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
我仿佛一匹白馬,撒著歡兒顛開蹄子奔跑在草原上。
“大先生?”
扎甘諾斯就在后面,須髯飄舞,雄姿勃發(fā)地駕馭我往前奔。不論我怎樣跑,都擺脫不掉腦后的黑須之影。
“大先生?”
我驚訝地發(fā)覺,自己的胸腹以下竟然是馬的身體。轉頭看見扎甘諾斯也和我一樣,彼此的身軀連在一起,成為同一匹馬。這個發(fā)現(xiàn)使我無法再睡得安穩(wěn),就從夢中掙扎醒來。
“大先生?”
因為急于擺脫人頭馬身的扎甘諾斯糾纏,我從奇異的夢境里矍然驚醒,全身出汗,被褥里面皆濕。
“大先生?”
我捂著潮濕的被子,自感懊惱。困惑之余,撫額又覺好笑,為什么會夢到他,而不是別人……
“大先生?”
我抬手看不出臂腕朱痕是何形狀,宛然也跟剛才的夢境一樣模糊漸隱。簾外光影明晃,天似已亮,我打個哈欠,伸伸懶腰,還想繼續(xù)睡一會兒。
“大先生,”有人在帳外來回磨蹭,踟躕不去,隔著布簾輕聲叫喚不休,“大先生?”
夢中聽到的叫喚聲原來是此人所發(fā)。我怔在被窩里,一時茫然無措。心想:“這是誰呀?”
垂簾微掀,有個老頭賊忒嘻嘻的伸臉而覷,以怪異的口音,小聲輕喚:“大先生?睡醒了咪有……我在外邊等半晌了,從天沒亮就來守候,不過木有關系。已給你找來了嶄新的鞋襪,擱你旁邊好不?”
我悄從被縫睜眼投眸,看見一個黑臉老頭披著羊毛襖,在我腳邊探頭探腦。
夢中已然讓一個黑須長者糾纏,不料剛蘇醒又看見一個黑臉老頭在榻邊。難免使我暗感納悶:“為什么都是老頭在糾纏不休,而不是帥哥呢?”
我窘在被窩里面,忽感被腳悄掀幾分,足底微癢,不免一驚收攏兩腿,坐起身來。這時我聽到別人的聲音隔著帳簾傳來,首先是有樂打著呵欠吟詠:“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黑臉老頭一溜煙跑掉。從我腳邊倉促溜出帳外的動靜打斷了吟哦,長利隔簾憨問:“誰跑出去了?張飛還是劉備……”
有樂伸著懶腰在帳幔那邊笑道:“又不是穿越去三國時候,這兒哪有劉關張?”信孝掀簾亂望,聞著茄子惑覷道:“然而一大早就有人三顧茅廬,不知是誰在外面叫喚不休?”長利伸手放下隔開我們的布幔,說道:“妞兒可能還未睡醒吧?你別急著揭布,再躺會兒,等宗麟回來……”信孝拉了拉垂幔兩個邊角,使其不褶皺,恢復了齊整之后,轉頭問道:“宗麟去哪里了?”
“他說去晨跑,”長利憨笑道,“修心養(yǎng)性什么的。信雄也跟著出去好一會兒了?!?p> 我問:“女王呢?”信孝伸眼從垂??p邊瞅見我起身,就又掀布拉開帳幔,走過來踱幾步,聞著茄子搖頭說道:“估計她同信照他們在一起,昨晚等了半宿,沒看到跟來?!遍L利拉他回那邊,又放下布幔,說道:“妞兒在穿鞋,你先別往那邊走來走去?!?p> 我穿著襪子,不安的問道:“還有我公公呢,他去哪里了?”
“大概信虎也跟他們在一起,”信孝又踱過來,拿我的鞋聞了聞,又擱回旁邊,說道:“不過你別擔心,他們那一隊實力很強,雖說暫時分開,有信照不會吃虧。況且蚊樣家伙似乎也在那邊,值得擔憂的反而是我們,要怎么穿越回去?昨晚我在夢中想了一宿,還沒尋思出什么好路子……”
“無論如何,總算得到了很好的休息?!遍L利探手拉他回去,又放下垂幔,憨笑道,“先前跑來跑去,都快累垮了。昨晚在睡夢中,我吃了很多瓜,一醒來肚子又餓了?!?p> 有樂拉開帳幔,伸頭問道:“昨晚你夢到什么?有沒有值得記錄的彩券號碼?或者類似提示,我已經(jīng)好久沒夢到中獎有關的隱喻信息了,回去又要碰到友閑搞的六合瓦罐開彩,不知還有沒有搞頭?”
信孝見我抿笑搖頭,便拿茄一指,從旁說道:“我迷迷糊糊聽到她說夢話,提到‘人頭馬’,以及黑須先生的名字……”
“扎干諾斯嗎?”有樂聞言一怔,搖扇子琢磨道,“你竟然會夢見他?還嫌他追我們不夠慘啊……然而‘人頭馬’這個奇異的夢境,其中是不是又隱喻有某個中獎號碼呢?讓我想一想,這里面到底有沒暗示哪些數(shù)字符號跟六合瓦罐開彩存在某種神秘的關聯(lián)?首先我要寫下‘六’字,然后是什么數(shù)字?這要看馬蹄有幾個。接下來應該是‘一’或者‘二’,還須要看那個人頭馬究竟是一個頭還是兩個頭?”
我含笑向他豎起兩根手指。有樂連忙掏出炭筆記錄在紙扇上,我伸眼一瞧,發(fā)現(xiàn)他那張扇子寫滿了細小而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我指了指原先所題“無欲至剛”四個大字,抿笑說道:“我記得本來似乎應該是‘無欲則剛’吧?”
“是嗎?”有樂頭沒抬的估摸道,“接下來應該寫下什么數(shù)字呢?前次瀧川一益就差最末數(shù)字沒對,以致功虧一簣,錯失了頭獎,使他抱憾。我不能重蹈覆轍,這次必須全都蒙對,才配得上‘穿越’這種經(jīng)歷本身的神奇。”
長利憨問:“咱們穿越去下次砸罐開獎的時候,不就可以知道頭獎號碼是啥?”
“然后再穿越回來寫上它?”有樂伸扇卯他腦袋,說道,“你想得美。神奇的大自然有你以為的這么好糊弄?誰想糊弄大自然,結果只能是被大自然捉弄得死去活來。因為我穿越比你多,所以明白,并且深深體會到‘穿越’其實不能真正改變什么必然會發(fā)生之事,就像河水一定要往低處流去,你有什么辦法讓它倒過來流上山頭?”
長利撫頭愣看他寫數(shù)字然后劃掉重寫,卻又擦掉,憨問:“那個奧斯曼帝國宰相究竟該寫成‘扎干諾斯’還是‘扎甘諾斯’才對?”
“有什么分別?”信孝聞著茄子看我穿鞋,說道。“翻譯過來怎么念都行。其實黑須先生這家伙很有意思,他原本屬于耶穌徒,家族可能是希臘人、南斯拉夫人或者阿爾巴尼亞人的混雜,由于突厥人打過來,那一帶的塞族棲居之地也成為戰(zhàn)場。他流落科索沃,被突厥鐵衛(wèi)‘撲骨兵團’征召,并在禁衛(wèi)軍中提升,奧斯曼帝國蘇丹穆拉德二世指派他給自己的太子做導師,更將公主法蒂瑪嫁給他。也就是日后繼位的年少君主穆罕默德二世的姐姐,此后他一直跟隨穆罕默德二世。由于‘慈祥老者’易卜拉欣那一派搞鬼,穆罕默德二世曾經(jīng)被流放,‘黑須先生’扎干諾斯陪同著他。不久穆罕默德二世又被迎回,扎干諾斯幫他同易卜拉欣派系‘教師’勢力達成妥協(xié),沒幾年就聯(lián)手策劃了拜占廷滅國戰(zhàn)役。此時明帝國正統(tǒng)皇帝發(fā)動幾次北征,牽及西域局勢動蕩,又有不少韃靼和突厥的流浪部族跟隨游騎西遷,加入奧斯曼大軍……”
“大家都起來了,”有個大嬸端東西進來熱情招呼道,“趁還熱乎,吃飯罷!”
