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匹嵌插箭矢的戰(zhàn)馬尾巴著火,狂跳沖撞,奔嘶而過,一路踐踏無數(shù)。
我急避往旁,看見有一伙禿頭蒙臉家伙爬上沿街的屋頂,紛揭瓦片投打亂兵擠涌之處,其中數(shù)人抱了酒甕,蘸布點燃,拋向人群里,到處皆有火光竄閃,流矢穿梭掠射。
煙焰四起,周圍更混亂,我本想跑去拉宗麟回來,卻被奔躥之人撞跌在地。旁邊廝殺不斷,我爬過幾具尸體之畔,眼見前邊有更多死尸雜陳,兀自驚慌,忽感后衣領(lǐng)一緊,被揪軀提起。有人騎馬轉(zhuǎn)入小巷,抱我在鞍上同騎。
我感到陌生氣息伴著粗濁呼吸在耳畔,急掙落地。轉(zhuǎn)面瞧見鞍上有個兵將探手欲攫,忽中數(shù)箭栽下坐騎。那人脖頸和臉頰遭箭矢貫穿,眼珠凸出,口中咯血,發(fā)出異聲,猶欲爬向我挪身躲閃之處,突然數(shù)匹奔馬跑過,將他踩沒了動靜。我正要去牽他那匹坐騎,卻見馬臉被一桿投鎗搠穿,發(fā)出沉重的促喘,歪摜于旁。
沒等我稍微緩過勁來,一伙亂兵喊叫沖至,將我抱入旁邊的鋪子里。屋內(nèi)一片狼籍,有些死尸我不敢看,其狀不忍卒睹。
我捏拳欲揮,手被按住。猝遭抓腕緊扳在腰后,吃痛不已,讓亂兵簇?fù)碇锿妻?。我仍欲掙扎,挨一耳光,金星亂冒。眼前光影曳晃,難辨一張張仿佛扭曲獰異的面容,便在自感絕望時,聽見刀聲銳響,卻似不疾不徐地出鞘。
一個光膀揮汗淋漓的壯漢解著衣甲轉(zhuǎn)頭喝問:“誰來著?”話聲嘎然而絕,但見血濺在墻。刀光撩晃之間,旁邊又飛掉一顆人頭。亂兵接連從我驚覷的眸前減少,轉(zhuǎn)瞬僅剩二人在我旁邊惶然亂轉(zhuǎn),卻似和我一樣,仍看不分明周遭情勢。
有個家伙忽感心虛膽怯,丟下同伴,提著半褪的褲子轉(zhuǎn)身往外欲逃,倏挨一刀斬脊,撲倒門邊,猶爬幾下,抽搐而絕。剩下一人在昏暗的房間里揮刀亂砍,似乎在和他自己的影子廝拼。我從桌子上坐起身來,臉頰沾有飛濺的血星,那人發(fā)出一聲痛叫,撩刀斬裂腰畔桌臺,連續(xù)撞翻幾張椅凳,倒身急退過來,將我揪住,伸刀擱在我肩頭,促喘著嘶聲說道:“什么人?出來亮個相,不然就替她收尸……”
我感到頸側(cè)臨刃沁寒,隨即脊后凜緊。眼往旁覷,瞥見一道刀鋒在側(cè),霎如洗練橫抹,掠濺血花飛沾窗紙之上。
兵刃落地,冷不防聽到旁邊“當(dāng)”聲磕響,嚇我一跳?;韬谥锌床磺逭l倒在畔,我驚欲跑出,卻被一只有力的手?jǐn)r腰攬回原處。
我啟口欲叫,有指貼唇,低噓一聲,在我耳后悄言道:“先別出去,外邊又有一伙亂兵跑過?!边@時我亦聽到腳步促亂奔躥之聲,便即閉上嘴巴,心中卻仍不安,暗惴當(dāng)下所臨處境。
屏息噤氣片刻,待外邊沒再傳來太大動靜,我忙要跑出,有人劃亮火褶子,伸去桌旁點燈。我轉(zhuǎn)頭之時,眼微一瞇,尚未適應(yīng)黑暗中霎然明爍的光亮。那人掩門轉(zhuǎn)身,這時外邊又有許多奔竄而過的嘈雜聲,不遠(yuǎn)處火光閃耀,映照窗臺。
我低眼瞥及亂兵雜陳散落的尸體,不免吃驚:“你一個人干掉六個?”同時暗感慶幸,心想:“幸好我沒被六個家伙干掉?!?p> 那人微哼一聲:“應(yīng)該有七個?!蔽衣勓砸徽?,復(fù)欲再數(shù)尸體,屋角突然飛起一椅,砸向那人拿燈移擱柱后的身影。眼見刃光急斫,我提醒不及,但見那人并未轉(zhuǎn)身回頭,只隨手出刀反撩,劈裂飛砸之椅,屋角悄藏猝襲的家伙肩膀中刀,拿不住兵刃,便趁跌撞窗邊,縱身撲出,猶未躍落到外面,背后刃芒先臨,斫軀栽倒在窗上。我瞥見血如泉注,連忙移眸,心頭怦怦暗跳。
燈影移出柱后,映現(xiàn)碎花土布包裹臉面、僅露雙眼的模樣。我兀自愣瞅,那人擱刀于旁,屈膝跪伏,神情莊重地除下我一只鞋襪,抬起來親了又親。
我猝未及料,一時窘迫難當(dāng),縮足不迭。偏偏就在這時,有樂從門外探頭探腦,我面前那個漢子慌欲扯布蒙臉遮嘴,有樂走來看見,嘖然道:“哇啊……恒興,你悠著點兒!”
那漢子連忙背轉(zhuǎn)而避,躲去角落,復(fù)以碎花土布包裹臉面周全,我伸著一只手,朝他低聲說道:“襪子?!蹦菨h子愣了一下,連忙把手里仍拿的襪子奉還。
有樂進(jìn)屋,拾起掉地的鞋子扔給我。隨即轉(zhuǎn)覷那碎花土布包臉的漢子,納悶道:“你干嘛???”那碎花土布包臉的漢子掩面欲溜,卻撞到在門口呆望的信雄,絆了個趨趄,一路踉蹌往外,與拿茄嗅覷的信孝擦肩而過。長利牽馬在道邊憨問:“咦,恒興怎么也在這里?”
