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叫‘飛’?”眼神瘋狂之人懊惱道,“還以為有多恣肆呢,才一轉眼,就紛紛掉進河里了?!?p> 前久大人悲憤道:“先前我一直希望你們所說的‘飛’只是玩飛箏,盡管我覺得你們可能會比我想像中更瘋狂,還是抱有一線僥念,預先做了個風箏拿來,盼望你們不至于真的這么瘋,未必果真敢玩‘空中飛人’。不料……”
眼神瘋狂之人睥睨道:“休要諸多抱怨。料想再度經過改進之后,下次我們飛得更遠?!?p> 秀吉冒出水面,說道:“對。我聽說達芬奇早年也做過類似嘗試。起初他也是飛不遠的,不過我們能從山坡那邊順風飛到河里,也算比以前躍進好大一步了。畢竟前次我們紛紛掉進山坡下的樹叢里……”
權六叼著粗煙卷兒,游過來說道:“本來我已經眼看快要飛過小河,卻被筑前這廝乘載的懸籃撞過來糾纏在一起,在空中擺脫不開,他掉下來,扯我也落水。要不是他拉后腿,我和利家就得第一名了。”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你們兩隊糾纏在一起,從旁邊撞過來,連我也被你們纏著掉水了。要不是你們添亂,我何止于如此狼狽,還被撲什么西施索瓦那家伙搶先一步漂過了河……咦,他去哪里了?”
“主公啊,不知道他被風吹去哪里了。”秀吉東張西望道,“連獎都沒領,就漂沒了影兒。不如我們把他那一隊淘汰掉算了,獎品咱們大家分享……”
趁他們紛紛在水里撲騰,我撈起信雄,游往岸邊,濕漉漉地拽他爬到葦叢間。信雄沒等吐完水,搖搖晃晃地起身,扯著我衣袖就往樹林里跑。我不安地問道:“里面那么黑,急著要去哪兒?”信雄邊跑邊說道:“記得這兒有一條小路,通往外邊的大路。穿過這片果樹園,就是上洛之途了。咱們跑去京都玩!”我覺隱約有些印象,忙問:“是不是有樂家里那個誰種的果園呀?前次你們好像在那邊的一條官道上擠進大轎子里面,對不對?”
信雄點頭說道:“好像是。咦,你有沒看見前邊樹上掛著好幾個懸籃?”我隨他所指之處瞧去,未及看清,信雄拉我改朝另外方向溜去,急促說道:“飄落樹叢的那些家伙爬下來了,里面好像有藤孝,似乎信包也在那邊……咱們別給他們看見,快往這邊溜走?!?p> 我被信雄拉著摸黑亂跑,心念急轉:“如何是好呢?我怎么又跟信雄私奔了,再次被他爸爸的手下捉回去,豈不是要被埋怨死?可是眼下機會難得,再不趕緊乘機溜掉,料想沒多久我家就要被消滅了?!毙判弁蝗蛔乙积R蹲低,打著手勢,小聲說道:“那邊有瀧川的手下,別被他們發(fā)現。”
在草里蹲了一會兒,等到外邊又沒什么動靜了,信雄拉我急跑,我覺得方向有所改變,忙問:“往這邊是去哪兒?”信雄說道:“上洛那個方向有太多瀧川和光秀的巡兵了,咱們須繞道而行。不如我們一路尋去港口那邊搭大船出海去玩好不好?”
信雄說話聲音甜嫩,我總是覺得很好笑:“你說話聲音怎么這樣的呀?好像長不大的小孩兒……”信雄懊惱道:“都把我當成長不大的樣子,那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我跟你一起跑出去闖蕩,幾年后再回來讓他們看看,我有多成熟?!蔽腋吡艘魂嚕瑩u頭說道:“不行。我想回我家鄉(xiāng)那邊去,你別跟來,你爸爸要罵?!毙判勖枺骸澳慵亦l(xiāng)在哪兒?不是東海那邊嗎?搭大船從海路去,我覺得更好玩。最重要是他們決計想不到……”
我邊走邊尋思:“先去東海那邊也不錯。畢竟神尾家族那兒的地頭接近甲州,可以從那一帶進山去甲府找勝賴。可是帶著信雄怎么辦呢?若是讓甲州的人捉到信雄,他就麻煩大了。倘若信雄跟著我有何閃失,我太對不住他爸爸和他家里人啦??伤惨鷣?,如何擺脫他呢?”信雄似怕我撇開他跑掉,拉住我衣袖,說道:“你別想甩掉我,不管去哪里,總是要跟著你去玩。你家鄉(xiāng)那邊好不好玩?說來聽聽,究竟有什么好玩的呢?你家房子大不大?我要睡最大那間房!”
“糟糕!”我越走越不安,暗自納悶兒,一路琢磨,“我拐帶信雄逃出他家,倘若拉著他一起跑回我家鄉(xiāng)。他爸爸定會很生氣,更難打消討伐我家的念頭。我本來是想幫勝賴阻止戰(zhàn)火燒過來,然后設法讓兩家和好,包括結親聯姻什么的,最終能合為一家更好。誰也別打誰,大家一起過日子。隨著礦藏紛紛枯竭,我們家已經沒錢了,勝賴再也無望取天下。他現在什么也做不了,還能爭什么呢?甲州已無力再重振往昔威勢,除了坐以待斃,為了不滅亡,最后只剩下臣服歸順一條路可走了。能走這條路也都算好的,而最體面的歸順方式就是結親。盼望這條路能行得通,最后合為一家人。咦,不知我家那邊還有誰的女兒或姊妹可以許配給信雄這個小鰥夫……”
信雄問道:“我們去你家鄉(xiāng)辦喜酒好不好?先到你家成親之后,生下小孩再一起回來,我爸爸就無可奈何了。你覺得這個辦法好不好?”我聽了不禁好笑,搖頭說道:“不好。我覺得你爸爸一定會很生氣,就算沒瘋也要被你氣瘋。況且我覺得他本來就有點兒……”
“不對路,”信雄突然不安轉顧,拉著我竄入一片矮樹叢里,小聲說道,“似乎那條小道兒通往有樂家那誰種的果園,前面好像有甲賀的人堵在路口。咱們避往更幽僻處,別給他們看見。”
由于天黑,我們兩人摔了好幾次。一路倉促奔竄,信雄不停地改變方向,就在我覺得他其實也算聰明的時候,他突然停步不前,轉身對我說:“好像迷路了。越走山林越深……”于是我只好又跟他往回走,正摸索而行,信雄忽有所見,拉著我改往另一個方向跑,說道:“前邊!那兒似乎有一個拴牲口的棚子,或者舂米屋。咱們去里面歇歇腳。想必你已經跑到腳疼了,順便讓我?guī)湍闳喟匆幌伦恪?p> 天色一暗,整個山林里本來蚊蟲就多,那破屋里面蚊子更多。信雄忙著撿東西弄成一堆篝火,招呼我進來幫忙。我見他折騰半天沒點著火,就取出隨身小皮袋子里的火石和火折子,蹲身點火。眼前漸亮之時,信雄歡呼道:“營火明亮,露營開始!”