我折疊著被子,聽見長利他們歡然上前施禮稱謝,信孝伸鼻湊近碗盆,嗅來嗅去,詢問:“是什么東西來著?”
大嬸旁邊有個豐滿的婦人挺著胸脯提壺斟碗,含笑回答:“奶?!?p> 長利憨問:“誰的奶?”
豐滿婦人躬著身說:“羊的?!?p> 我也過來拜謝,待婦女們退出帳外,我轉頭看見信孝和長利愣坐碗盆旁邊愁眉苦臉。
“先前不是說,都快餓壞了嗎?”有樂搖著扇子過來東聞聞,西瞅瞅,隨即掩鼻后退著說道,“怎么不吃?大家快吃,這是早飯或者午飯,有奶和肉脯之類,營養(yǎng)豐富。我看吃一頓,頂幾天……對了,我先數(shù)一下,這里有幾個碗,其中會不會暗示什么中獎號碼?”
我坐下鞠了一禮,淺抿笑渦的說道:“我先開動了。”由于早已饑腸轆轆,實在忍不住就嘗了嘗,見沒人動手,難免惑問:“為何皆沒動彈?”
“膻!”長利苦著臉說,“此間帳篷里本來就充滿腥膻之氣,碗里更濃。我們在家從沒試過一睡醒就沾這么重的口味,甚至從未沾過這樣膻的食物,幾碗奶也是如此難聞,看來要連水也喝不上一口了……”
信孝皺著鼻嘗過肉脯之后,忙避不迭,轉頭說道:“不如我們趕快穿越走罷?恐怕留在這里沒辦法生存下去……”
“看來你們在這里過得很滋潤呀,”這時我們聽到宗麟的聲音,從外邊飄然傳至,在不知哪個方向說道,“水青草綠,有羊有妞兒。我早上沿著草坡一路跑步繞過整片營地,看見好些圈籠之類,不知是用來養(yǎng)什么的?”
“晚上就曉得了,”信孝掀簾張望之時,我瞥見外邊有個忙著薅羊毛的大娘回答道,“營地里的男人都商量好了,天一黑就出去搶人和牲口回來關在里面馴養(yǎng)。說來不怕你笑,其實年輕的時候,我也被關在里面馴養(yǎng)過。實在難捱幾天,很快就順服……”
“咦,宗麟在外邊不知哪個方向說話,”信孝抬著茄子轉望道,“要不要喊他回來吃東西?”
“大先生這么早就出來晨練呀,”河邊洗東西的老婦們紛打招呼道,“猜猜誰從天還沒亮就急著來找你去一起練琴?”
“還能有誰?”宗麟在河邊拉腿,朝著洗東西的老婦們擺出各種矯健姿態(tài),甚至隨手拾起草邊一個車轱轆之類的圈兒往腰身一套,打著轉兒嘮嗑道,“然而那些都不急。晨練帶給我們的不僅是老莊之道的情懷,還有人生的感悟:越長大越發(fā)現(xiàn),人生的真諦并非表面的輝煌,不是財物的多少,而是保持一顆寧靜的心,過平凡而快樂的生活。像我一樣堅持跑步,就是最好的自律,因為跑步簡單而純粹!”
有樂頭沒抬的問了一聲:“河邊有多少個婦人?”信孝轉身回答:“大概五六個,似皆年老?!遍L利憨笑道:“完了,宗麟似乎對年輕的沒多少興趣了已然是。前次他仰慕的那個黑衣阿婆就有夠老……”
“他本來其實不算很老,”有樂在里面嘖然道,“宗滴這家伙才五十來歲。公元一五三零年出生而已,他是酒色無度,才顯得樣子這么衰頹……河邊究竟有多少個老婦?報個準數(shù),五還是六?”
“先等我遙眺一下河畔的身影,”信孝在門邊張望道,“加上宗麟是六個。咦,現(xiàn)下又變成五個身影,因為宗麟不知道閃去哪里了……”
有樂記在紙扇上,隨即攏合,拿起一塊肉脯嘗了嘗,跑出來吐著說:“我不能吃太葷的東西。剩下的打包,拿去給信雄吃。咱們得叫上宗滴開溜,讓他跟信雄一路上慢慢吃……”
我問:“這些奶怎么打包?”有樂隨手亂指,說道:“帳篷角落里不是有個壺嗎?就用它!”長利憨笑道:“那個好像是便壺,昨晚我看見信雄半夜里爬起來往里面尿過……”
“怪不得帳篷里面有各種氣味,”有樂蹦出外邊,掩鼻說道,“除了我們幾個,好像還有別人也進來睡覺,許多人擠在里面,充滿了臭襪和腳丫味。然而奇怪的是,雖說各種音調的呼嚕亂響,大家都睡得很甜,甚至我也睡得香,可能是太累了才會這樣。”
我出來一看,信雄坐在帳蓬外邊被許多小孩圍觀。一些小狗也擠在旁邊,好奇地瞅著他。
有樂他們走去依次往他腦袋上拍過,隨即拽來問道:“茶筅兒,你一直坐在外邊發(fā)愣,有沒看見宗麟溜去了哪里?”
信雄愣問:“誰?”
“大友宗麟,”信孝伸茄敲他腦袋,說道,“跟我們一起來的那個老頭?!?p> “別問他了,”長利憨笑道,“問也沒用。我估計他根本想不起來這些……”
信雄拍回信孝的腦袋,隨即移手一指,發(fā)出甜嫩的聲音,說道:“那邊有人彈琴唱歌?!?p> 我們依隨琴聲飄來的方向,一齊轉頭,隱約聽聞簫鳴悠揚。
“有情操,”有樂展開紙扇,尋聲而往,朝一間棚子里探眼尋覷道,“究竟是誰在里面發(fā)出充滿高雅之氣的絲竹清韻?”
“草海鴨聲休,淘淘糧倉槽?!弊邝肱c那個賊忒嘻嘻的黑臉老頭琴簫合奏。彼此唱和,興致勃勃地撥弦弄簫,不時眼光對覷,滿懷抒情地高歌,“浮生放浪,意氣沖霄?!?p> 隨即招呼我們進來,一起吟唱:“辣喇拉喇啦,拉了喇了喇。”
便在我們拿著勺子敲碗,唱至興高采烈之時,琴聲嘎然而止,絲弦繃斷一根。
宗麟微蹙眉頭,按弦而嘆:“最近心亂,又彈錯了。我常想退出江湖,可是江湖不讓我退出。我家那些小孩,真是太讓人郁悶了,唉……”
賊忒嘻嘻的黑臉老頭伸手輕拍宗麟掌背,勸慰道:“大先生自來仙風道骨,何必為塵世俗事煩擾?跟你學會了琴簫合奏之后,我便不再彈馬頭琴。當初你贈送給我的這支簫,伴隨我走過許多腥風血雨,我不會忘記。誰說大漠有風無情?況且我們早就不在漠外,已經(jīng)搬來了這邊水草豐盈之川。除了你們,沒有多少外人知道我們營地在此……”
我往腰間摸索,不禁困惑道:“景虎的那支簫似乎在哪兒丟失不見了,怎會竟又在這里出現(xiàn)?宗麟是不是啥時候拿了我的簫,卻轉手送給了這老頭……”小珠子從信雄耳后轉過來嘀咕道:“宗麟隨蚊樣家伙他們穿越來過好幾回。跟那個老頭很熟了,還曾經(jīng)聯(lián)袂到龍門山一起打過雪原虎,終歸仍是沒能探尋到黑臉老頭那個早年失蹤的兄弟下落?!?p> “然而此地未必果真隱蔽,”宗麟按琴聆聽棚外風聲,似察動靜有異,眉關鎖起,面色凝重的說道,“出來跑,終要還??峙履銈兊哪切┏鸺覍︻^,找上門來也是遲早之事?!?p> “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黑臉老頭目光微變,沉聲說道,“留著總要出禍患。都怪我那些族弟不該搶來這一倉糧食輜重,招惹了西域最難纏的‘撲骨一族’。說到攔道劫糧、襲擾商旅,不知誰比誰黑,聽說他們也是搶的。難道仆固懷安的門人果真尋上來了?然而我并不怕他們。英雄地,萬王之王?所謂西域雄師,離開了西域,倘敢興師來犯我的地盤,強龍難壓地頭蛇。我們打過雪原虎,還會怕西域雄獅?就算傳說非虛,西域曾經(jīng)有過獅子,也早就讓人打光了……”
“我見過那頭獅子,”宗麟按弦說道,“并不是西圣祠前擺設的石獅。正如傳說的那樣,西圣出行,身邊跟著一只白獅。”
“不論是真是假,”黑臉老頭微哼道,“你該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脫脫家族從來不會畏縮。我們不靠乞求生活。好東西都需要搶,甚至不惜拿命去搶。小時候母親給我起個名字叫做‘別乞’,一直便是這么倔強。早晨你出去過,他們還有多遠?”