“豈止恒興,”信孝伸茄子往樓欄上指了指,說道。“你看看那個是誰?”
穿條紋衫的小子拿一把煙花朝街上嗖射著退后,仰頭轉(zhuǎn)望,只見樓上有個拈弓的兵卒垂頭倒墜,隨即跳下一個神情憂郁的男子,悶悶不樂地到墻角牽一匹瘦馬,背后沖近兩個亂兵,朝他挺戈欲戳,穿條紋衫的小子忙伸煙花噴射。郁悶之人回頭看了看,皺眉走去打翻兩個散兵,提腳亂踩,直到?jīng)]再動彈,才長吁短嘆地解韁牽騎。
“孫八郎?”長利走去訝覷道,“你怎么也來了?知不知道這是哪兒……”
神情郁悶之人拉著不肯走的瘦馬,悵惱道:“大驚小怪。你信不信我去過巴比倫?”穿條紋衫的小子咧開嘴笑。
“古羅馬吧?”長利撿起亂兵丟棄之戈,順便拿箭筒挎在肩后,然后幫他拉馬,憨笑道?!拔矣浀迷谀程幍胤胶孟褡惨娺^有個人貌似你。那是你吧?”
神情郁悶之人拉著瘦馬,沒精打采的低哼道:“你信不信我見過耶穌?”信孝搖茄說道:“不信?!鄙袂橛魫炛顺蛩谎?,搖了搖頭,澀然道:“我也不信?!贝l紋衫的小子咧開嘴笑,隨即愣問:“你真的見過上帝?”
“我見過。”長利憨笑道,“不信你問有樂。他跟我們想像不一樣,頭罩簡陋便桶,褲子掉一半,完全不修邊幅,內(nèi)在卻是博大精深,不用手都能打出如來神掌……”
我轉(zhuǎn)身整理衣衫的時候,有樂唰的展開破扇搖了搖,問道:“先前差點兒失散。你跑到這里面干嘛來著?”我隨手指了指地上雜亂的死尸,背對著他,回答:“沒干什么?!庇袠非屏饲扑闹?,驚嘖道:“你一個人對付六個?”我搖頭說道:“七個。窗口那邊還趴著一個,全是恒興干掉的,厲害吧?”有樂忽有所見,伸扇一指,問道:“這幾個死在你旁邊的倒霉家伙褲子為什么沒穿好?”
信雄蹲在門邊,撿了根小棍子,伸著撥弄。有樂轉(zhuǎn)面瞧見細(xì)棒兒攛來撩去,不由皺起臉,嘖出一聲,甩巴掌搧掉棒兒。信雄又拾起細(xì)棒,再次伸出。有樂搶下,隨手折斷扔開,說道:“茶筅兒,你這是干啥?不許再拿小棍子亂掇那些死尸。立刻給我出去,繞著蜀宮跑兩圈再回來,順便幫我看看鐘會在不在那邊……”信雄愣問:“誰?”
有樂見我一只鞋放在柜臺上,便拿起扔給我,轉(zhuǎn)面說道:“還能有誰?就是那個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我沒留神接著,鞋子飛來啪的打臉,我叫了聲苦,捂住眼角,聽到信雄哽咽道:“可是先前聽他們說,外面有很多可怕的貓……”
“貓有什么可怕的?”有樂搖扇說道,“況且這是一千多年前。為什么十二生肖里面沒有貓?據(jù)說在排定十二生肖時,中原這邊還沒有貓,大約于漢朝時才從埃及引進(jìn)的這種動物,因此十二生肖中不可能有貓?!?p> “早就有了吧?”信孝站在門口聞著茄子,說道。“周朝的《詩經(jīng)·大雅·韓奕》曰:‘有熊有羆,有貓有虎。’《逸周書·世俘解第四十篇》載:‘武王狩,禽虎二十有二,貓二,糜五千二百三十五?!藘善闹兄埧隙ú皇邱Z養(yǎng)的家貓,而應(yīng)是類虎大小的山貓。但至少此類古籍告訴我們‘貓’這個字在漢以前的先秦,甚至周朝初年的文典里已被廣泛使用。造‘貓’這種動物的文字,肯定是先有貓,才依其形意而造之。鼠害苗,豕毀稼。貓捕鼠以養(yǎng)苗之生,虎食豬豕以護(hù)稼歸倉。周時農(nóng)民已把貓虎奉為禾神,迎而祭之?!抖Y記·郊特牲》載:‘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迎虎,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周公制禮作樂,所以這里的貓肯定不是獵狩之山貓了,乃鼠患天敵之貓也??梢娭艹瘯r候已有貓?!?p> “這個東西還需要討論嗎?”長利從門外伸頭憨望道,“店鋪里就有一只。你看它在后面呲牙咧嘴,作勢欲撲……”
不待我看清,有樂拉起我和信雄慌忙往外跑。由于奔得急促,信雄絆了一跤,發(fā)出甜嫩的驚叫。我返身扶起信雄,問道:“你們?yōu)槭裁磁仑堁??我們甲州那邊有很多……”長利拉著信雄,從門口慌避不迭,惴道:“貓?zhí)斎肆?!我們清洲是狗的樂園,養(yǎng)很多狗,就是不想讓貓過來?!?p> 神情郁悶的男子牽騎走過,踢開道邊一顆人頭,皺眉說道:“此間有那么多死尸,你們不怕,卻怕貓?”
“并非無動于衷,而是早就麻木了?!庇袠窊u頭嘆道,“又不是溫室暖棚里的嬌弱花朵,見到什么都大驚小怪。生在戰(zhàn)國時候,又趕上‘一向宗’作亂,多少尸體沒見過?我們家族那些小孩都是經(jīng)歷過‘長島之亂’的,其場面之混亂、死人之多、陣仗之大,遠(yuǎn)不下于‘鐘會之亂’,而且海戰(zhàn)、陸戰(zhàn)一起發(fā)生,我家一下子死掉好多人。不過對方死更多……”
邊走邊說之間,有匹奔馬穿街竄巷,拖著半具殘缺不全的死尸經(jīng)過面前。有樂抬扇欲擋在我眼前,忽卻先發(fā)一聲驚呼。我轉(zhuǎn)面惑覷,只見他神情有變,長利憨問于旁:“是誰來著?”