我撥弄火中枯枝和干樹葉,說道:“好歹有個棚子,也不算露宿了?!庇X得氣味不好,便籍借漸亮的火光打量四周,覺似拴牲口的棚子,地上散布干草和糞便。信雄居然不如何在乎,坐過來抱我,捧足說道:“終于只有我們兩人安靜地相處,這回可以好好地按你一下,甚至整宿疼愛有加,也不被打擾了。”不顧掙扎,扯下我的鞋襪,用手揉按。
我見他興致勃勃,掙之不脫,紅著臉扭身說道:“可以了,不要亂按。”信雄伸足過來,幾乎觸到我的臉,說道:“跑半天山路,我腳也疼,你也幫我揉按一下,好不好?”我搖頭避之,說道:“不!”信雄又伸足過來,糾纏道:“互相!”我覺得被他揉按腳掌倒也舒服,便漸漸沒怎么掙扎,紅著臉問道:“互相什么?”信雄伸足說道:“互相幫忙!”
一人從棚外探頭問道:“我?guī)湍銈內嘧悖趺礃??”我正窘得不行,聞言一怔,信雄捏著我的足,抬頭愣望。但見一個家伙從外邊走入,目光瘋狂而覷,冷哼道:“孤男寡女,野林小棚,隨著肌膚接觸,互相引誘,接下來還能有什么好事做出來?”
我嚇了一跳,信雄捧著我的足,兀自傻眼而坐,愕問道:“老爸,你怎么也在這里呀?”
“我當然要在這里,”眼神瘋狂之人悲憤道,“不跟來,怎么阻止你們這兩個小混蛋背著我勾起腳,干出如此好事?”
我驚忙坐起,湊嘴到信雄耳邊小聲問道:“怎么他無所不在呀?”
“這是我的地盤,從小我就在這一帶玩,”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我當然無所不在!看看你們兩個,衣衫不整、鞋襪也不穿,挨得這么靠近,要干什么勾當?”
我含羞整理衣衫之際,信雄辯解道:“沒干什么??!”眼神瘋狂之人伸折扇打開他握足之手,在跳閃熾亮的火光下瞪視道:“干柴烈火,連棚子都燒了,還說沒干什么?”
我見棚子著火,慌忙爬起身,拉信雄退到外面。只見周圍樹影下綽綽晃晃,現出許多人。有的牽馬,有的綽弓,隨瀧川走近。
“欲火中燒啊,”眼神瘋狂之人在火光中轉覷道,“要不是瀧川一益帶我找到這里,兩個小畜生就把自己燒死在這牲畜棚里面了。”
先前我被信雄糾纏,沒顧上留意篝火燃及旁邊散落滿地的干草,眼見整個草棚燒了起來,嘴為之張,一時合不攏。眼神瘋狂之人悲憤而視,低哼道:“你又拐帶我兒子私奔,跑出來險些使他丟了命。”
隨即轉頭吩咐:“左近,多帶些得力手下,先護送信雄回去。”信雄連忙要過來拉住我手,眼神瘋狂之人給他一扇骨,啪的拍開,說道:“你倆不許在一起!”
信雄吃痛哽咽起來,說道:“不關她的事,是我拉她一起跑出來的……”目光瘋狂之人瞥我一眼,冷哼道:“養(yǎng)不熟的畜生,還不如宰了。”我聞言暗驚之際,瀧川忙躬稟道:“主公,先別生氣。年輕孩兒都這樣讓人頭疼,回家好好調教便是?!?p> “是嗎?”目光瘋狂之人又敲信雄一扇骨,唰的展開硬骨扇,搖了搖,皺眉說道,“你兩個兒子都隨你侍奉我,‘老大’一忠聽話,還是‘老二’一時好教?”
“都頭疼,”瀧川趨身護著信雄和我跟前,恭敬地說道,“不如女兒乖。然而我家最令人頭疼的還是我那小孫兒一積,他是一忠之子,主公也??匆娝?。還有旁邊的諸位,你們說他那樣子將來能成為我們?yōu){川一脈的掌門嗎?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然而畢竟是一家人,多少世修不到的緣分,能成為一家人,真是很不容易!”
瀧川氏大概是伴氏的一族,一益出生于近江甲賀郡。他父輩移居瀧之城,自稱瀧川氏。有人說,瀧川的長子一忠其實是一益的長兄高安那邊范勝的兒子。天正十二年,秀吉為蟹江城被奪發(fā)怒,一忠被追放。其子瀧川一積在叔父一時死去后,因其子一乘年幼,領得一時的遺領二千石之中的一千七百五十石。一乘成年后,一積歸還了七百五十石知行,自己留下一千石。
瀧川一積的妻子是昌幸的女兒,因為這層關系,他們收養(yǎng)了昌幸次子幸村之女、吉繼的外孫女阿菊。寬永九年,一積將養(yǎng)女嫁給蒲生家的鄉(xiāng)喜,但秀忠父子一直對幸村耿耿于懷,最終為這件事找了一積的麻煩,一積被改易。我覺得他太可憐,不該淪落無依,就悄悄帶他回來照顧,把他藏在我家鄉(xiāng)那邊。其子瀧川一明長大后受召成為幕府旗本,子孫以旗本身份存續(xù)。
瀧川一益似更疼愛次子。一時也隨父兄跟從信長,領得伊勢一帶的鈴鹿郡龜山、近江的甲賀等地。后來由于跟從權六,戰(zhàn)敗后失去領地。次年,復受秀吉賜以一萬二千石。秀吉去世后,從屬家康,領二千石。慶長五年關原之戰(zhàn)時出陣。遺領由子孫繼承,世代為旗本。
“你女兒嫁給信雄的家臣雄利,你就護著他是吧?”目光瘋狂之人伸扇作勢要敲信雄,冷哼道,“有本事你護著他們一輩子。子孫不爭氣,我看你能護到幾時?我們都一年一年地老去,他們不懂得自立,將來我們不在了,誰保他們不受人欺負?”
天正十四年,瀧川一益在病床上結束他波瀾壯闊的一生,享年六十二歲。此后他的家族是衰落了,不過此前他家好像也不怎么樣,雖說祖輩的家世是六角氏屬下的土豪,然而瀧川家僅僅支配一個村寨規(guī)模的瀧城而已。他早年四處流浪,獲得年輕的信長重用,從而叱咤風云。自從透過遠房堂兄恒興的推薦出仕信長,成為家臣的一員。在不注重門第觀念的信長麾下,瀧川一益以其卓越的才干迅速發(fā)跡,在桶狹間會戰(zhàn)出陣建功后策反原先親近今川家的伊勢灣水軍與信長家結親歸順。永祿四年他出使三河,進行友好交涉,為來年的“清洲同盟”建立基礎,并仲介志摩水軍中的九鬼嘉隆臣服信長,此時瀧川一益的名望已躍升至與尾張出身的清洲老臣權六、信盛等人齊名。
出身熱田社神官的尾張豪商順盛也在那時轉任瀧川一益的與力,除了在財力、兵力兩方面援助一益的伊勢攻略外,也如同后來的重虎、利家一般擔起軍監(jiān)之職,防止孤軍在外的各路主將生出叛心。不過瀧川一益始終勤勤懇懇,為幫信長征服伊勢之地,他運用手段讓伊勢土豪具康在源凈院出家的庶子還俗,將他收為養(yǎng)子,即是后來的瀧川雄利。
收養(yǎng)雄利之后,瀧川一益伺機大舉征伐北伊勢,將當地豪族一一討滅,把他們的領地納入信長的轄下,幫信孝和信雄獲得根基。
瀧川嘆道:“將來的事情誰能知曉?我一流浪漢,承蒙主公對臣厚信,臣早有老死于陣前之覺悟。不過老臣深信多行善舉,厚積善德,子孫后代自會得到保佑。有一碗飯吃也好過沒有……”
眼神瘋狂之人聞言唏噓:“唉,在火光下好好看你的樣子,沒想到你衰老成這樣了……”趁他爸爸一時沒留神,信雄拉起我就跑。眼神瘋狂之人在后邊難掩懊惱,嘖然道:“我造了什么孽,生出信雄這混蛋?茶筅兒,你別跑!”
