過那塊牌子旁邊,我仰頭看了一眼,只見牌子上的“天下布武”大字顯得褪色許多,那幅作為背景的形勢圖已模糊難辨,隱約可見血紅色的箭頭從清洲起始,依次指向岐阜,接著指向安土城,再往后指向哪里,倉促間沒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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