宗麟嘆了口氣,以眼色示意我們且往后退,說道:“一曲未盡,大概已然到了?!?p> 黑臉老頭變色道:“我嘴上喚你為‘大先生’,心里當你是兄弟。他們打上門時,不知這一次,大兄弟你站哪一邊?”
便在我感覺兇險之氣悄盛之際,有樂展扇掩嘴,小聲詢問:“誰知道這是哪時候?”
小珠子在信雄耳畔悄答:“公元一一八二年。”
有樂拿出一支描眉的細筆,記在扇子上。信孝探眼一瞧,說道:“那根好像是我爸爸用來描眉的細筆?!庇袠穼懴聰?shù)字,收扇入皮袋子里,一拉筋繩,扎緊袋口,隨即又像變戲法般唰的打開另一把折扇,搖了幾下,說道:“他還用描眉嗎,誰叫他剃?學什么不好,卻學人剃眉?”我好奇的問道:“他真的剃嗎?為何剃眉呀?”
信孝聞著茄子說道:“我們?nèi)揖鸵ゾ┒寂啪毐R大巡演了,他要學朝廷公卿剃眉搽臉畫濃妝的風氣,好到臺上表現(xiàn)一番演藝天賦?!蔽覔u頭說道:“那我還是趕快溜回家去吧,不想看到他變成那個樣子。”有樂嘖然道:“他本來就那樣。剃眉是遲早之事,巡演完就發(fā)兵端掉你家,看你還能跑去哪兒?”
“你也要幫著端掉我家?”黑臉老頭覷視著宗麟神色,皺眉說道,“我還以為咱們這場交情,將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皆大歡喜結局,而不是其他走向?!?p> “我又何嘗不想?”宗麟撫琴嘆息道,“并不希望出現(xiàn)其他走向。為此我顧不上休息,來回穿越了多趟,恐怕結果仍是難以改變?!?p> “只要交情不變,”黑臉老頭察貌觀色,不解的問道,“還能有什么事能改變我與你的這場結交之誼?”
我留意到有些按刀之影晃現(xiàn)在棚倉里,瞥看身后,似也有人綽弓搭箭,悄掩漸近。眼見信孝他們相顧不安,黑臉老頭抬手示意先且勿動,有個不知何時按刀凜立門邊的灰袍壯漢沉著臉說道:“一大清早,天還沒亮就有人看見大先生溜出營地,避開哨崗,到外邊同一個瘦蚊子模樣的家伙不知去過哪里?”
“是嗎?”有樂訝然轉覷,調侃道,“看來我們在營帳里睡覺之時,宗滴很忙。不知他忙什么?是不是找那只蚊子私下商量不帶我們就溜走……”
我忍不住悄問:“實在想不起先前咱們究竟怎么跑到這營地里來睡到找不著北的,會不會是因為昨天太睏了……或者果真由于穿越太多,腦子壞掉,以致記憶模糊?”
“那條河,”信孝聞著茄子回想道,“咱們當時沒往前跑,似乎臨時改變了一下方向,便沒再撞到馬千戶中箭的地方。不過霧很大,我們沿著河岸走到一片草坡上,大家實在很疲倦了,就先歇下來等其他人尋往會合。蚊樣家伙返回去找信照他們,咱幾個就在草坡那邊或坐或躺地睡著了,半夜里有人趕馬車經(jīng)過,卻似與宗麟相識,讓我們上車坐去他們營地,你一路睡得迷迷糊糊,信雄也東倒西歪,沒走多遠就到咱們睡覺的帳篷那邊了??刺焐辉?,便安排咱們先進里面歇著……”
我猶自困惑,宗麟悄朝信雄使眼色,讓他挪近些,低聲問道:“先前拉你出來,讓你幫著四下里留意暗尋一人,料想人們看你傻頭傻腦,不會生疑。應該很容易辦到,就在附近的營帳,到底找著了沒有?”
信雄愣問:“誰?”宗麟嘖出一聲,懊惱道:“我悄囑你幫我就近找個人,還讓你捎句話。此事很難嗎,怎竟這么快就不記得了?”信雄懵問:“捎什么話?”宗麟郁悶道:“就那幾個字,先前不是讓你背熟了么?”信雄搖頭說道:“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所以說,如今這些小孩真是太讓我納悶了!”宗麟不禁拍琴,忿懣道,“這就是為什么我想退出江湖,總也退不成的原因……沒想到織田信長家的小孩比我家那些兒輩更甚,白忙一場,到頭來我們這些老一輩等于什么也沒干成,留給他們的東西再多,也剎那間敗光散盡!”
有樂惑問于旁:“信雄記不清復雜的人樣,你讓他找什么人來著?樣子太難辨認就沒戲,為何不讓信孝或者長利幫忙……”宗麟惱哼道:“那兩個也夠嗆!況且樣子顯得精點兒的,一出來就會被人跟。后邊的尾巴一大串,還能幫我做成什么事?我出來跑,身后就有人跟,或遠或近,擺脫不掉。只好讓他去辦,什么叫‘樣子難以辨認’?這片營地里就只有一個年輕豐滿的婦人,其它女子不是太老就是太小……”
信孝聞著茄子,恍然道:“哦……怪不得先前看見信雄坐在外面向一個胖圓圓的小女孩不時使眼色。難道是她?”長利憨笑道:“想起來了,我亦看見信雄向一個很肥的女童眨眼。不過他似乎也拿不準,又不時瞅向另外一個襁褓中的肉乎乎女嬰,并有眼色暗示,好像想跟她說什么悄悄話……”
宗麟悲憤道:“我不想再聽你們扯什么肉乎乎的肥胖嬰兒!”說到煩躁,不禁又拍了一下琴邊的桌幾。咔嚓一聲,桌腳折斷,桌傾往旁,酒碗滑落。黑臉老頭轉脖向后邊一個藍衫漢子低言吩咐之際,卻似看也沒看,伸手接碗,飲了一口酒,說道:“即便功敗垂成,大先生不必難過。你不跟我講交情,我跟你講?!?p> “還有什么好說的?”宗麟搖頭嘆惋道,“那人要先跑出去,你這片營地里的許多條命或許還有救??上以俣嗯Γ厕植贿^天意。你們覆亡的命運終究難以改變,念在結交一場,此時你若趕快離去,大概還能多活些時日。”
黑臉老頭給他碗里斟酒,不以為然的說道:“我若不許,誰能跑掉?你想得太簡單了,此地有些隘口易守難攻,倘若不熟形勢,進來便插翅難飛。至于你每逢喝多,就愛說命數(shù)如何,然而那些奇怪的預見,我從不當一回事兒。別人膜拜薩滿,我自有大歡喜佛,你卻靠什么庇護?信念從不堅定,一會兒這,一會兒那……”
我覺四下里氣氛緊張之際,長利轉面不安道:“宗麟不知為何得罪此間主人,說著唱著忽似劍拔弩張起來,他們仗著人多不讓走,恐怕咱幾個今晚要睡到那些圈籠里去了。夜里很冷,要多拿被子捂身才行……”信孝顫著茄子說道:“可是我先前看到柵欄那邊有些蜷臥在圈籠里的人并未穿東西,瘦骨嶙峋的在里面發(fā)抖到天亮,草禾都沒給一棵,哪有被子可捂?”