瀧川和幾個老頭拉著他,一路跟在后邊勸說:“好了好了,回家再說。主公莫生氣,小孩子們都這樣讓人頭疼……”
我已經頭疼了?;蛟S因為身上穿著濕衫,跑到半夜不免著涼。也還由于暗自煩惱,畢竟我嘗試了很多次,沒有一次能逃成。就算偶爾僥幸能跑出來,也是陷在山林里,困頓于野外。即使不遇上兇險,在陌生地方迷路就很糟糕。
眼神瘋狂之人在后面懊惱道:“我就是說說而已,一時生氣。等你有了小孩就知道了!”我轉頭問道:“知道什么?”眼神瘋狂之人冷哼道:“知道有信雄這種小孩,會讓你頭多大!你倆不要再混在一起,別以為他說話聲音甜嫩,就可愛到要一起私奔。我這個孩子他沒有獨自生存能力,說話聲音再甜嫩也沒用,萬一你不小心,他就‘掛’了。你把他弄丟了怎么辦?他能活嗎?”
見這眼瘋家伙如此氣急敗壞,我忍不住好笑:“你也知道他說話聲音甜嫩啊?”
“甜嫩有什么用?”眼神瘋狂之人郁悶道,“他就是一個大號嬰兒,屬于‘巨嬰’這種瀕危之物。沒人照顧,他活不下去的。不信你等著瞧,若沒了我,他無法生存。你能照顧他一輩子?”
有樂笑道:“你別拐帶信雄一起跑路,他是我哥的心頭寶?!?p> 我聞聲抬頭,望見有樂和信包、信照、長利他們同許多拿火把、提燈籠的人從四下里聚攏而近。有人問道:“找到‘撲什么西施哭’了沒有?他們飄去哪里啦?”重友的聲音在樹叢里搭茬兒道:“沒看到他。繼續(xù)找唄!”
有樂詫異道:“咦,右近?你不是跟他一塊兒飛嗎?怎么你在這兒,他卻不見了……”重友的聲音在樹叢里說道:“我沒跟弗朗索瓦一塊兒飛。先前我有事要做,只讓清秀跟著他?!?p> “那完了,”秀吉在河邊攤了攤手,苦著臉搖頭說道,“我看清秀也不是很在行。唉呀,重友,你怎么不跟著那個北九州來的‘王’,清秀不太會弄這個?!?p> “讓他們找吧,”信包拿一件大褂子,給我披在肩上。我瞥見名叫季通或者賴鄉(xiāng)的落魄文士模樣家伙肩上少了件東西,顯得越發(fā)身影單薄,就將肩披的大褂還給他。信包看我瑟瑟發(fā)抖,嘖然道,“咱們先回我那兒去圍爐吃火鍋,你順便烤火暖身。別理他們,且留這兒慢慢找去?!?p> “又吃火鍋???”我坐到暖烘烘的火鍋旁邊,感到饑腸轆轆。畢竟亂跑了半夜,身上既疲乏,又想吃東西。貞清端著削切成片的鴨肉倒進鍋里,拿筷子攪拌道,“這些是草鴨,其中還有些野鴨、水鳧什么的,先前野村那邊剛拎來,我切好放到一起了啊……”
比起先前,火鍋旁邊多了好些人。其中一人問道:“野村呢?他打了鴨子不過來一起吃?”貞清捧菜筐子往鍋里添加洗凈的蔬菜,說道:“他們還要去清州城侍奉信忠公子,說是忙正事兒要緊?!?p> “這才是正事,”信包捏起筷子,戳了戳面前的杯盞,有樂拿壺倒酒,點頭稱然,“對?!?p> 一個模樣干凈之人問道:“信忠公子不是被封去岐阜了嗎?”有樂遞酒杯給他,說道:“是?!?p> “最近大家都回來家鄉(xiāng)聚一聚,”信照拿來一盤剔好的蛙肉,倒入鍋中,取勺攪拌道,“他也回來,順便到清州城小住幾天。據說為了避免被人一鍋端,他父子通常不一起出現在同個地方。我那位當家哥哥在鄉(xiāng)下住著,他的繼承人就去城里住,總是拉開些距離。你們那邊不是這樣嗎?”
“我們家的距離就拉太大了,父親和我當家的兄長意見不合。”模樣干凈之人嘆道,“我兄長似乎也沒以前那樣狂熱了,由于一路不順,漸漸失去信仰。家父反而越發(fā)癡迷,唉……從前他老人家還沒信教的時候,我們家在九州拿下六州,擁有這么大的地盤。后來由于我父兄四處逼人入教,搞‘十字軍’砸佛寺,漸失人心,結果一敗再敗,如今剩下不足一州之地了。在日向、耳川之戰(zhàn)中,我們四萬大軍被薩摩那邊義久家族數千兵擊潰,威望頓減,家臣離散。不出幾年之內,更被義久家族打的毫無還手之力,所領之地銳減至豐后一州還不足。若再丟掉這塊領地,我家就無處容身了。搞不好最后我還要來你們這兒寄食,討碗飯吃。”
“隨時歡迎,”信照拍了拍我腳邊晃動大腦袋的信雄,笑道,“來跟信雄罷。他最肥,不缺你一碗飯。你們那邊誰混不下去,都可以來找他。你就放出風去吧,我們信雄這邊收留人?!?p> 信雄埋頭在我腳邊,悶悶不樂的說道:“我最想要的,卻不給我。不想要的,又來很多?!?p> “算了,來我這兒吧。”有樂旁邊一個面色陰晦之人低著頭默默飲酒,忽哼一聲,說道,“信雄公子不會理解你的信仰?!?p> 模樣干凈之人躬身揖謝道:“承蒙三齋大人看得起?!泵嫔幓拗说椭^說道:“隨時想什么時候來都行。”
“這是大友親家,”有樂見我吮著筷子愣眼而望,就指著模樣干凈之人,介紹道,“宗麟次子。大友家族的家督義統(tǒng)之弟。他們父子都是受洗的信徒。”
“他到底是親家還是兒子呀?”聞聽我好奇地問,信照他們皆笑了起來,有樂說道,“不知道宗麟為什么給他這個兒子取名叫‘親家’,總之他名叫‘大友親家’。對了,親家,你爸爸是不是跟你的岳母結婚了?他跟親家母結婚,你岳母就變成了你的繼母,也叫‘親家母’。你有什么想法?”