隨著碎花土布移動向前,恒興從檐下走去拉住奔馬韁繩,將其勒停,信孝趨視死尸,不安的辨覷道:“像是鐘邕。怎竟變成這個樣子?腰腿剁沒了半截,血肉模糊,形貌幾難辨認(rèn)……”有樂忙道:“也許不是他。別在這里耽延工夫了,咱們趕緊去拉鐘會逃離險境……”長利和信孝臉面相覷,信雄也忙后退。
一只沾染血污之手從墻影里緩伸而出,按在有樂肩頭。將他嚇了一跳,轉(zhuǎn)身揮扇欲打,墻下有個難以分辨模樣的人影強(qiáng)撐欲起,復(fù)又跌倒于地,在血泊中艱難爬行,急促摸索著說道:“帽子呢?我的帽子找不著了……”
有樂一怔,隨即反應(yīng)過來,連忙踩去兵將死尸狼籍之處,拉住那血污模糊之人,語聲微澀道:“你有戴帽子么,應(yīng)該沒戴吧?不如先戴我這頂,他們就認(rèn)不出你了……”那血污模糊之人顫抬殘缺不齊的手,無力地推開有樂欲遞的帽子,喃喃的說道:“我現(xiàn)下這樣子,還有誰能認(rèn)出來?你看我的手指差不多沒了,再也不能捏筆寫書法,眼睛也看不清東西,臉上挨了兩三刀……”
我伸眼惑覷,從有樂肩后看見那人臉面裹扎血布,身上嵌箭,衣甲綻破凌亂,布滿刀鎗創(chuàng)傷。有樂不忍卒睹,側(cè)轉(zhuǎn)了臉孔,垂淚道:“我們找到鐘會了。”
我聞言一驚,忙幫著上前欲攙,這時挨近細(xì)瞧,仍難認(rèn)出墻下血污模糊之人便是那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他摸索著伸手,按在有樂肩頭,苦澀的說道:“我以為要孤獨地躺在尸堆里等待死亡,不能再跟朋友們一起迎著朝陽,沖向滿街涌來的老阿婆……”
有樂要把帽子戴在他頭上,但見耳朵少了一只,腦袋皮開肉綻,淌血不已,有樂哽泣道:“天要黑了,哪有朝陽?不過你放心,那些老阿婆已經(jīng)被干掉了,我看全是壞人假扮的……”
“他們說我也是壞人,”臉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靠在墻邊苦悶道,“死后要下老住持提及的地獄。姜維挨砍的時候仰面看天,那時我也瞥了一眼,云霞瑰麗,宛如老住持曾跟我說的天堂。卻離我們無比遙遠(yuǎn)……”
信孝聞著茄子在旁惑問:“他怎么曉得有天堂?”臉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喃喃說道:“誰知道他?老住持常說去過西方,有人給他一幅畫卷,他還跟我念叨你們會出現(xiàn)……”
信照牽著宗麟騎乘的一匹嵌箭之馬趕來催促道:“又有一撥亂兵沖殺過來了,宗麟大人已負(fù)傷難支,咱們抵擋不住,盡快離開為妙。”聞聽喊殺聲近,有樂忙和長利攙起臉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惶問:“往哪邊跑?”
恒興以碎花土布裹著臉面,僅露雙目精爍,綽刀上前說道:“跟我走?!贝l紋衫的小子拿一把煙花,在神情郁悶的男子旁邊說道:“你們趕緊先行,我和孫八郎殿后掩護(hù)?!鄙袂橛魫灥哪凶討n悒道:“可我連利器也無,鞘內(nèi)只有一根木劍。看來不需要尋死,就要死在這兒?!?p> “咦,孫犬殿怎么也在這里?”有樂轉(zhuǎn)頭訝覷,隨手伸劍遞去,說道?!澳萌ビ昧T,鐘會先前給我這把劍,我連鞘都沒拔出過……”
孫八郎接劍拉出半截,抽覷之時寒光凌耀,目為之瞇,詫異道:“這不就是李師古據(jù)為己有的那把寶劍么?南朝陶弘景撰著《古今刀劍錄》記載劉備采蜀山隕鐵,鑄八劍之一,名曰章武。后為唐朝大將軍李師古獲得,他累遷司徒兼侍中,此劍一直隨身在側(cè)。又名‘師古劍’,怎竟在我手里……”
信孝跨退一步,聞茄說道:“跟后主劉禪鑄造的那一口大劍相比,不知孰更犀利?其長一丈二尺,鎮(zhèn)劍橫山,往往只能遙見光輝,后人求之不獲。傳說那是巨劍延熙,其實劍名‘光輝’。吳王孫權(quán)的兒子孫亮不甘示弱,亦鑄一劍,紋以小篆,名曰流光。晉武帝司馬炎聽說之后,集劍萬柄,熔造八千口刀,銘曰司馬?!?p> “別提‘司馬’了,煩他?!庇袠穱K出一聲,攙著臉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逕行,但聽恒興在前邊頭沒轉(zhuǎn)的說道,“其實司馬,也和司徒、司空一樣,原本只是官名,卻被人用作自家姓氏。咱們那邊的土方氏,就是直接源自周朝的官職名稱。雄久他們世代丈量土地,無非從事周朝的祖業(yè)。”
長利憨問:“咦,恒興你怎么會跟孫八郎在這里?還用那么難看的土布蒙面,你臉怎么啦?”恒興拉了拉裹臉之布,猶未回答,只見有個唇紅齒白的小孩兒從街邊樓柱爬下,耍著一支伸縮無定的兵刃,走來說道:“我這支是古靈精怪劍,除了我自己,沒人會用?!?p> 信孝他們驚訝道:“那不就是高次么?他怎么也在這里?”孫八郎瞥了一眼身后伸縮不定的劍影,沒精打采的說道:“他早就悄悄跟在我后邊了?!贝郊t齒白的小孩兒耍著劍,尾隨其后,說道:“此前我去后山那片樹林尋找弟弟高知,瞧見姐夫走進(jìn)一團(tuán)林霧里,就跟來看他會不會真的又找樹上吊……”
有樂忙問:“那團(tuán)迷霧在哪兒?長話短說,快帶我們?nèi)ゴ┰健睂O八郎郁悶道:“一路走來的故事長著呢。沿著兩河流域跋涉的時候,還差點兒把這小孩兒帶丟了。讓我和恒興急壞,不過幸好在猶大上吊那棵樹旁撞見他了,有個小珠子將他領(lǐng)來會合……”信孝聞茄說道:“那個小珠子好像會分身的,我覺得它無所不在?!?p> “是嗎?”我轉(zhuǎn)覷信雄肩后,蹙眉道,“先前我遭亂兵所襲,小珠子怎未現(xiàn)身幫忙?”