“那些只是過路的行商之輩,”棚壁旁邊有個沉著臉的亂發(fā)漢子低哼道,“沒人來贖,就只能留在籠子里頭受罪。你們看樣子衣著華貴,不用擔心沒錢贖回罷?”
長利他們聞言難免驚慌,宗麟?yún)s只微微搖頭,嘆道:“今晚將會有許多尸體漂在川流間浮沉隨浪,營地不復存在,此宵一決永別,我們不會住進圈籠里面?!焙谀樌项^目光一變,但見宗麟移袖翻掌,將半枚斷箭推呈于眼前。
黑臉老頭低哼道:“什么意思?”宗麟緩緩推矢往前,嘆道:“兄弟,無論我怎樣努力,你的結局仍是中流矢死,部眾潰散,哪條河也渡不過,全族除去溺死大半,余皆喪亡淪落。子孫被追殺,女兒遭擄獻給贏家……”
有樂抬扇遮掩嘴邊,悄問:“你為何預將結局透露?”宗麟搖了搖頭,苦澀的說道:“因為他的結局無法改變,成了注定逃不過的劫數(shù)。宿命就如這支穿喉箭,他無論如何躲不過。你以為我從誰尸體上取下來的?”
“我不相信宿命,”黑臉老頭沉臉看矢,伸手一抓,捏斷箭頭,瞧著指間有血珠淌滴酒碗,咧開嘴笑道,“大兄弟,你太不了解人心了。注定你的結局不能好到哪里去,我這樣說你也不會愛聽。人們只相信好言好語,不愿去信那些難聽話。你詛咒我兒女,本來我應該抽你。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無論薩滿或者歡喜佛,都預測我女兒和孫女兒將是富貴命,說來不怕你笑話,連我亦難相信,日后不是皇后就是貴妃。就憑她們那樣?然而更詭異的是,甚至大歡喜佛還有神奇預示,我家族將有子孫成為真正的北陸之王,世代為汗,在金帳之中統(tǒng)治這個世界很多地方……”
長利憨笑于旁:“不會吧?我覺得你們只是打劫和綁票的小貨色而已……”有樂忙掩他嘴巴,隨即轉頭悄問:“眼下到底屬于哪個朝代來著?”
“南宋年間,”信孝顧不上聞茄,忙于掐指計算著說道,“公元一一八二年,當時在位的是南宋第二位皇帝‘宋孝宗’。年號為淳熙九年。咱們那片列島上發(fā)生源家與平家之戰(zhàn),源賴朝勢不可擋。而在西邊,薩拉丁精心構筑的城堡剛剛竣工不久,便將它交給了侄兒,自己領兵穿越尼羅河和西奈半島北部沙漠,去抗擊遠征的十字軍,在歷史寫下了可歌可泣的篇章。當下這個時候,宋廷委派胡庭直前往兩廣,而在浙江臺州地區(qū)發(fā)生了一起掐架事件。”
我聽他說得煞有介事的樣子,忍不住失笑道:“誰掐架了呢?”信孝搖頭說道:“詳細就記不清了,那次架肯定掐得沸沸揚揚。當時流行的許多坊間雜志固然言之津津,向來枯躁乏味的學術書籍也不惜篇幅,甚至國史編纂的大事記也沒有忘記提它一筆。它從一個緋聞掐起,一路掐到上層的思想形態(tài),且綿延數(shù)百年之久。而在此之前,人們確實以為那只是一個再稀松平常不過的緋聞?!?p> “不要小看‘緋聞’,”宗麟拿碗就口,一飲而盡,漲青臉色說道,“男女之間這點兒事情也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嚴重后果。就拿眼下這樁原先似乎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態(tài)來說,我旁邊這位老朋友當初或因出于一時頭腦發(fā)熱,所為之事產(chǎn)生的一連串后果將會無可避免地改變世界。遠不只由此催生了‘一代天驕’振發(fā)無窮斗志,歷史上的許多世情從而發(fā)生巨大變遷……”
“我干了什么啦?”黑臉老頭如墜云霧里,聽得摸不著頭腦,斟著酒問,“那些族弟搶來一倉糧食輜重而已,在歷史上產(chǎn)生的后果至于有這么嚴重嗎?瞧你們扯得有多遠……”
有人烤了些雉雞擱在旁邊,信雄啃著雞腿,滿嘴油的愣問:“這老頭是誰呀?”
信孝拿茄遮掩嘴邊,小聲說道:“懷疑是脫黑脫阿,又稱為脫脫,三姓蔑兒乞部落首領之一。最擅長的就是逃跑,腳底抹油神功了得?!?p> 我也跟長利他們一起啃著雞腿,聽到這里,不約而同地停住咀嚼,愕然道:“???”隨即聞聽箭風由遠而近,漫空紛颼撒落,外面喊殺聲大作,有樂率先放下沒啃完的雞腿,匆促起身,顧不上揩抹嘴沾之油,含糊的說道:“快跑……”
信孝拿著雞翅出來一看,詫異道:“天色怎竟昏暗了下來?”長利拽他避到門后,憨然道:“想是咱們睡了一整天,轉眼又要天黑了罷?”有樂從藏身之處伸頭張望箭雨紛落,咋舌兒道:“都怪你們貪睡,也不起早些,看樣子溜不掉了?!?p> “隘口外邊似有風沙很大,”有個灰衣漢子奔進棚倉,冒著箭矢跌撞而入,惶然道,“幾乎遮暗天空,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馬殺到?!?p> “仆固懷安能有多少人馬?”黑臉老頭給宗麟斟滿酒碗,面頰沉搐的說道,“大先生,你我都清楚。敢來就是一條死路。為了一倉糧食,值得這樣拼盡么?”
“不關糧食的事情,”宗麟端起酒碗,伸去碰了碰黑臉老頭的碗,飲過之后,對覷而嘆,搖頭苦笑道,“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惦念這點糧食?”
“不惦念哪成?”黑臉老頭打著酒嗝,拔刀擱桌,瞪起眼說道,“民以食為天,這句話是你教我的。我都搬進來直接睡到倉棚里了,誰要是敢來搶這倉糧食,我就跟他拼到盡?!?p> 一人中了幾箭,撞進棚內(nèi),嘶聲叫道:“哥,快跑!他們突然襲擊我們部落,九個營地陷了六個……”門邊有個按刀凜立的灰袍壯漢攙住中箭之人,沉著臉問道:“咱們原本有那么多人馬,都到哪兒去了?”中箭之人咯著血,面色慘然道:“部族里不少兄弟一同結伴出去打劫了,哪料敵人乘虛來犯。必有誰偷偷給外邊通風報信,暗地里引來了許多仇家……”
棚壁旁邊有個拉著臉的亂發(fā)漢子朝我們望來,低哼道:“你們到此沒多久便出事,很難洗脫干系?!庇袠反蜷_折扇搖了搖,點頭稱然:“對,我們從睡夢中潛行去給你們那些不知什么來歷的仇家報訊了。然后睡醒了就留在這兒等你們問罪……”有個滿頭雜辮之人聽得氣不打一處來,隨手拿起一張木凳投砸,憤然道:“這不叫‘引狼入室’還能是啥?昨晚我跟你挨在一起睡,沒想到你竟然是這種人……”
宗麟端著碗等酒斟滿,另一只手伸出,抓住飛過其畔的木凳,擱于旁邊,抬腿放上去,大刀金馬的坐靠棚柱,說道:“他不是這種人。”有樂轉覷滿頭雜辮之人氣苦的模樣,伸扇一指,嘖然道:“沒想到你是這種人,昨晚把一只臭烘烘之腳擱到我身上,還不時往我臉頰伸過來……”門邊那個按刀凜立的灰袍壯漢沉著臉說道:“我這兄弟睡相不好,從小就這樣?!?p> 黑臉老頭給宗麟斟酒,打著嗝問道:“他不是這種人,那么誰是?”
“你已有答案,”宗麟端著酒碗,伸去碰了碰黑臉老頭的碗,隨即一飲而盡,別有意味的說道,“喝完這碗,趕快帶上兄弟們走罷,趁來得及……”
黑臉老頭砸碗,忿然提刀劈琴,隨即伸刃逼抵宗麟喉脖,目露狠色的說道:“你想要糧食,跟我說就成。為何給我來這一手?這副琴我不想留著,你拿回去!”宗麟皺眉說道:“你都砍壞了,我干嘛拿回來?況且這不關糧食的事情……”
“除了糧食和財物,”黑臉老頭伸著刀問,“還有什么值得出賣兄弟?”