親家幼時資質平庸,父親很為他的未來擔憂。遂命其出家為僧。不想這反而激起親家的自強,后來還俗,作了大友家庶流、屬于旁支的田原親貫之養(yǎng)子,但由于親家隨父親受洗入耶穌教,養(yǎng)父則信奉禪宗,因信仰的問題與養(yǎng)父不睦。
日向、耳川之戰(zhàn)后,田原親貫趁大友家大敗之際與大友氏另一旁支田北鑒重謀反,親家率軍平定,一路追到筑前擊殺了養(yǎng)父與田北鑒重。后來,因與兄長義統(tǒng)不和,起兵爭奪家督,但由于父親宗麟還健在,未能成事,結果是被沒收領地逐出大友家。
此后流浪四處,曾跟信照、有樂他們一起廝混,也來跟過我一陣子。隨我去秀吉那邊居住,被秀吉身邊的人忽悠參加文祿之役,到朝鮮那邊吃馬。瘦骨嶙峋地回來后也還留在秀吉家臣底下靠朋友混飯,關原大戰(zhàn)朋友敗亡,他又流落無依,九年后流浪多年的親家出仕藤孝家族,在藤孝之子“三齋”忠興手下仕官,俸祿百石。從此安心世代為其家臣。
“三齋”忠興討厭男色,不容許部下有這樣的行為。與父親一樣,同樣對和歌、能樂精通,此外兩人亦專長于泳術。
不僅精通水性,他所著的“三齋茶書”很好。三齋跟隨千利休學習茶道,是利休七哲其中一人,利休被秀吉下令自盡時,趕往探望的弟子只有忠興與古田織部。利休長子千道安日后被赦免,關原戰(zhàn)后得忠興收留照顧,享有俸祿三百石的知行。
與他父親一樣,忠興屬于亂世中順應潮流,活得十分聰明的一位。
忠興平生唯一的向其主君表示不服從那次,與利休有關。在秀吉已經對利休表露了明顯的不滿和惡意的情況下,他毫不避諱,專程護送老師利休回到界町。這位看透世事險惡,一生謹慎小心的武將,在對利休的感情上,卻表現出忘我的高尚一面。
秀吉病死后,忠興開始與家康接近,并將三男忠利送往江戶成為人質,晚年將家督的位置交給三男忠利。當忠利被移封到熊本城領五十四萬石的時候,忠興出家隱居,剃發(fā)為僧。
“人跟人真沒法相比,”模樣干凈之人澀然道,“有的人不是不努力。然而世上不少人再怎樣努力也不成功。許多人以為自己行,白白折騰一輩子,最后發(fā)現還是白折騰了,什么事也干不成。甚至活不下去,無法生存?!?p> “為什么不成事?”另一人亦有同感,敲著筷子感嘆道,“你也不能說他不努力,可就是啥也干不成。就算比誰都勤奮,到頭來卻還是白忙一場,我不是說你們啊,甚至我也不是說昨天燒書的阿勝。令我感慨的是,總有不少人,也不是沒才華或不勤奮,天生卻是失敗者。我不是說你們?。 ?p> “說就說唄,我們也不在乎?!毙耪丈诇珖L味,瞇著眼笑道,“我不在意,信包也不會放在心上,有樂尤其不在乎。他甚至連試一下都不想嘗試,直接就不爭取?!?p> “爭取什么呀?”有樂問了一聲,我轉面瞧他。信照搖頭笑道,“你什么都不爭取。還不如旁邊這妞兒呢,你看她努力嘗試往外逃了多少次?”
我不好意思地笑吮調匙道:“哪有……”
“別否認,”信照笑著勺湯給我嘗試味道,說道?!按蠹叶伎闯鰜砹?,你就是不想留在我們這家里是吧?”
“不是不想,”我垂下眸子,舔著調羹說道,“這家里挺好的?!?p> “別不好意思?!蹦痈蓛糁丝酀恼f道,“我也不想留在我家多呆一天。尤其我家的糟心事兒多得很。且不說我爸爸一把年紀了,居然鬧著跟我媽離婚,轉頭又纏著跟我岳母結婚,簡直了……但最糟心的還不是他,而是我那個自以為行、其實不行的哥哥,他當了家,我們家遲早在他手里玩完。不信你們走著瞧!”
他說的是兄長義統(tǒng),教名弗朗西斯。義統(tǒng)繼任家督時大友家正處于顛峰時期,是九州最大的勢力。那時義統(tǒng)熱衷耶穌教,在他折騰之下,所經之處帶動信徒日日劇增,并且強烈否定佛教及神道。佛寺神社領地,往往奪以賜家臣。但是,大友軍與義久軍的決戰(zhàn),最后慘敗而終,自此以往,部下叛亂連連,義統(tǒng)經歷危機,一改故轍,于信仰大不謂然,后來對耶穌教嚴施鎮(zhèn)壓。
宗麟晚年,繼室得子,威脅到義統(tǒng)的地位,義統(tǒng)暗起殺心,與父親產生隔閡,重臣多懷不滿。天正八年田原親貫作亂,將迫義統(tǒng)引退,使宗麟出山。宗麟不欲傾覆愛子,與義統(tǒng)相約,合力彈壓,旋得平定。一萬田宗慶因而進諫于義統(tǒng),說他無節(jié)制地賜下領地,賞罰一由己意,輕視宿老,意見至十八條之多。
為保家業(yè),宗麟上洛求援于秀吉,而秀吉對九州亦有興趣,斷然發(fā)動遠征,將義久兄弟鎮(zhèn)服,大友家得以保有豐后一地,義統(tǒng)也在天正十六年受秀吉一字,改名吉統(tǒng)。秀吉禁教令一出,義統(tǒng)脫離耶穌教,逐傳教士,并強令志賀親善棄教,多所殺害,在領地內名聲漸落,依靠如水暗助,勉力維持。佛洛伊斯曾說:“如水得人望,有權威,義統(tǒng)在豐州當政而不敗事,多得其助?!?p> 文祿元年三月,秀吉發(fā)兵遠征高麗。改名吉統(tǒng)的義統(tǒng)奉秀吉命,自引六千兵出陣,在如水之子黑田長政麾下。四月渡海。第二年正月,李如松急攻平壤,小西行長求援于大友吉統(tǒng)、黑田長政、小早川秀包,然而長政、秀包都以為不能救。吉統(tǒng)軍中議論不定,志賀親善以為當退,吉弘統(tǒng)幸以為當援,吉統(tǒng)于是擅自逃亡。豐臣秀吉下《大友勘當狀》,痛責吉統(tǒng),予以撤藩處分,領地收公,吉統(tǒng)發(fā)輝元看管。文祿二年五月,吉統(tǒng)被送至本國寺囚禁,剃發(fā)為僧,號宗巖,此后又號中庵。第二年九月被押送水戶,交佐竹家的義宣監(jiān)管。
曾經稱雄北九州的大友家業(yè)算是完了。秀吉死后,因石田三成說情,慶長四年吉統(tǒng)獲得赦免。慶長五年九月,關原戰(zhàn)事起,吉統(tǒng)屬石田三成的西軍,與東軍的如水戰(zhàn)于速見郡石垣原,敗走。戰(zhàn)后家康為割斷吉統(tǒng)與舊臣的聯系,將他流放出羽,后來改流常陸。慶長十年七月十九日死于流放,得年四十八歲。其長子利發(fā)在吉統(tǒng)得禍后投托加藤清正,后來仕于家康,享有五百人扶持的俸祿。
清正大人由于“冒犯”家康,護送秀吉與淀殿之子秀賴會晤家康安然往返于人們所認為的險境,清正大人隨即突然暴斃。傳聞是“毒殺”,清正大人屢護秀吉之子,讓家康不爽。清正大人突然死亡,其收留的利發(fā)卻轉投了家康,也引起人們對家康的懷疑。
我?;叵胗袠纺俏化傃鄹绺鐚τ谧訉O后代的感嘆,然而我總覺得大友家族未必只是亡于宗麟之子。早在宗麟手上,他晚年之時就已危機四起。
而我們家也未必便是亡于勝賴之手。其實我一直覺得,禍殃早已種在上一代那里。