宗麟騎著馬說道:“它在我那邊,幫著驅(qū)開紛涌而近的亂兵,不然我就喋血街頭了?!蔽乙娦≈樽記]應(yīng)聲而出,不免惑望道:“這會兒她在哪里?”小珠子突然在我耳邊嘀咕道:“須離那個劍匣遠(yuǎn)點兒,想是它里面的東西搞我越來越弱?!?p> 穿條紋衫的小子拿一把煙花在后邊嗖嗖急射焰芒,催促道:“快跑,更多亂兵逼近了!”唇紅齒白的小孩兒耍著劍,惑瞅道:“咦,一積怎么也在這里?”穿條紋衫的小子忙碌道:“先別閑扯,趕快幫忙退敵?!贝郊t齒白的小孩兒揮劍便要朝亂兵沖去,孫八郎拽他回來,抱軀放上馬背,郁悶道:“高次你坐好就別再亂動,若把你帶丟了,沒臉回去見你姐姐,只好直接在這里自殺算了?!?p> 高次拿起一張弓,從鞍邊箭袋里取矢,搭三支在弦,用力一拉,射去后邊,問道:“大家怎么不騎馬?”信孝聞著茄子轉(zhuǎn)望三支箭落地,亂兵紛停而覷,他搖了搖頭,說道:“你沒看見坐騎不夠?”高次又拈出一把箭,搭在弦上要射,孫八郎先搶過來,嘖然道:“你年小而氣力不足,別浪費了這些阿喇伯箭。”隨手拉弓,嗖嗖連射,雖是迅即放倒了前邊數(shù)人,卻引得更多亂箭襲來。
眾人加快腳步奔逃之際,臉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忽然踣跌,有樂和長利忙架起他跑。血污模糊之人痛哼道:“腿腳被砍壞了,這樣走不遠(yuǎn),快放下我!”
宗麟掙扎下地,自忍傷痛說道:“扶他來騎我這匹馬?!蔽乙娮邝胝玖⒉环€(wěn),便來攙挽。信照硬推他上馬,說道:“你摔傷了腳踝,已走不動。還是跟他一起騎馬為好……”臉面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摸到馬背嵌插箭矢,搖頭說道:“馬也受傷了,載乘兩人,必馱不遠(yuǎn)。你們趕快逃罷,我想坐在路邊歇會兒?!?p> 有樂仍不甘心,猶加勸說:“坐什么坐?咱們正遭追殺,一歇就要歇菜……”臉上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拂手而過,觸及信雄在旁愣瞅的面孔,嘆了口氣,從有樂攙扶中掙身跌開,退靠墻邊,澀然道:“這有小孩兒須要照護(hù),你們快走!不要管我,就此別過。讓我留下來,勿再逼迫。我從小到大被逼迫,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就算母親說全是為了我好,可那也是逼迫。我為什么一定要比別人更早入讀太學(xué),為何非要從小就比別人更有出息?家里長輩們憑什么逼我追求官位,甚至讓我為出人頭地而趨炎附勢,卻致道義于不顧。是我以前太懦弱了嗎?明知不對,竟沒反抗?!墩撜Z·子罕》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魰r嚴(yán)顏寧死不屈,拒絕勸降,面不改色地說:‘但有斷頭將軍,無有降將軍?!蛐鄢Uf人爭一口氣,我要更進(jìn)一步,寧為無頭將軍,死也不做逃將。”
眾人聞言動容,我亦不禁盈然淚目。有樂還想硬拉他起身,口中勸道:“誰說沒反抗?你一直不肯結(jié)婚,就是無言的反抗,這樣的反抗雖然無力,但也畢竟驚世駭俗……”巷子里突然撞出十來個掛彩的兵將,趨前簇?fù)淼侥悄樕瞎撇嫉难勰:烁?,各持兵刃守護(hù)在畔。恒興按刀欲拔而斬之,宗麟伸矛先阻,搖頭低嘆:“我認(rèn)得他們的樣子。鐘會帳下兵將,就剩這些了?”
信孝顫抬茄子說道:“記得先前至少有數(shù)百。怎么只剩這點兒?”隨即又見幾個傷重的兵將互相攙扶,踉蹌而至,后邊還有一個爬行之人,拖著殘軀跟隨,紛皆圍攏過來。
有樂含淚推搡道:“你們別來纏著他。讓我拉他走,我不是來這里看他慘死的,橫尸街頭有什么好?”
宗麟不禁嘆道:“你無論來回多少次,只能看到這個結(jié)果。這就是命!”巷子里又有數(shù)名殘兵敗將撐著劍戟蹣跚尋至,其后另有一個眼裹布綾的老兵仰著頭沿墻摸索而來,顫巍巍地趨近問道:“前邊是鐘大人嗎?屬下看不見你……”
臉上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伸手欲迎,怎奈兩人的手互觸不著。他苦澀的說道:“我也看不見了。你是我的兵嗎?”眼裹布綾的老兵拜伏在地,泣訴道:“部眾快要拼光了,還好鐘將軍仍在。不然功虧一簣,很多兄弟死不甘心!”邊哭邊掏襟,摸出血染的殘破旗布,展呈道:“主帥既在,請容屬下舉起魏國的大旗,凝聚余部浴血再戰(zhàn)……”
有樂嘖然道:“就剩這點人,還戰(zhàn)什么?趕快逃命去罷!別拿這面帥旗過來招搖,倘被全城亂兵見到,從四下里紛涌包圍而至,誰能走得掉?”