“女人,”有樂以扇遮掩嘴邊,從旁加以猜測,“名利權位,還有女人,這些從來是禍根。”
黑臉老頭嘖出一聲,瞪視宗麟,惱哼道:“想要女人,我給你呀。兄弟是手足,女人是衣服。想要多少,我都給你抱走??匆娂Z倉棚門上懸掛的那塊由你親筆題寫的匾額沒有?以德服人,是我的招牌。不過你也看見,我那些女人太老了,你不會有這個胃口。況且我與你一向追求情趣與意境的高雅,談女人就俗了?!?p> 宗麟問道:“年少那個去哪兒了?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們營地里還有個年輕飽滿的婦人,她現(xiàn)下在哪里?若是你們肯早些送她出去,就沒那么多事……”黑臉老頭懣然道:“我以為你高風亮節(jié),你竟然打她主意?那是我弟媳,再飽滿也沒你的份兒。況且她剛才給你的小伙伴們送奶之后,已回去我弟弟那邊了。人家兩口子幸福美滿,小日子過得好好的,你們就別再來給她添亂……不過也可以商量,我不想跟你斷掉這份交情。等她生過小孩之后,你可以抱走。只要你肯幫我打跑那些來搶糧食的馬賊。咱倆又像從前一樣,重現(xiàn)聯(lián)手干翻雪原虎的威風?!?p> 又有一人跌撞而入,肩后帶著箭矢,咯血撲倒在黑臉老頭跟前,爬過來急稟道:“哥,快逃吧!那些不是來搶糧食的,他們沖進營地,見人就殺。我認得最狠那個是別勒古臺……”另一人踉蹌而來,牽馬趨近倉棚后邊的門口,靠著棚壁促喘著坐倒,眼睛沒神的望著昏沉沉的天色,催促道:“別勒古臺率眾一路奔騎沖撞,遇蔑兒乞人就射殺,男子一個活口不留,婦女皆遭擄掠。多個營地已淪陷,從這里望去,到處都是火光映天。大哥,趕緊走罷!別管這些糧食了……”
“為什么別勒古臺殺我族人這樣狠?”黑臉老頭悲憤捶胸,淚涌潸然道,“難道就因為我搶他媽媽?可他母親已經(jīng)守寡很久,況且她原本只是也速該的小妾,也速該被其仇家毒死之后,她帶著兩個兒子跟也速該的大老婆訶額侖一起生活,她們一家遭部族嫌棄,流落野外,日子過得艱苦不說,其中一個孩子還被訶額侖的兒子鐵木真射殺。只剩下別勒古臺,居然跑去跟鐵木真廝混,可以想象他媽媽有多傷心難過。幸虧有我,及早把他媽媽搶過來,熱情地加以關懷,給她第二個春天。先前送肉脯去你們帳篷的那個如沐春風的幸福大嬸,就是他媽媽……”
“不管怎么說,”信孝聞著雞翅,搖頭嘆息道,“你搶走鐵木真新婚的妻子孛兒帖和別勒古臺親生母親速赤吉勒,產(chǎn)生的后果正如歷史所載:別勒古臺憤恨生母被掠,遇蔑兒乞人輒射殺之,盡擄其婦孺為奴,容貌好的婦女收為媵妾。據(jù)說別勒古臺天性純厚,明敏多智略,不喜華飾,軀干魁偉,勇力絕人,與合撒兒同為鐵木真最得力的弟弟和伴當,蒙古創(chuàng)業(yè)史上常將他們?nèi)瞬⑻?,鐵木真日后曾謂:‘有別勒古臺之力,哈撒兒之射,此朕之所以取天下也?!菜僭撍篮螅z留的妻妾子女倍受泰赤烏人的欺凌,部眾被奪,家境艱難,諸兄弟以釣魚捕鳥維持生計。傳聞年小時候,別勒古臺與同母兄別克帖兒奪鐵木真、合撒兒所釣之魚,鐵木真、合撒兒怒,射殺別克帖兒,但答應他的請求不殺別勒古臺。此后別勒古臺一直追隨長兄鐵木真共渡難關,重振家業(yè)。但是歷史也沒有忘記這一天,別勒古臺殺害了至少數(shù)百個蔑兒乞族人,為報復你搶他老母,憤然屠戮你的部族,手段殘忍……”
宗麟嗟然道:“從此刻起,你多個子女先后被俘獲,男孩兒紛紛被殺,子孫不能幸免,女兒歸勝者所有,其余女眷為奴?!?p> 黑臉老頭大哭道:“我只搶了他們家兩個女人,你看看他們對我做了什么?”
信雄愕問:“他為什么哭呀?”
“因為你笨,”宗麟惱覷一眼,低哼道,“讓我白折騰半天,最終什么也沒辦成?!?p> “你要辦什么?”有樂搖了搖扇,問道?!安皇钦f不改變歷史嗎?怎么可以為幫自己在穿越中結交的豬朋狗友,不惜逆歷史潮流而動……”
“我沒想改變歷史進程,”宗麟郁悶道,“該發(fā)生的還是要讓它發(fā)生。只是我不忍心看他一族的收場這樣慘,就想試試能不能不慘一些。但我看他結局還是要很慘!”
“事到如今,還能有多慘?”黑臉老頭伸刀輕戳宗麟的肩窩,鼻冒涕泡地哽咽著說道,“砍頭只當風吹帽……”
信孝后退一步,抬雞翅遮嘴,歪頭到我耳邊低聲說道:“從這里逃脫之后,公元一二零五年,成吉思汗發(fā)兵追捕,殺死了脫黑脫阿。連番激烈的追逐戰(zhàn)斗中,脫黑脫阿的兩個兒子忽都與赤刺溫無法埋葬也來不及帶走他的尸體,匆忙間只好砍下他的頭,向遺體作最后的告別。與鐵木真對抗了幾十年的脫黑脫阿成為無頭鬼。蔑兒乞惕部人和乃蠻人向西南方向逃生,許多人在搶渡河流之時淹死。”
我想著先前曾受這個營地里的人諸般善待,慮及他們今后命運,不免惻然道:“其它人呢?”
“此后他一敗再敗,”小珠子從信雄耳后轉出來悄語述說。“公元一一九八年,曾遭蔑兒乞擄捉戲弄的汪罕擊敗他,脫黑脫阿的兒子脫古思被殺,兩子兩女被俘虜。公元一二一七年,成吉思汗派速不臺追殺蔑兒乞惕部人,忽都、赤刺溫兄弟被殺;另一位兄弟忽勒突罕蔑兒干被術赤收留,帶回蒙古,隨后被殺。少數(shù)蔑兒乞惕部人逃往欽察部,蔑兒乞惕部族正式滅亡。有些蔑兒乞惕部人逃亡伏爾加河一帶,隨后遠遷保加利亞,流落到欽察汗轄區(qū),另有一些逃亡西域,哈薩克汗國克烈部有蔑兒乞惕部人,還有些殘余逃亡衛(wèi)拉特。有幾位蔑兒乞惕部人很著名,其中包括忽蘭,她是成吉思汗很喜歡的妃子,生一子名闊烈堅。還有斡兀立海迷失,貴由的皇后。此外另有幾個遺族是元末的伯顏與脫脫、馬札兒臺。北元時代還有少數(shù)?!?p> “蔑兒乞部眾喜掠人勒贖,”信孝聞著雞翅嘆息道,“尤其是擄奪鐵木真之妻孛兒帖,直接使他們受到了不可挽回的報應。面臨被趕絕追盡的命運,脫黑脫阿逃亡多年的一個兒子乞求術赤收留,因為大家都知道術赤是孛兒帖遭擄時懷上的孩子,與蔑兒乞人有說不清楚的干系,甚至可能暗藏撇不清的血脈姻緣瓜葛。術赤馳使請求鐵木真赦免他一死。鐵木真說:‘蔑兒乞,吾深仇。留善射仇人,將為后患?!悦g赤殺之。脫黑脫阿大概從此絕后?!?p> 數(shù)匹中箭的馬陸續(xù)拖著小孩尸體,奔來伏倒在棚外,悲嘶而絕。黑臉老頭抱著接連死去的小孩兒大放悲聲,在棚門前呼天搶地,一把鼻涕一把淚,連說帶唱,凄訴酸楚。隨即又有一只小狗中箭,蹣跚走來,死在面前,黑臉老頭騰出手去顫抖著抱起小狗,泣不成聲。接下來又有一只冒著焦煙的小羊羔踉蹌而至,倒在跟前。黑臉老頭怔了一下,轉面問道:“還有完沒完?”