信包似有同感:“有時我想起龍興公子,每多唏噓。其家族在他當家時滅亡,人們說他擔任家督期間貪圖安逸享樂,導致其家的衰敗。然而龍興繼任時只是個少不更事的孩子,思想尚處稚嫩,將其定義為‘昏君’未免殘酷?!?p> “龍興被迫打開稻葉山城,其家業(yè)滅亡那年,他才十九歲?!毙虐赃吥侨饲弥曜痈袊@道,“父親死后龍興接任家督時,他大約十三四歲。家臣們接二連三地投靠到清洲這邊,他家的力量逐年被瓦解。雖說此六年間在戰(zhàn)事上互有勝負,但是龍興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怎么斗得過我們清洲這邊?說他貪圖安逸享樂以致敗家純屬胡扯!他不是不努力,亡家之后他更努力。真正令人刮目相看的龍興,其實是家業(yè)淪喪后的龍興。后來他折騰得多猛烈?四處浪戰(zhàn),專跟我們過不去。率眾前往伊勢的長島參加血拼之后,附庸于三好家反對我們主公的陣營,轉戰(zhàn)各地。最后又與義景聯合,不惜戰(zhàn)死于越前刀禰坂?!?p> “亡他們家的其實是他父親義龍,”有樂旁邊那個面色陰晦之人飲著湯說,“驍狠善戰(zhàn)有什么用?義龍弒父,為謀權位起兵攻殺其父,以致家臣分裂,已然埋下禍患?!畯s父’為大不祥,將來哪個年代倘如有人鼓吹這樣干,世道就真的全然墮落到無可救藥了?!?p> “蝮蛇”道三小時候被迫在京都妙覺寺出家,他長相美貌而且聰明伶俐。還俗后娶賣油商人的女兒,改行賣油。據說道三賣油手法純熟,能將油通過一文錢的方孔注入容器中不使用漏斗而使油不灑出。
長井家臣矢野買油時驚異于道三嫻熟的技巧,向他指出雖然其賣油的技術純熟,但終究是商人的技能,如果能將這種技能注入到武藝上,那他就會成為出色的武者。道三于是棄商從武,熟練的掌握了長鎗和火繩鎗的使用。道三的師弟南陽坊是鷲林山常在寺的主持,他是土岐氏重臣長井利隆的弟弟。經南陽坊的推薦,道三自從出仕于長井家族起始,得而平步青云。后來道三毒殺其主公“美濃守護”土岐家的賴藝之弟賴滿,兩次打敗并流放賴藝,霸占其妾及整個家業(yè),成為美濃之主,手段毒辣,近鄰諸侯無不震畏。
義龍是在賣油商人道三成功把美濃守護賴藝放逐之時出生的,母親曾經身為賴藝妾侍,因此后來又傳出義龍為土岐賴藝遺腹子的流言,但根據義龍生前留下的信件,都是承認道三為其父親,據說迅速激化成父子間嚴重矛盾的因素就是道三與女婿信長在正德寺會面后所說的一句話:“看來我的子孫也只能為這個年輕人牽馬為奴了?!钡廊欠裾嬲f過這句話無從考證,這句話傳入耳中卻引起了義龍的強烈不滿,雖然信長是自己的妹夫,但從小得不到父親認可的義龍更不會承認這個別家的年輕人是比自己更有能耐的人物。
義龍的不滿令原本就在懷疑他是不是自己親生子的道三愈加反感。當時道三對義龍的評價是“無能”、“器量不足以擔任諸侯”,因此道三暗中決定要把家業(yè)傳給義龍的弟弟,不料此事被義龍的手下探知,知曉道三有心不讓自己繼承家督之位,義龍決定先發(fā)制人。
義龍假稱病危,有話要交代給弟弟們,將父親寵愛的兩個弟弟召到私宅會面,趁機將二人殺害,正式與道三決裂。道三聽到消息后十分驚恐,立刻舍棄稻葉山城,逃奔美濃山中。奪取了稻葉山城的義龍開始討伐追殺道三,此事得到了西美濃有力豪族“美濃三人眾”的支持。
道三在鶴山布陣與義龍對峙,此時道三的女婿信長也帶兵渡河,在戶島、東藏坊布陣,試圖支援岳父。義龍的部隊向長良川南岸移動,道三率軍下山,沿北岸移動,兩軍開始正面交鋒。由于眾豪族的支持,此時義龍擁兵達一萬七千余人,以土岐氏正嫡的名義向道三宣戰(zhàn),道三倉促間卻只能動員到二千七百余人。
道三寫下遺書,當中包含著美濃讓國狀。遺書中寫道:“舊之惡果今報矣,明日之戰(zhàn)將五體不全,戰(zhàn)死或不是錯誤,也許有我最后的歸宿,但在哪里?”而讓國狀中寫道:“美濃一國現由吾婿‘上總介’所有,信長得此讓狀,必須遣兵渡此?!逼鋵嵾@封遺書在他死后才到達“上總介”信長之手,他不知道“好女婿”先已趕來了前線。道三率兵與義龍大戰(zhàn)于長良川,信長得訊后立即出兵營救,但由于兵力過于懸殊,道三迅速潰敗。永祿四年,義龍病死,道三之孫龍興繼承家督,但最終被道三的“賢婿”信長所打敗,奪得美濃,為日后的天下布武成功踏出新的一步。
道三占據美濃之后,憑借其敏銳的嗅覺發(fā)現信長非同于常人,在正德寺與信長會面,確定信長并非傳言中的“尾張大傻瓜”那般不堪,果斷將女兒歸蝶嫁于信長并與尾州結為同盟。在道三晚年與長子義龍反目之時,信長毅然發(fā)兵援助,可以看出道三的眼光十分精準,雖未能預見到信長將來的大勢,但在那個“下克上”風行的戰(zhàn)亂時代擁有這般眼界著實罕見。
父子兩軍相殺的這場長良川之戰(zhàn),義龍料到“好女婿”信長會派兵前來支援老岳父道三,早已部署兵力在木曾川岸邊阻攔清洲軍。
一代梟雄“蝮蛇”道三最終被義龍手下活抓,士卒刺傷道三小腿使其不能逃走,又收繳其兵器,將他弄死之后發(fā)生小兵爭功的插曲,最終其中一人割下道三的鼻子為證,以下克上而成為諸侯的道三最終也因下克上而死。
義龍看到部下送來的道三首級時感慨萬分,留下一句“我已身負不德之罪”之后便決定剃發(fā)出家,法號范可。有些人猜測說范可是唐朝一名有弒父經歷的官員,義龍以此表示自嘲。然而義龍在道三被殺之前的弘治元年已經開始使用“范可”之名發(fā)布命令。因此“范可”可能只是單純的道號而已,并無自嘲之意。
鑒定完道三首級后,清洲軍的動向引起了義龍的注意,義龍率軍向大良河灘移動,兩軍便激戰(zhàn)于此。清洲方面土方家族的彥三郎等諸將戰(zhàn)死,義龍麾下的千石則被森可成刺中膝蓋而撤退。雙方互有傷亡,戰(zhàn)局陷入膠著,然而信長終究還是收到了岳父道三兵敗身死的消息,已然無心戀戰(zhàn)的清洲軍最終在當時的新式武器“鐵炮”的掩護下渡河撤退。
上任之初,義龍首先清剿了道三余黨明智氏,據說光秀因而逃亡,也有人說他早就離開了。由于道三在臨終之前送了一封信給清洲,大意是說美濃就作為女兒歸蝶的嫁妝送給“好女婿”信長了。道三之死使信長與義龍之間的沖突急速增加,為了先發(fā)制人,義龍拉攏信長同父異母的庶兄信廣一同對付信長,覬覦家督之位的信廣很快就倒向美濃的義龍,兩人約定由義龍佯攻信廣鎮(zhèn)守的守山城,然后信廣向信長求援,趁信長出兵、居城清洲城防守空虛之際加以奪取。沒想到此計被信長看穿,他按兵不動穩(wěn)守不出,令義龍和信廣大失所望,就在義龍命令軍隊退回美濃后,信長卻突然出兵攻打信廣,信廣戰(zhàn)敗降伏。義龍又聯合信賢對付清洲,然而信賢被流放后,信長的妹妹犬山殿丈夫信清因瓜分信賢舊領的問題而與信長起沖突,信長打跑妹夫,聯姻美濃的遠山家族,回將義龍一軍。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義龍為了對付信長算無遺策,卻沒料到奪走他生命的并非他在戰(zhàn)場上的任何一個敵人,而是無形無影的病魔。在勸誘“犬山鐵齋”信清倒戈后不久,義龍患了當時無藥可醫(yī)的絕癥“癩病”,也就是麻風病。永祿四年,義龍在病痛的百般折磨中病歿,時年三十五歲。只留下一個還未來得及實現的夢想和一首辭世詞:“三十余歲,守護人天。剎那一句,佛祖不傳?!?p> 我忍不住小聲問信包:“他妹妹去哪里了?”