“你們還有機(jī)會脫身,”臉上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解下佩劍,以殘缺不全之手捧起,遞給有樂,撫劍說道。“魏武帝昔在建安二十年,于幽谷得此劍,長三尺六寸,上有金字,銘曰孟德。我知那班亂臣賊子覬覦已久,偏不給他們得手?!?p> 有樂推劍不收,搖頭說道:“受點傷就沒記性了是不是?此前你給過一把孔明的佩劍了,不要又拿曹操的劍來交托于我。留著防身罷,不然赤手空拳,遇敵之時,卻拿什么跟人拼?”
“說來慚愧,”臉上裹扎破布的血污模糊之人塞劍給他,手從旁邊觸摸到一桿長戟,綽以撐身強(qiáng)立不倒,澀然道?!拔疫€沒親手廝殺過呢。先前被亂兵追來逐去,只是一路挨砍,徒看身邊跟隨的人不斷減少,卻無能為力。身屬文人,真是太沒用了!”
旁邊有個小兵爬上高處,擎桿展起魏軍的帥旗,獵獵飄揚。傷兵絡(luò)繹尋來聚攏之時,街巷四處廝殺驟劇。我移眸遙望,不遠(yuǎn)處那片燈火明亮的樓郭之上,有個青冠錦氅之人抬手,轉(zhuǎn)面以袖拭目。
宗麟伸手拿箭,微哼道:“早該讓我干掉他?!比」跃b,搭弦瞄準(zhǔn)樓臺方向。血污模糊之人解下臉上裹扎的破布,露出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面孔交錯兩道創(chuàng)傷,血猶在淌。我見傷勢不輕,連忙掏藥要敷,聽到信孝在旁問道:“隔這樣遠(yuǎn),真能射中衛(wèi)瓘?”
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忙道:“衛(wèi)伯玉在附近嗎?勢已至此,顯然不關(guān)他的事……”宗麟拉弓之時,冷哼道:“怎么不關(guān)他的事兒?”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聞聽弦響,在旁不安地勸阻:“我聽說是丘建走漏了風(fēng)聲,使胡烈父子先有了防備,搶在我下決心之前鼓噪魏兵作亂。衛(wèi)伯玉跟我有分歧,他的態(tài)度明擺在那兒,不同意我舉事,說來也不算是背叛……”
信孝聞著茄子說道:“根據(jù)《晉書》等正史所載,衛(wèi)瓘也有份。景元五年正月十五日,鐘會抵達(dá)成都后,決意謀反。次日,他便以為郭太后致哀為由,把胡烈等將領(lǐng)、官員請至蜀國朝堂,趁機(jī)將他們軟禁起來,并宣告舉兵討伐司馬昭。這時所有士卒只想著班師回朝,成都內(nèi)外都有騷動,人們心里皆很擔(dān)憂懼怕。鐘會把衛(wèi)瓘留在身邊商量此事,在木片寫上‘欲殺胡烈等’給衛(wèi)瓘看,衛(wèi)瓘不答應(yīng),兩人便開始互相猜忌。衛(wèi)瓘去上廁所時,碰到胡烈原本的親將丘建,便告訴他,要他把消息傳到軍中?!?p> 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納悶道:“誰說的?怎么比我還清楚……”
信孝瞟他一眼,聞著茄子說道,“我看過房玄齡他們整理的史料記載,鐘會逼迫衛(wèi)瓘作出決定,當(dāng)夜他二人不能合眼,各自握刀于膝蓋上。第二天,城外有些得到消息的軍隊已經(jīng)準(zhǔn)備要攻擊鐘會,卻因衛(wèi)瓘還在里面而不敢出兵。鐘會想命衛(wèi)瓘出去慰勞各軍,衛(wèi)瓘打算趁此機(jī)脫身,故意跟鐘會說:‘君乃各軍的統(tǒng)率,應(yīng)該自己前去?!姇f:‘你是監(jiān)軍,應(yīng)該讓你先去,我隨后就到?!l(wèi)瓘于是下殿離開,鐘會后悔便派人去叫他回來。衛(wèi)瓘詐稱自己生了病,并假裝仆倒在地,其后抵達(dá)城外,鐘會又派幾十名親信去追。衛(wèi)瓘便拿鹽水來喝,讓自己大吐。由于衛(wèi)瓘本身就瘦弱,所以看起來像是患了重病,鐘會所派的親信和醫(yī)生來看他,都說他病重不起,鐘會于是無所忌憚。等到天黑城門關(guān)閉后,衛(wèi)瓘作檄文宣告諸軍,各軍也已經(jīng)自動號召,約定隔天一早起事討滅鐘會及姜維。鐘會率領(lǐng)所有士兵出戰(zhàn),城外諸軍將其擊敗,只剩帳內(nèi)數(shù)百名土兵跟隨鐘會且戰(zhàn)且走……”
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不禁痛心垂淚道:“就剩這點兒人了是嗎?”一眾傷兵聚攏周圍,紛聲說道:“滿城皆在廝殺,只要帥旗不倒,便還有希望?!?p> “局勢已見分曉?!庇袠啡滩蛔〉蛧@道,“最后所有人被殺死。魏軍大肆掠劫,成都陷入混亂。殺戮數(shù)日后由監(jiān)軍衛(wèi)瓘收拾穩(wěn)定局勢。據(jù)正史所載,雙方在宮城內(nèi)外展開激戰(zhàn),斬姜維、鐘會及部眾數(shù)百人。兵士們又殺了蜀漢太子劉璿和姜維的妻子兒女,并到處搶掠,死傷滿地一片狼藉。衛(wèi)瓘約束諸將,并部署諸將去平定事態(tài),過了好幾天才平息下來?!?p> 長利不安道:“那還不趕快溜?難道要拉著信雄和信孝在這兒陪著鐘會一起等死么?”
“這就走?!弊邝朐隈R上颼射一箭,遙飛而去,大街小巷許多腦袋紛隨矢掠之影轉(zhuǎn)望,只見箭至樓臺,青冠錦氅之人欲避不及,旁邊有只手伸出,堪堪從他面前接住飛臨之矢。眾聲嘩然之間,有個儒冠文士插軀擋在青冠錦氅之人身前,立到樓欄邊,折斷箭桿,投眼望來。宗麟睹而失詫道,“能隨手接住我遙發(fā)一箭,那卻是誰?”