宗麟唏噓不已,紅著眼圈說道:“人們常問,冤冤相報何時了,然而通常都是死不絕不能休。這若要說是天意,然而上天真的公平了嗎?早年脫黑脫阿有個弟弟娶妻回家路上,新娘子被另一個部族名叫‘也速該’的男人看上,由而見色起意,中途硬搶了其妻訶額侖,并且追殺脫黑脫阿弟弟,使其從此不知下落?;貋砀淦拚f你丈夫已經(jīng)逃跑,再也找不到他,你就跟我過日子好了。由于脫黑脫阿弟弟沒再出現(xiàn)過,人們推測或許其實當時已遭殺害,而未明言以告。也速該搶回來的老婆給他生下兒子鐵木真,后來也速該死于另一仇家下毒,而脫黑脫阿也并沒忘掉報仇。在鐵木真大婚之夜,脫黑脫阿率族人擄掠鐵木真妻子孛兒帖,交給另一個弟弟當老婆。此舉使其一族走上滅亡之路,并且激發(fā)了鐵木真的發(fā)奮崛起,世界也由而發(fā)生巨大改變……”
信雄啃著雞腿,在旁愣問:“鐵木真是不是成吉思汗呀?”
“對,”有樂伸手捏他油膩的嘴腮,加以表揚,“沒想到你也有這么聰明,竟然知道成吉思汗是誰。”
“他是誰呀?”信雄啃著雞腿抬手,指了指有樂腦后悄投之影,愣眼而問。有樂轉頭看見一個勒騎凝視的清俊男子不知何時在身后,愕然道,“對呀,他是誰來著?怎么不聲不響地出現(xiàn)在我后面,究竟意欲何為哦?”
此時倉棚著火,煙焰從棚頂冒涌四散,混亂之中,誰也沒留意到那人何時單騎悄至。
“鐵木真救回妻子的數(shù)年之后,發(fā)生‘十三翼之戰(zhàn)’?!毙≈樽愚D到信雄耳后嘀咕道,“諸部豪強爭雄,誰能統(tǒng)一蒙古?他是擊敗成吉思汗的人。時為公元一一九零年,鐵木真將自己所屬三萬人分營為十三翼,鐵木真和母親訶額倫各自統(tǒng)領一翼軍,仍然不敵。鐵木真敗退,避于斡難河?!?p> 信孝拈起一只焦黑的小羊羔看了看,在有樂旁邊不安的說道:“據(jù)聞你后邊那家伙比秀吉還會煮人。他擊敗鐵木真的十三翼之眾,將俘虜分七十大鍋煮殺,引起了各部落的不滿,紛紛歸心于鐵木真。此戰(zhàn)遂使鐵木真敗而得眾,其軍力得以迅速恢復和壯大?!?p> 我轉面望去,那個勒騎凝視的清俊男子忽唾一口,有樂擺頭急避而過,抬手伸扇欲擋,卻沒遮住,飛沫噗的沾到我臉上。我不禁揩臉叫苦:“唉呀,他吐口水進我眼睛里了……”
清俊男子誚然道:“草原那么大,卻跑來跟脫黑脫阿廝混,我看你們也不是好東西?!?p> “札木合來了,”數(shù)名灰袍漢子亂聲呼喝,拔刀齊搶上前,圍攻清俊男子。霎隨刃光縱橫交閃,紛皆濺血而倒。清俊男子伸刀一指,策騎來回沖撞,眼見棚柱折塌,有樂連忙拉我往外邊跑避。長利拽起信雄,推著信孝奔隨在后,一路聽聞驚呼慘叫之聲,從燃燒的倉棚傳來,“大家快逃,札木合殘殺俘虜,出了名的狠,別落到他手上……”
宗麟拾起棄落之簫,從煙幕里走出來伸遞給我。有樂轉脖亂望,問道:“脫黑脫阿呢?”
“跑了,”信孝拎起焦羊羔,聞了聞說,“腳底抹油,溜得很快。糟糕的是我們,撞上了最狠的扎木合一伙,恐怕逃不掉?!?p> 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子騎馬亂撞而來,在不遠處勒韁叫嚷:“那個搶人婆娘的老男人逃去哪里了?若讓我撞上,一定踩死他!喪狗,識相就別攔著我,不然連你們也踩作一堆……”其畔有個瘦臉慓悍家伙郁悶道:“說過多少次了,我叫桑昆,不是喪狗?!?p> 我轉頭難抑驚喜的說道:“咦?我家翁哎!他怎么也在這里出現(xiàn)?”
“他當然在,”宗麟拾起一個滾落腳邊的小銅像看了看,冷哼道,“哪個局他不攪?”
先前一片安寧祥和的營寨籠罩在四處漫起的煙焰中,舉目瘡痍,遍地狼籍。有樂抬扇唰的展開,忙著伸到我眼前遮擋雜陳的尸體。我看見一個光身的小女孩背后著火,哭奔而過。火光中閃出一個勇猛的漢子,朝她燃燒的背影挽弓拉箭,我正要揚手試圖阻攔,宗麟先擋住我的臂腕,伸著小銅像說道:“或許讓她死去,也是慈悲?!?p> 我瞥見宗麟眼眶潮濕,似亦難過,猶仍不甘的說道:“可是,怎能見死不救……”
“合撒兒,住手!”一個須髯蒼郁的老者解下肩披的灰毛氅,迎向哭奔的小女孩,裹到她身上,旁邊的隨從也幫著弄滅余焰。須髯蒼郁的老者抱起小女孩,放到他自己的坐騎上,吩咐一班扈從,“你們趕快送她以及其它無辜的受傷女眷去我營帳那邊,請薩滿巫師和流亡的遼醫(yī)好生救治?!?p> 隨即轉覷那個拉弓的勇猛漢子,皺眉說道:“合撒兒,快去阻止你那兄弟別勒古臺,不要再讓他亂殺人。你跟鐵木真說,今天殺得夠多了!殺人再多,也洗不干凈他老婆的后股。有些恥辱是自己招來的,這叫自取其辱,不怪別人。別忘了當年是你們父親,先搶了這個營寨的女人,使她生下鐵木真和你們這班渾小子。你媽媽不應該忘記,她原本屬于這里。不要攛唆兒子們再領兵追殺她前夫的族人……”
拉弓的勇猛漢子不服氣的說道:“我為什么要聽你的……”話聲未落,肩上挨一鞭?;鹄崩钡某檫^之后,先前在我家翁旁邊那個瘦臉慓悍家伙轉轡按刀,伸鞭拍了拍勇猛漢子臉頰,居高臨下的瞪視著說道:“不要這樣跟我父汗說話。做人要思恩圖報,別忘了誰幫你們救回被擄的女眷。從今以后,王汗就是草原的主人!”
“汪先生,”虎頭虎腦的小子叫嚷道,“你們怎么也來這兒晃悠了?看見我媳婦沒有,那個最漂亮而且英氣逼人的假小子就是我家的媳婦,她旁邊那幾個小伙伴不太有用,你們可以留他們下來作客,不過我要先帶自家媳婦走……”
那個瘦臉慓悍家伙皺眉瞥他一眼,神情不豫的說道:“你們要走就走罷,想去哪兒遛達都行。只要別再留在這里煩擾不休,尤其是你這家伙,先前跟你說過多次了,你不妨稱我父汗為‘王汗’,別叫什么‘汪先生’!”