“誰妹妹?義龍嗎?哦,她呀……”信包轉面之際,我以為終于要有答案了,沒想到他們幾兄弟一齊搖頭?!安磺宄?!”
有樂見我吮著調匙,難抑失望,他不由感到好笑,說道:“你別到處打聽了,我們還真不清楚。想知道他老婆在哪兒,直接問我哥去吧!”我搖了搖頭,不無懊惱的說道:“我問過了,他也說不清楚。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老婆去哪里了,哪有這種事呢?”
“我清楚,”信雄晃動大腦袋,在我腳邊發(fā)出甜嫩好聽的聲音,說道:“肯帶我去你家,我就告訴你?!?p> “閉嘴!”好幾只手一齊伸過來卯他腦袋。信包瞪視道,“茶筅兒,你又……”
我已經習慣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反應大。望著信雄被幾個叔父趕進里屋,我正要起身,有樂拉我坐下,說道:“讓信雄去睡他的覺,你別管他。不要寵著信雄,不然這小子以后就粘住你了?!?p> 瞥見信雄又趴在門后張望,我心里暗感無奈:“他已經粘了?!?p> 有樂勺湯入碗,見那幾個家伙悄覷我,就指了指,說道:“她也是新到我們家的。屬于女眷……”信雄扒著門縫兒小聲問:“應該算誰房里的女眷?”信照伸頭問他:“你在誰房里?”信雄在里面低聲說道:“你明明知道我在信包這里睡?!?p> “他房子怎么了?”模樣干凈之人問了一聲,信照搖頭笑道,“他自己點火燒壞了?!?p> 有樂在我旁邊指點道:“這位是大友親家。信包旁邊那個是市橋長勝,美濃豪族市橋長利的長子,父子都在我們家出仕。我旁邊那個是幽齋的兒子三齋。”那兩人紛紛恭躬施禮,面色陰晦之人也向我行禮道:“小人三齋,日前見過殿下了?!庇袠沸Φ溃骸安灰蜌?,你父子跟她也算得世交。而且大家同是茶道中人?!?p> 門外有人經過,見模樣干凈之人向我拜揖,在廊間問了一聲:“親家,怎么不去找你爸爸?卻先在這兒吃上了……”有樂伸頭問道:“宗滴還沒回來嗎?剛才好像聽誰在外邊嚷嚷說找到他了……”廊外那人說道:“那是他們先找到光秀大人了。聽說他和一鐵公飄進山林,互相抱怨,糾纏不休?!?p> 房間里的人聽了皆笑了起來。有樂搖頭說道:“誰會想到把他們兩人放進一個籃子里同飛?能想到這一招的那個家伙肯定是‘惡搞能手’?!毙虐绦φf道:“你不懂。就要把他們倆個放到一起,能想到這樣做的人是天才?!?p> “還沒找到家父嗎?”模樣干凈之人連忙起身走出,逕到廊外詢問,“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回來了,”廊外那人說道,“就只有你父親和清秀大人那一隊還沒著落。不知被風吹去哪兒了?”
“宗麟父子他們大友家跟幸侃是敵人來著,”信照低聲問道,“他們會不會在咱們家撞上,然后打起來?萬一開干,幸侃又變成‘千手如來’狀,甩無數巴掌抽宗麟的場面須不好看……”
“應該不會,”信包旁邊那個名叫“長勝”的家伙小聲說,“專門有一幫人輪番陪伴幸侃玩牌,而且聽說幸侃睡眠不足,每夜飽受一鐵公的折磨,整天沒精神出門。趁同屋的一鐵公沒回來,幸侃從白天睡到晚上,剛睡醒就被拉去鄰院吃喝順便通宵打牌……”
我聽了稍感寬心,起身說道:“你們先慢慢吃,我想回去洗個澡?!庇袠穯柕溃骸叭ツ膬合??”我小聲告訴他:“回你姐那邊?!庇袠沸Φ溃骸八齻內ト降钅沁呥€沒回來吧?而且阿市那院離這兒還有好一段路要走呢,不如到我那兒洗?”
我問:“萬一正洗著,你老婆冒出來怎么辦?”有樂搖頭說道:“她沒那么快來到。我已讓人去盯著河澗那邊,看見她一過來就會搶先跑回園子報訊?!毙耪諉柕溃骸澳沁叺臄鄻虼盍藥滋鞗]搭成,是不是剛搭起來又被你派手下人去偷偷破壞掉了?”有樂笑道:“哪的話?連著又下雨,澗流沖漲,那座老木橋本來早就經不起折騰,都用破壞嗎?”長利咬著筷子說道:“我聽說咱們媽媽派娘家人去那兒建石橋,以后不會發(fā)生橋斷之事了?!庇袠钒脨赖溃骸澳遣皇怯兄谖依掀盘菀锥蛇^來了?我一直不想修那個橋是有原因的。哎呀,老媽怎么想的呀?也不為我想想……”
信包伸筷子指指門外,說道:“走廊盡頭拐進去,就是我洗澡的地方。有個封閉的室內浴池,鋪以石磚,裝修成西洋式樣,你去洗洗看?”見我猶豫,他又說道:“里面可以拴門的。怕被人看,你進去后就從室內拉上門閂,別人進不來了,尤其是這家伙!”伸出筷子,朝悄悄拉門伸頭的信雄腦袋上啪的一打。
信雄吃痛縮頭不迭。有樂轉面笑道:“對,在信包這院里洗也行,洗完了再回此屋又一起吃火鍋,倒也方便?!?p> 我沿廊而行,檐下掛燈,一路亮堂。進入石室,小侍先已點亮了四周的壁燈,躬退而出,隨即掩門,在外邊說道:“外面有人坐守,夫人有事盡管吩咐?!蔽宜奶庌D覷,見池中清水粼閃,微冒煦暖之氣。我忍不住解衣下水浸泡,覺得水甚暖和,洗滌之后,心情清爽,就趴在池邊檢查衣衫內諸般物品。忽見五德那只小狗在畔,嘴叼一個小鏡子放在我旁邊,轉身又溜開了。
我忙尋覷叫喚,但見那小狗從墻下一個淺水溝利索地鉆出,我探手沒抓著它,只觸碰了一下柔軟之尾。
“它太可愛了,”我收拾東西揣好,穿上衣服出來尋那只小狗,轉到后庭,沿墻下淺水溝覓找,由于看不清,我轉回廊下拿了一桿燈籠,復又來尋。轉了一會兒,忽想:“咦,這會兒似乎沒人跟著,要不要趁機開溜?”