聞聽箭沒射中,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反似松了口氣,在旁問了一聲:“接箭用哪只手?”信孝聞著茄子瞟他一眼,反問:“用哪只手重要嗎?”恒興在前邊按刀惕望,說道:“接箭、折箭,全以同一只手。那人是不是左撇子呀?”
孫八郎沒精打采的牽馬說道:“這樣的距離,配上那副硬弓,箭勢未竭,我自問接不住宗麟公的箭,恒興大人你有把握嗎?”恒興蹙眉未答,似自忖度。
“那是杜預(yù),”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嘆道,“出身關(guān)中士族京兆杜氏。因為其父親與掌權(quán)的司馬懿太尉有矛盾,所以他一直得不到任用。后來他活明白了,不再學(xué)父輩講忠義,改投司馬昭,甚至登堂入室,成為妹夫。”
“曹魏散騎常侍杜恕之子?”宗麟訝覷道,“其祖父杜畿是曹魏的名臣,魏文帝時任尚書仆射。杜預(yù)的父親杜恕,長期居家不仕,魏明帝時召任散騎常侍等職,他為人忠義、正直,與朝廷中的權(quán)臣關(guān)系不合,稱病隱居。明帝去世后,獲起用為河?xùn)|太守。司馬父子發(fā)動‘高平陵之變’,杜恕被減死發(fā)配,于嘉平四年卒于章武郡。司馬昭掌權(quán)后,為了鞏固其統(tǒng)治,廣招人才。杜預(yù)娶了司馬昭的妹妹高陸公主為妻,由而轉(zhuǎn)參相國府軍事,成為權(quán)臣司馬昭的幕僚,封豐樂亭侯。景元四年五月,魏軍兵分三路,大舉進(jìn)攻蜀漢。杜預(yù)受委任為主力軍統(tǒng)帥兼鎮(zhèn)西將軍鐘會的長史。魏軍攻滅蜀漢后,鐘會聯(lián)合蜀漢降將姜維謀反,準(zhǔn)備殺害同行的魏將,以割據(jù)益州。次年正月,鐘會在實施計劃時,被亂兵攻殺。在這場變亂中,鐘會的許多僚屬都遇害,只有杜預(yù)憑借智慧幸免于難。既屬鐘會的帳下幕僚,及時移身站去衛(wèi)瓘那邊,莫非這就是他的處世智慧?”
“他確是真有智慧的人?!焙闩d在前邊蹙眉說道,“在這場‘三敗俱傷’的亂局中,數(shù)他看得最清楚。衛(wèi)瓘幫鐘會共同陷害鄧艾得逞之后,鐘會生變,鄧艾部下欲劫囚車迎接他回來平亂,鎮(zhèn)西長史杜預(yù)對眾人說:‘衛(wèi)瓘是免不了一死了!他身為名士,地位聲望很高,但是既沒有足以表示美德的言語,又不能用正道駕御下屬,他怎能承擔(dān)自己的責(zé)任呢?’衛(wèi)瓘聽到后,不等駕車就跑去感謝杜預(yù)。隨即把狠棋走到底,衛(wèi)瓘挑唆田續(xù)趕去截殺鄧艾,先下手為強(qiáng),然后繼續(xù)一口咬定鄧艾亦有逆狀,實屬該死。因其執(zhí)意誣告,鄧艾其余的兒子在洛陽被誅殺,又把他的妻子及孫輩遷到河西。這場‘成都之亂’起始,便是衛(wèi)瓘先助鐘會拿下鄧艾,吞并其部眾,繼而鐘會失算,衛(wèi)瓘背棄了他,從鐘會手中搶過軍權(quán),控制了事態(tài),所謂‘三軍奪帥’之局面,到這一步看起來是衛(wèi)瓘得勢。然而正如杜預(yù)所言,沒有美德、背離正道的衛(wèi)瓘終歸也要路走不長,遲早免不了橫死。沒過多久,司馬昭之子司馬炎篡魏稱帝,建立西晉。杜預(yù)轉(zhuǎn)為晉臣,代任河南尹一職,推薦朝廷起用鐘會最忠心的舊部向雄接任河南尹。并在胡烈搞事身亡之際,杜預(yù)再度舉薦向雄為征虜將軍,奔赴河西擺平胡烈引發(fā)的邊亂。杜預(yù)與向雄先后出任秦州刺史,兩人相繼為鎮(zhèn)撫邊域亂局出力甚巨。”
信孝聞著茄子瞟他一眼,說道:“杜預(yù)別名杜武庫,文武雙全。他也是明朝之前唯一同時進(jìn)入文廟和武廟之人。杜預(yù)與賈充等人修定《晉律》之后,接替羊祜出任鎮(zhèn)南大將軍,鎮(zhèn)守荊州。他積極備戰(zhàn),支持晉武帝司馬炎對孫吳作戰(zhàn),并在咸寧五年成為晉滅吳之戰(zhàn)的統(tǒng)帥之一。戰(zhàn)后因功封侯,仍鎮(zhèn)荊州。他講武備戰(zhàn),興建學(xué)校,督修水利,時人稱為‘杜父’。晚年奉召回朝,拜司隸校尉,于太康年間與向雄相繼去世,終年六十三歲。貞觀二十一年,唐太宗詔令歷代先賢先儒二十二人配享孔子,其中就包括杜預(yù)。顏真卿向唐德宗建議,追封古代名將六十四人,并為他們設(shè)廟享奠,當(dāng)中又包括杜預(yù)。宋朝依照唐代慣例,為古代名將設(shè)廟,七十二位名將中亦包括杜預(yù)。北宋年間成書的《十七史百將傳》中,杜預(yù)亦位列其間。雖說百姓歌頌他為‘杜翁’,但在滅吳戰(zhàn)爭中,吳人最恨杜預(yù),主要是因為他善于用兵,常常給敵人以致命打擊。杜預(yù)有癭病,吳人就給狗脖子上戴個水瓢,看見長包的樹,寫上‘杜預(yù)頸’,然后砍掉,借以發(fā)泄對杜預(yù)的仇恨。不過世人以為杜預(yù)本身沒有什么武藝。《晉書》本傳講,他身不跨馬,射箭不能穿透木札……”