“那是汪罕,”信孝聞了聞焦羊羔,隨即有些不舍的擱在幾只死羊旁邊,轉身說道,“蒙古克烈部末代首領,亦稱王汗。收養(yǎng)鐵木真為義子,聯(lián)合札木合出兵擊敗蔑兒乞部落,幫他救回已然身懷六甲的妻子。此后多次與鐵木真聯(lián)手,對抗塔塔兒、蔑兒乞、札木合和乃蠻。公元一二零三年,面對鐵木真的勢力迅速擴大,汪罕感到不安,派遣兒子桑昆進攻鐵木真,兵敗逃亡乃蠻,死于當?shù)剡厡⒒鹆λ侔顺嘀?。不過他后代奇旺,想是也因為時常念著積德從善之故……”
長利綽刀走到我身邊,惕覷那個拉弓的勇猛漢子,悄問:“那個滿臉憤憤不平的渾頭小子是誰來著?”
“鐵木真的弟弟。本名原先叫做拙赤,‘合撒兒’屬于稱號,據(jù)說是猛獸的意思?!毙判⒛贸鲭u翅,聞了聞說,“他是也速該次子,成吉思汗同胞弟。以‘神箭’著稱,勇敢善射,矢無虛發(fā),應弦而倒。一向是成吉思汗的佩刀保衛(wèi)者,勇猛的扈從,得力的助手?!?p> “可惜信照沒在這兒,”有樂搖了搖扇,說道。“不然他們倆或許能相互對上眼兒……是了,信照去哪里啦?”
轉面卻見宗麟往前一逕行出好遠,有樂忙拉著我追過來問:“宗滴,你要去哪兒?”
信雄被長利拽著跟隨幾步,忽又停下,蹲在倒塌的營帳殘燼旁邊,愣往里瞧。我返身回望,只見幾具老婦尸體之間有個胖圓圓的小女孩抱著襁褓中的肉乎乎嬰兒,一動不動的躺在里面。我難免心感惻然,不忍多看,剛要轉開臉去,胖圓圓的小女孩突然睜眼,朝信雄低哼一聲:“看什么?”信雄一怔,愣然道:“看你究竟死了沒有。我覺得好像沒死的樣子……”胖圓圓的小女孩懊惱道:“走開!別妨礙我裝死……”
有樂伸頭來瞧,訝問:“是誰在里面說話?”宗麟從塌棚廢墟畔拾起一個酒壺,搖了一搖,隨即拽開有樂,說道:“你別打岔,讓忽蘭和她姐妹繼續(xù)裝死。就算逃過了此劫,長大以后她們還會落入仇家之手,忽蘭成為成吉思汗的皇后之一?;蛟S因為看著長子術赤越來越不像自己的緣故,成吉思汗宿懷郁悶,故意使忽蘭在他妻子孛兒帖夫人跟前受寵。雖說結發(fā)妻子孛兒帖的地位最高,曾隨鐵木真西征的忽蘭,地位僅次于孛兒帖。這個來自蔑兒乞惕部落的女人,和曾經(jīng)淪落成為蔑兒乞惕部族女人的孛兒帖之間,自有成吉思汗的隱痛與糾結。當然,由于孛兒帖曾經(jīng)淪落蔑兒乞惕部族,跟那里的女人相處過,她未必不想加以照顧。就算她內(nèi)心深處亦有糾結,或許不想。成吉思汗亦仍故意把她們放到一起同為妻室,有時候人的這種糾結,愛怨纏葛,就如‘臥薪嘗膽’那個故事里越王勾踐每天要嘗的那個苦膽一樣,自有其不足為外人道的意味所在。”
“不知道你想表達什么意思,”有樂抬扇遮嘴,悄問?!拔液闷嬷幵谟冢烤鼓膫€是‘蒙古西征、改變世界’這個大事件中的女主腳——忽蘭可敦?里面有一大一小,不知是大的還是小的……”
宗麟仰脖自飲,并沒理會。
有樂望著他在煙焰前邊渾若無人的豪飲之態(tài),忍不住訝問:“原以為你不勝酒力,剛才看你在棚內(nèi)跟脫黑脫阿連喝好幾碗,怎么又變得能喝了?”
“那些似乎只是水酒?!毙判⑶耐謭A圓的小女孩旁邊擱下一枚元寶,又從股后掏出幾個雞翅放在她手上,轉身說道,“兌很多水的薄酒罷?武松他們就喝這種,連干十幾碗還能生龍活虎呢?!?p> “是嗎?”長利拉著信雄,在旁憨笑道,“早知這樣,我也喝些。已然口干得很了。”
“馬奶酒么?”有樂拿出半只沒啃完的燒雞,放在胖圓圓的小女孩之旁,隨即紅著眼睛轉返,搖頭說道,“不一定很薄。我聽說也夠勁兒,宗滴竟然能喝好幾碗這么神奇……記得先前黑須先生只用三杯小酒就把他放倒了?!?p> “為什么黑須先生也能喝酒呢?”我也拿些食物去放到胖圓圓的小女孩身畔,回來聽見長利憨問,“我聽說他們奧斯曼突厥帝國信奉的那個教派不能飲酒的??梢姾陧毾壬@家伙也不算很虔誠……”
“扎干諾斯改宗是假的,”信孝拿出個茄子,聞著說道,“能當大官的都會裝,我看他只是逢場作戲。聽說他本來屬于耶穌徒……”
長利憨然道:“我聽說虔誠的耶穌徒也不怎么喝酒的?!?p> “喝酒奇怪嗎?”有樂嘖然道,“咱們那邊好多人自稱信佛,不也酒肉穿腸過、佛祖忘腦后?然而奇怪的是宗滴,為什么他一會兒能喝,一會兒又不行呢?就算真的酒量不濟,也不至于被黑須先生三小杯就放倒了,以致丑態(tài)百出。難道黑須先生給他下藥,將其迷倒,以便為所欲為……”
“酒逢知己千杯少,”宗麟翻眼道,“話不投機半句多。我懶得給你們這些不諳風情之輩解釋,至于扎干諾斯,我亦懷疑他給我下藥了,回頭再打他?!?p> 他擲掉空壺,一拂袖,逕自走開,卻見倉棚廢墟旁有塊牌匾在火中仍燒未盡,扎木合一班手下只顧著搶搬糧食拋出外邊,等待裝上馬車,忙亂之間,踢了個破琴出來。宗麟欲行又止,轉身拾起,眼望火光中匾額殘廓,撫琴而嘆:“我給他寫的那塊牌子‘以德服人’,他從沒念對。我告訴他多次,不是‘以德唬人’……”
“他的口音怪怪的,”我忍不住上前慰言道,“念錯也不奇怪。”
有個光身的老婦不知從哪里冒出來,蓬頭亂發(fā),失魂落魄般的在營帳廢墟上跑來跑去,污黑的身影在煙焰間不時出沒,旁若無人的唱歌跳舞,引得幾個光膀子的壯漢拈弓追射,逕投河邊亂奔而去。有識得的叫喊道:“那個似是脫黑脫阿的老母,快捉去給別勒古臺發(fā)落,別讓她死得太快……”
“不要總想著撲人老母,”汪罕在山坡上望見河谷追逐嬉鬧的亂象,不禁撫髯說道,“我若去撲你們老母,你們也不會高興。回頭我要問問訶額侖,她究竟怎么教這些孩子的?整天攥著仇恨不肯放下,可是仇恨從哪兒來?其實許多真正的罪孽,根本來源于自家里頭。身為人母,也該明白冤有頭、債有主,禍患源自她那個死去的丈夫,也速該干了多少混帳事,她沒告訴自家孩子吧?”
宗麟眼眶忽濕,或許就一直沒干。他轉望一眼山坡方向,似朝汪罕遙眺的身影微微頷首為意,隨即要往坡下走去。有個褐袍漢子伸手按肩,說道:“‘大先生’是吧?先前要不是你從旁踢凳生礙,在棚內(nèi)暗中作梗,幫脫黑脫阿跑掉,我們大哥扎木合已一刀劈了他……”
“結果你也可以想到,”有樂抬扇往我眼前欲遮不及,只見宗麟拿著破琴,將那個企圖阻撓的褐袍漢子劈頭蓋腦拍翻,渾不在意地砸出腦髓亂濺,腳步不停,直往前行。另有一名絨帽漢子跑來欲阻,伸刀拍肩,口中說道,“還未拜見我們王汗,誰也別想走!”