“去哪兒?”一人問道,“兵荒馬亂,還能去哪兒?”
我探頭一瞧,信孝那院里也擺了一席。有個面色蒼白的家伙嘆道:“就算不兵荒馬亂,也去不了哪兒。還不都一樣?生不逢時,什么時候才逢時?有的人不論生在什么時候、活在什么地方,總能如魚得水,過得滋潤,不管處于什么環(huán)境都能游刃有余。有的人怎樣折騰都不行,穿越到哪兒都沒活路。還總盼著穿越……”
“咦,信正怎么在這兒?”我認出這家伙,難免好奇?!八〉牟貢§籼貌皇钦f被燒了嗎?難道搬來信孝這里了……”
信孝旁邊一個家伙以巾掩臉,神神秘秘的問道:“真的有‘穿越’?你也信這個?誰告訴你的?提教利嗎?”我從花樹叢里往那邊瞅,只見一個丹巾羽帶的小子起身斟酒道:“提教利那幫家伙滿嘴跑馬車,從來不靠譜吧?我以前還聽他們說,政秀寺里面供奉的是一面能幫人打開穿梭之門的神鏡,然而我去看過,那不過只是一面平平無奇的鏡子,尋常得很。信澄,你還記不記得我們還拿出來玩過,后來放回去了沒有?”
“不記得了,好像忘了放回去。在誰那里,一時想不起來?!毙懦我越硌谀?,壓低話聲說道,“后來那里著火,說是鏡子不見了。長重,鏡子明明早被我們拿走了,澤彥老和尚為什么那樣說?他到底想掩飾什么?”
“沒想掩飾什么,”面色蒼白的家伙喝著小酒,苦澀的咂嘴道,“我那間小祠堂著火,純屬意外。不是我故意燒的……”
“沒說你?!毙懦我越硌谀?,問道?!安贿^你真的相信提教利他們所言之事?以你的智慧,不應該這么天真單純才對呀。那你說未來是怎么樣的?”
“未來,”面色蒼白的家伙搖頭道,“有些人說未來應該會越來越好。然而也有很多人說不會是這樣的。比如重友就很悲觀。因為人這個東西呀,唉……怎么說呢?人這個東西不靠譜,自以為聰明,其實愛作死,再過多少年也長進不了。說不定反而還會越活越倒退回去,不是變得更聰明,反倒變得更傻。一代比一代愚蠢還不自知,仍要自以為是,這樣下去,未來的人可能更浮淺,非但浮夸而淺薄,并且還很浮躁。甚至一代比一代不愛讀書,就會吵嘴,各執(zhí)己見,拉幫結伙,鬧到禮崩樂壞,整個世界分崩離析,最后全都玩完。兔子尾巴長不了,人這個東西很快死絕,最終被自個兒玩死,還大地一個干凈?!?p> 信澄以巾掩臉,探問:“還有沒的救?”
“沒有?!泵嫔n白的家伙嘆道,“任何以為人還有救藥的想法都屬于自以為是?!?p> “這使我想到勝賴,”丹巾羽帶的小子又起身斟酒,笑道?!斑€有宗麟他們大友家。就像病得快死之人,分明已病入膏盲、無藥可救,仍想折騰著茍延殘喘。既已回天乏術,還指望拿什么救活?勝賴他們家死定了,沒說的。請佐竹家族的義重來說情也沒用,甲州這盤棋已是殘局,只待收拾。勝賴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財源耗竭、失盡人心。他想干什么都干不成了,動都動不得。每天就是坐著等死而已。宗麟那邊也一樣失盡人心,全是瞎折騰,連最后半塊地盤也快折騰沒了。他們來咱這兒盼著救兵,咱們能怎么幫他?俗話說朽木不可雕,將死之人,你還能怎么救?”
我心下暗嘆:“要滅亡的不是你家,你當然這樣想。換成你們家要遭殃了,你不也一樣要跟我這般著急折騰……唉,聽說宗麟他們大友家以前很強大的,怎么也快要跟我們家一樣了?勝賴跟宗麟同樣面臨家業(yè)瀕危的困境,可是做法不同,一個不甘屈服于強敵,仍然矜持,沒能化敵為友,恐怕做不到先擺脫危困境地再說;另一家譬如宗麟,愿意放低身段,來求強援幫他家續(xù)命,可也不知能續(xù)多久?一時沒人看得出哪樣做法更有效,在我而言,唯盼這兩個處境相似然而做法不同之人,在滑向厄運難逃的這條路上,可別殊途同歸?!?p> 在清洲這邊的時候,我總覺得有辦法可以去勸說勝賴改弦易轍。其實有時我也知道,憑勝賴一向的作風,不管旁人跟他說什么,只怕都要當做耳邊風。我丈夫戰(zhàn)死之前,曾隨信龍前去拜見勝賴,據說昌幸等在座老臣進諫了不少良言,勝賴置若罔聞,只是“哦、哦”以應,眼望遠山縹緲之處,從來不置可否。
但我能理解他,正如我能理解最后時刻的信玄。父子倆最終都同樣無奈。
雖然率軍于東海和家康交手的三方原合戰(zhàn)中大獲全勝,但無奈的是,信玄因為多年癆病再加上年老力衰,雖有鴻圖之志仍敗于命運之神,常年戰(zhàn)陣勞苦使信玄的健康急遽惡化,他的身體每況愈下,最后眾位家臣決定返回甲府,然而病重的信玄還未見到自己的家鄉(xiāng)便在半路上撒手歸天,逝于信州駒場。
信玄死后,勝賴大量起用以前他在信州時身邊的近臣,尤其是跡部勝資及長阪家的長閑,卻對信玄時代的老臣以尊而不敬的心態(tài)架空,特別是高阪昌信。當年信玄為了謀奪東海而發(fā)生家變,親近氏真的嫡子義信遭廢黜之時,昌信和信房、昌豐等重臣都主張再給義信一次機會,曾勸信玄不要急于起用勝賴作為繼嗣。也因此令勝賴生出“他們都看不起我”的心態(tài)而與一眾老臣之間始終存有芥蒂。
天正二年,繼任家督之位的勝賴攻下了連信玄生前亦強攻不落的遠江要塞“高天神城”,一時士氣大振。當勝賴在躑躅崎館舉杯慶賀時,駐守海津城的高阪昌信心生感嘆地說出一句:“這或許就是此家族滅亡的先兆也說不定?!?p> 次年昌信的這句話就得到了驗證。天正三年,長筱會戰(zhàn)爆發(fā),勝賴再度出兵遠江、三河攻打家康,最后在三萬八千余清洲三河聯軍和他們的三千支國友鐵炮及拒馬防柵下,甲州軍受到了毀滅般的沉重打擊,自信玄時代便威揚四方的許多名將皆在此一役陣亡。從那時起,勝賴和我家那些憂心忡忡的人就無奈地看著家勢逐年江河日下、積重難返。在這個家里的時候,通常我感受到的氣氛都是充滿了無奈和無力之感。
而且以我在勝賴那邊生活的切身體會,再次丟失東海之地的后果是,我們家又開始沒鹽吃了。以致我吃了很多糖。
從前我們家就經常被氏康家、義元家聯合禁鹽,后來謙信家也不給我們鹽,我家領地內食鹽短缺時,日子很難熬。由于昌信會做人,謙信家還曾經給過我們一些食鹽,那時當寶一樣很珍惜,不舍得吃掉。信玄學精了,就跟氏康他們改善關系,從而又有鹽吃。勝賴當家之后,一開始我們還有鹽,后來越來越難搞到了。家康他們又搞“禁運”,勝賴再得罪了氏康的兒子氏政,鹽價又飆升,而金礦已枯竭。
由于在家吃糖太多已膩味,所以我在清洲這邊愛跟他們一起吃口味重的火鍋,也是有原因的。
“來,吃火鍋!”信孝看見我在花樹后,就招呼道,“我們這兒有些野味。長重他們家有人從三河那邊拿來些猄和貍肉,猄吃起來很像鹿肉。放心吧,我沒放茄子進去?!?p> 丹巾羽帶的小子起身讓座,笑道,“氏重這小子拿來的。這還有只兔,你要不要吃?”