“他不善騎射,”小貓熊模樣的黑眼圈兒家伙在旁咕噥道,“由于脖腫,從前常被人拿東西擲著玩兒。頑痞之輩還用彈弓和竹箭追著射他,以此戲謔尋開心,杜預(yù)苦不堪受,自小便磨練手上功夫和身法,發(fā)誓再也不讓人射到他……不過這只是傳聞,你們別再亂射了。向雄說他脖子上那個腫包一破就死。”
樓郭上邊立起盾牌,我見其間有許多強(qiáng)弩伸出,紛欲往這邊回射。正感不安,有樂忙催:“大家快跑,好多箭要射過來了?!北娙思妬y走避之際,但見火光中弓箭搭弦,排弩齊瞄,那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轉(zhuǎn)身加以喝阻,青冠錦氅之人亦命弓弩手先且引而不發(fā),放我們倉促跑離樓前。
我跟隨信孝后邊跳跨攔馬柵,聽到信雄發(fā)出一聲嫩叫,絆栽在地,我返身扶起,小珠子冒出來嘀咕道:“趕緊溜,樓上發(fā)生了爭吵。他們聞報鄧艾的部下要趕去攔劫囚車,欲救鄧艾回來主事。衛(wèi)瓘慌了手腳,認(rèn)定眼下對他威脅更大的是鄧艾,而不是勢如落水狗的鐘會。衛(wèi)瓘忙跟田續(xù)說:‘你可以為此前曾在鄧艾那里所受的恥辱報仇了。’田續(xù)也認(rèn)為鐘會及其殘部已成過街老鼠,萬一鄧艾回來問罪,大家全都有份陷害他,難免要吃不了、兜著走。因而田續(xù)聞言惶恐不安,連忙率領(lǐng)部眾趕去截殺鄧艾?!?p> 眼見迎面又有幾排攔馬柵橫阻在街道上,信照拉開宗麟所騎的馬,另外覓路而行。我們跟在后邊,轉(zhuǎn)瞬遭亂兵涌來沖散。穿條紋衫的小子拿一把煙花炮仗點燃拋射,亦無濟(jì)于事。有樂忙道:“一積,還有沒更猛的,快拿出來用!”穿條紋衫的小子從腰后掏了掏,摸出個黑黝黝之物,點燃引繩投向亂兵,隨即喊我們快跑,咧開嘴道:“給他們見識一下我自制的滾雷,前次炸塌了整片屋敷,這個東西厲害,不一定會爆,但它爆起來不得了?!?p> 有樂嘖出一聲:“不一定會爆?那你拿它出來有何作用……”忽見亂兵把黑黝黝之物踢了回來,我們驚呼而避,穿條紋衫的小子連忙勇敢地上前,提足正要去踢,卻見火引已燃短將盡,瞅了一眼,嘴為之喇,轉(zhuǎn)身急奔。
我拉信雄躲去巷里,聽到街上轟一聲炸響,震得房塌瓦飛,身后墻坍半邊。穿條紋衫的小子跌撞過來,不顧焦頭爛額,咧開嘴說:“看見了吧?威力很大……”有樂從藏身之處冒著煙爬出,伸足踢他,惱道:“這個東西差點兒把我們?nèi)傻簟D憧醋诘悟T的那匹馬飛到樓上去了!”
隨著一面飄落的魏旗蕩墜眼前,只見那腫脖子的儒冠文士穿過滿街彌漫的煙塵走來,招呼道:“不想死就往這邊,隨我去跟向雄會合,趁田續(xù)他們忙于對付鄧艾的部眾,咱們走水路搭船離開這個是非之地?!?p> 宗麟撐矛忽至,揚手甩巴掌,從后邊搧他帽飛,冷哼道:“剛才干嘛為衛(wèi)瓘接箭?”有樂轉(zhuǎn)面愕覷道:“咦,你怎么還沒死?”腫脖子的文士拾起儒冠,拍了拍灰土,嘆息道:“時下城里群卒無首,諸將縱容部下肆虐禍害民眾,能說上話的只剩衛(wèi)瓘一人。若連他也完了,益州百姓還有救嗎?”
有個禿頭老者坐在街邊瓦礫堆上,垂目看著廢墟中一戶人家大小盡皆遭戮的尸骸,黯然無語。隨即起身自去,腫脖子的文士復(fù)戴儒冠,跟隨其后,朝我和信雄這邊招了招手,催促道:“向家的人在江邊備有船只,快帶那些小孩跟我們走。休再遲耽,更多亂兵要殺過來了?!?p> 有樂忙問:“鐘會呢?”隨著小珠子晃閃在前,信照牽騎尋至,仰頭看樓上,問道:“上面怎么會有一匹馬?”長利憨望道:“我還以為是宗麟大人乘的那匹……”宗麟嘖然道:“我那匹坐騎腰股受傷不輕,跑沒多遠(yuǎn)就跪倒不起。我便下鞍另找一匹,沒留神跟信照失散了,還好他自行尋來?!毙判⒙勚炎诱f道:“倒也不一定靠自己便能找得著,你看誰閃在前邊?”
小珠子晃閃過來,忽又急避不迭,轉(zhuǎn)離長利之畔,到我后邊嘀咕道:“還是離那個匣子遠(yuǎn)些為妙。有了它在,我怕你們未必能穿越得成。那里面的東西讓我很多門道都玩不順溜了??纯茨愕氖郑€能揮出什么花樣來?”我抬手自覷,見朱痕不顯,難免納悶道:“怎么搞的?”
有樂往沿街奔逃的人群里亂覓著問道:“鐘會在哪里?有誰看見他讓那群魏兵簇?fù)砣ツ膫€方向了……”信照拉住他,搖頭說道:“先前我看見他們似乎往宮墻那邊避去了,后面有一大堆人追殺。你別去!”