宗麟隨手擰折鋼刀,揪衫拽那漢子過來,一巴掌摑翻,然后繼續(xù)前行。
“太無禮了,”那個瘦臉慓悍家伙從虎頭小子之畔策騎而出,拈弓拉箭,不顧汪罕伸手拉阻,忿然瞄向宗麟的背影?;㈩^虎腦的小子顧不上喝酒,連忙抬手一揮,摑那個瘦臉慓悍家伙摔落老遠,隨即咧嘴一笑,朝汪罕愕望的眼前晃著酒袋子說道,“不好意思,汪先生。你這孩子名叫什么來著?喪昆還是喪狗?倘若管教不嚴,日后這些熊孩子還會害你吃大虧。誰家沒有熊孩子?然而教孩子方面,我比你有想法??傊?,我?guī)湍憬逃査?,這便別過。”
“他應該沒少這樣搧武田信玄吧?”有樂拉著我追隨宗麟身影往河畔邊跑邊問,我搖頭說道,“然而他不敢,或許這才是問題所在。日后他越來越怕這個沉靜的兒子,隨著信玄年齡漸長而威儀日增,其父親竟似愈來愈防著他……”
長利拉著信雄奔來憨問:“有誰問過,宗麟大人要帶我們?nèi)ツ膬???p> “還用問?”信孝聞著茄子猜測道,“我看他多半是要奔去河邊援救脫黑脫阿那個已然精神失常的老母,親切地加以關懷……”
有樂嘖然道:“宗滴,我知道你還放不下??墒窃蹅兛偛荒軒厦摵诿摪⒌睦夏敢黄鹚奶幋┰桨??”信雄嘟著嘴說道:“對呀,剛才看見老奶奶沒穿衣服的,不如帶那個胖圓圓的小女孩一起走?”
“胡說,”宗麟在霧中轉覷道,“誰也沒想帶,我只是忍不住還要再試一下……”
“你還想穿越回頭再折騰一通?”有樂忙拉住他,勸說道,“不行的!你問旁邊這妞兒,當初我們也想救今川義元一命,卻無論怎樣也做不到,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最后那個黑眼圈的家伙嘗到了苦果,經(jīng)過一番胡亂折騰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變成了跟我們一起折騰的那個本多正信失散多年的兒子……我可警告你在先,搞不好要變成脫黑脫阿的老爸,然后你老婆光著身體在這里跑,引得一群猛男亂追?!?p> “這里是哪兒?”信孝在葦叢里亂望,惑覷道,“那些人呢?”
有樂連忙拉他過來,伸手掩嘴,低聲說道:“別太大聲!那邊有好多兵馬在漫天旌幟下準備搭船,你看那些大船都用鐵索連在一起的,不知要渡去哪里……”
“對呀,這是哪兒?”長利驚嘆道,“前邊有條河很大……哇,跟海峽一樣寬?!?p> “那是長江?!弊邝氪┏雒造F,仰天憬然?!昂芸炀鸵紵?。照亮這片黑暗天穹,為亂世迎來英雄的黎明。”
長利探頭探腦,懵問:“那邊有個黑臉壯漢在臺上耍弄拖把,口中還念念有詞,不知在演啥戲給誰看?”
“那個好像不一定是拖把,”有樂張望道,“我覺得有點像掃帚?!?p> “你們別吵,”宗麟嘖然道,“不要妨礙我聽曹操賦詩。”
“誰?”我聞言怔望,眼前迷霧漾然而散,隨著一通鼓響,現(xiàn)出萬千旌影。有個黑臉壯漢舉盞而行,在川流之濱仰立片刻,不覺淚流滿面,慨然吟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哇……”長利伸著脖子正要驚呼,有樂忙捂嘴拉他回來。江邊一片寂靜,隨著臺邊又擂兩下鼓響,黑臉壯漢灑酒,氣勢豪朗地吟詠,“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信孝聞著茄子惑望道:“那個黑臉壯漢是不是脫黑脫阿扮演他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呀?不過我覺得他睥睨的目光透著說不出的眼熟……”我凝眸片刻,說道:“我也覺得那個人眼神瘋狂,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有樂拉我和信孝避回葦叢中,低笑道:“別以為我不知你想誰了,眼神再瘋狂也肯定不是我哥扮演的,因為他這會兒還在家里,尚未動身前往京都展現(xiàn)演藝天賦?!弊邝爰{悶道:“瞎想什么呢?那個黑臉家伙是曹操本人!”
隨著幾通鼓擂畢,黑臉壯漢擲盞,拋向江流,含淚嗟哦:“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哇,我們祖先真是威風啊?!遍L利他們紛聲贊嘆不已,“隨便賦幾句詩也這么帥……”
宗麟按低長利他們從草間亂冒的腦袋,冷哼道:“誰說曹操是你家祖先?”
“六叔公聽他姥爺說,我們祖先的村落跟曹仁、曹洪他們莊寨在一起的?!遍L利憨笑道,“最多隔一條溪。不會再遠了……后來他們跟著起義,全村人響應曹操號召,追隨曹仁和曹洪他們集體搬家遷移去曹軍的兵營里面住在一起了,幫著做飯、切瓜、洗菜什么的。然而不知道為什么又跑去跟公孫康廝混,跟著打下高麗,隨后又跟去開發(fā)扶桑。因為當時扶桑屬于魏國的一個郡,需要派人前往開發(fā)。扶桑列島被遼東太守公孫康的家族劃進來歸他們管轄,其中也包括高麗的很大一塊,合起來叫‘帶方郡’。自從公孫家族衰落后,那些傻瓜一直不敢去收回……”
“幸好你們老早就跑去那邊小島上種瓜了,”宗麟低哂道,“不然像你們這樣的傻瓜家族,留下來決計活不到明帝國時代。中原歷來屬于‘人精’的地方,沒有你們的立椎之地?!?p> 忽有幾支箭飛過來,嗖嗖掠過我們頭頂。有些兵丁朝葦叢挽弓吆喝:“草間有人探頭探腦,莫非又是東吳那邊過江的斥侯在窺探我們的篝火晚會?”
“沒想到古時候的人也精得很,”有樂慌忙拉我走避,跟隨宗麟往迷霧中亂竄著說道,“大家快跑,千萬別還手。后邊那些小兵里頭說不定就有我們家的祖先在內(nèi),尤其是宗滴,你別隨手殺掉我家祖先……”
信孝抱頭惶奔在后,問道:“我們?yōu)槭裁醋瞾磉@里被祖先追?”宗麟掃開射勢漸衰的幾支箭矢,拉他過來,穿行于迷霧縈漫之間,蹙眉說道:“或因我想找一副好琴。你們也別怪我拉你們穿越來逛一趟三國赤壁,能見到祖宗也是你們的福氣?!?p> 我們跑到草坡后邊,沒見有誰追來,四周一片靜謐。夜帷四合,我們亂跑半天,已然疲倦,眼見信雄已東倒西歪,宗麟拽他坐下,說道:“天黑路難走,先在此處歇會兒罷?!遍L利拍打蚊蟲,苦惱道:“可是野外蚊多,說書戲文里那些隨處露營的家伙不知怎么熬過一整宿的?你看我才一會兒就被叮得‘大滿貫’了……”我靠在有樂肩畔打盹,迷迷糊糊聽到宗麟說道:“幸好那邊有人趕車經(jīng)過,或許可以載我們?nèi)フ覀€地方過夜。”
我仿佛那匹拉車的馬,撒著歡兒顛開蹄子,以慢動作奔跑在草原上。
“大先生?”
扎甘諾斯居然又在后面,須髯徐徐飄晃,意態(tài)恣肆地駕馭我往前跑。不知是否由于動作變慢的原因,無論我怎樣緩緩而奔,總也擺脫不掉腦后的黑須之影。
“大先生?”
伴隨著不知從哪兒傳來的一聲聲輕喚,我驚訝地發(fā)覺,自己的胸腹以下竟是馬的身體。我徐徐轉頭,看見扎甘諾斯也和我一樣,彼此的身軀連在一起,成為同一匹馬。
“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