氏重很小的樣子,靦腆地幫我拿杯盞、擺碗盤。我推不掉,只好陪他們坐了一會兒。信澄掩著頭巾對我說:“丹羽氏重在家康那邊做事,幫著看守他們老巢巖崎城。別看他還年小,很得家康信任?!?p> 我聞言暗感不安,悄瞥一眼,見那個名叫氏重的小孩兒除了恭謹有加,倒也沒別的意思,我便微笑以覷,問道:“也是長秀家的嗎?他多大了?”
“小,”信澄掩著頭巾搖頭說道,“沒多大。他們丹羽家的孩子都很小就出來做事了,你別看長重一副很利索的樣子,其實他也年小。傳聞最近召去輔佐有樂的那個丹羽勘介年歲大些,不過也是很早就出來做事了。他們家都這樣。而且也不算外人,正如你知道,長秀是信廣的女婿,長重是信孝的妹夫,正室是他主公信長殿下的四女‘報恩院’?!?p> 后來長重跟隨秀吉,代替臥病在床的父親丹羽長秀應秀吉之令發(fā)兵參與小牧長久手之戰(zhàn),雖與丹羽氏重成為分屬不同陣營的敵人,然而清洲這邊鄉(xiāng)土養(yǎng)育出來的人情味,卻不因陣營變化而淡薄。當然也不只有清洲是這樣,從前那個年代,雖說屬于戰(zhàn)亂殘酷之世,人情味還總是處處存在。卻在日后所謂“太平盛世”的一代代,反而人情味越來越不及過去深厚。
小牧長久手之戰(zhàn),這個名叫丹羽氏重的小孩兒死在我眼前,年僅十六歲。
他以不足三百人的兵力,拖住恒興指揮的二萬余繞道來襲后方的人馬。這個小孩戰(zhàn)死之后,恒興父子以及猛將森長可也在同一天敗亡,丟了腦袋。堀秀政與恒興次子輝政狼狽逃脫,秀吉和康長的那個寶貝繼子三好秀次也撿回一條性命。
我這輩子哭泣最多的時候,一次是在天目山下,我們家滅亡的那段日子。另一次就是“小牧長久手”。
十萬對三萬。秀吉出兵約十萬;家康、信雄聯軍約三萬。
我在這場大戰(zhàn)失去了孩子,總記得那天飄起濛濛小雨。
“在這兒打來打去,還不就是信雄那點破事引起,哪有多大仇?”恒興擺了擺手,搖頭說?!安粸殡y家眷。過一會兒雨停就走罷!”
堀秀政躬身送我出亭之時,低聲告訴我:“我前陣子還看見有樂了,過得不怎么樣。唉,被人罵得抬不起頭來?!?p> 恒興嘆道:“其實外人是不知個中原委。如果有樂是那種人,信雄、秀吉怎么敢留他在身邊?還都搶著要他。信雄是福將,他其實不傻。秀吉就更不是傻瓜了,沒幾個人比他精明。再看家康,你留意到沒有?從頭到尾,一直都在拉攏有樂。兩人關系還很不尋常。不管外人怎么看,他們各方一直都很照顧有樂,各派都很關照他,為人處事能做到這樣就不一般了?!?p> 我留意到恒興顯得蒼老了許多,頭發(fā)已灰白,還留了胡須。當然他們也會覺得我變化不小,秀政還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拿起煙桿兒,隨即低頭納悶地幫我點煙。
當時我不清楚他們是怎么突然輸掉的,兵敗如山倒,一下子就瓦解了。我在亭欄邊望見恒興的兵紛紛潰逃,只聽正純叫喊:“不管哪一方的人馬,誰敢貿然靠近夫人所在這個草亭就殺!”
竹助和青篁他們正要不情愿地展開葵幟,我取出一塊布遞了過來,說:“就用這個好了?!?p> 井伊他們看到草亭飄揚的茶花布幡,紛紛轉騎圍攏過來,雖沒過于靠近,但見一身甲州鐵騎裝束的“赤備”精銳聚守四周,仿佛大片紅花在亭外綻放。有人叫道:“找到了!夫人在此!”越來越多人紛紛過來層層圍起草亭守護。
恒興垂著頭,陷入包圍,身上掛彩淌血,從刀叢中蹣跚向我走來,在亭外喃喃說道:“夫人當初離開清洲,留下一句話:‘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然而對恒興來講,黯然消魂者,唯死而已!”
他返回鎗林刀叢,渾身浴血,揮刀死斗。每一刀都是求死。
我曾聽說,那時我在清須他們家鄉(xiāng)泡池子的那個浴亭原本沒有水,是有樂他們家那個名叫恒興的人親自拎著木桶去提了泉水來倒在池子里,不知提了多少桶、走了多少個來回,才終于盛滿了那個池子。
以恒興當時的身份,其實他沒有必要這樣親力親為的。
恒興提著木桶走進庭園綠蔭深處的身影漸漸遠去。
他的頭被人割下來,爭搶著提在手里,高聲叫喊:“敵軍大將恒興首級在此!”
我淚眼模糊之際,還聽見有人歡呼:“恒興之子元助亦被斬首!”正純他們跑來,一路大叫:“信長公麾下名將森長可大人的項上人頭也拿到了!”
筑山夫人手書“小筑聽雨”的這個亭子,有一根濺染血跡的柱上猶留半句詩詞:“多情自古傷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