沒等聽完,有樂便掙身擠入人群。我忙跟隨其后,混亂中被跑過的人踩到腳,吃痛叫苦。
但見碎花土布之影穿過慌奔的人叢間隙,急移而近,連鞘掄刀揮打,掃翻數(shù)人,追擊踩過我腳的那個家伙,撂倒在地。我捧足叫喚:“有樂,你在哪里?我快走不動了……”恒興顧不上揍人,聞聲忙至,扶起我就走。我要掙開,恒興皺眉說道:“不要跟有樂亂跑,他敢去那邊就死定了。人各有命,我們幫不了古時候的誰,他不懂得愛惜眼前人,卻去枉然追逐已逝之史塵……”
孫八郎掃開沖撞過來的人,掄戟嘆道:“家國淪亡,兵荒馬亂的情景,又使我不禁想起若狹舊領(lǐng)遭戰(zhàn)亂殃毀之時,愛妻遭擄,我身不由己,卻無力救她于亂兵之中……”我瞥見衣袖有涕淌沾,仰面一瞧,孫八郎騎馬擠在我旁邊,似自觸景生情,泫然涕落。
眼見一大條濃涕居高臨下,懸垂在我們頭上,恒興拉我忙避,皺眉說道:“這里很危險,快跟我走!”我邊掙邊問:“去哪兒?”恒興拉我往人群外擠去,口中說道:“羅馬?!眳s撞到信孝他們迎面而來,長利憨問:“恒興,你臉怎么了?”
信孝聞著茄子擠在旁邊說道:“莫非你忘記日前他在我們清洲那邊的戲棚里著了人家的道兒,臉被搞到啦?”長利咋舌兒道:“爛掉沒有?”信照從旁邊伸手揭下碎花土布,瞅著說道:“好像沒什么事,就是微有些腫。不過恒興臉上本來就疙瘩多,不仔細(xì)看不出或許有些浮腫……”信孝以茄子觸碰幾下,端詳?shù)溃骸案泶穸啵且驗樗郧澳樕祥L過許多青春痘,后來不青春了,又繼續(xù)生粉刺……”長利湊覷道:“他臉粗。我一向覺得恒興是我們家臉皮最粗糙的那個,沒有之一。”
我拿頭簪戳了戳,察看道:“就跟橘子皮差不多?!备叽螖D過來,以伸縮不定之劍輕扎一下,說道:“讓我想起陳皮。”小珠子挨近面頰巡視,嘀咕道:“里面有蟲的。”長利吐舌兒道:“真的?那怎么辦……”小珠子眨閃道:“讓我抽一下,看蟲子出不出來?”說著便晃伸一只手影,霎展變大,啪的摑臉。待小珠子隱去手影,長利憨覷道:“好像沒蟲出來?!备叽翁终f道:“讓我再抽一巴掌試試……”恒興惱火推搡他們,這時我聽到有樂在前邊大叫,連忙擠去其聲傳來的方向,眾人顧不上圍觀恒興之臉,亦紛跟隨而往。
猶未尋近,驀聽有樂又發(fā)一聲急呼,我不安道:“他好像在前邊有事?!?p> 究竟手足情深,長利他們聞皆著急。信照見擠不過,倏地拔身高躥,抬足旁蹬,連踹數(shù)人,籍勢騰空縱起。我伸手說道:“帶我一起!”信照握腕提軀,拽我騰越往上,腳蹬巷墻,曳轉(zhuǎn)之間,飛躍向前。恒興忙拉碎花土布遮臉,也跟著拔足竄縱,踩過多人肩頭,奔隨在后。
我聽到信雄發(fā)出甜嫩的驚呼,投眸遙見巷子前方有幾個哭喪臉的烏衣家伙攔著有樂,另外兩個老媼模樣的垂眉耷眼之人拽信雄欲離。
信照先放我下來,隨即撩刀前掠,往人叢間疾走了個“之”形。有樂旁邊那幾名哭喪臉的烏衣家伙紛倒,兩個老媼模樣的垂眉耷眼之人捧起信雄迎向刃芒,迫使信照不得已收刀后掠,就勢踹開墻邊兩個持矛欲搠的亂兵,旋身蕩刃斬翻道口一騎當(dāng)先之將。我搶上前去,悄施記憶里小僧景虎傳授的步法,晃近老媼裝扮的家伙旁邊,冷不防探手拉住信雄。沒等拽他過來,其中一個垂眉耷眼之人猝然探爪抓攫我咽喉,一捏倏緊之際,頸后刀光洗練般削過,頃間身首分離。
另一個垂眉耷眼之人拎起信雄迎向刃芒,又要故伎重施,恒興出刀迅若銀虹飲雪洗川,先已斬頸斫軀。
我拉開信雄,瞥見恒興收刀回鞘,垂發(fā)一綹,飄晃在額下,頷首低目,側(cè)立于畔,蹙眉道:“佩刀筱雪,不飲鼠輩之血。這個例破了!”
未待我出言提醒,恒興背后撞來一騎,挺戈忽襲其脊。恒興似是拔刀不及,但見孫八郎策馬沖至,搶先掄戟飛搠,當(dāng)胸戳那員騎將于馬下。
驚塵濺血之間,信照掠刃旁略,往一排推涌的盾牌上騰挪而過,撩刀削落數(shù)人腦袋,旋即發(fā)足連蹬,彈軀回落巷口,避開摜落坐騎之將,瞥見孫八郎颯然收戟,順勢撩起馬韁甩給恒興接住,信照看出手段,不禁贊了聲:“若狹孫犬殿,果然不愧為武田旁支。北宋的楊家鎗法,傳承到你這兒已臻化境了!”
孫八郎自傷身世,斜提長戟,垂涕道:“真才實學(xué)有什么用?歷來人心鬼蜮,世間伎倆不斷。浮沉起落,并非全憑真本事。你們別以為痛打了些司馬家族的爪牙,世道就會變好。惡勢力從來存在,而且無所不在。無論何時何地,哪兒都有。我岳父高吉雖然瘋瘋癡癡,可他生前看得透徹。我丈母娘京極瑪莉亞逼他受洗的時候,我在旁邊聽見他說人心就是惡魔,怎么洗也洗不干凈?!?p> 前邊喊殺聲驟,有個禿頭漢子被亂戈按軀壓踣于地,猶在刀下抗聲說道:“司馬家族陰養(yǎng)死士何止三千?任憑鼠輩再怎么扮作百姓鼓噪起哄,也洗不白你們主子的罪惡!”哭喪臉的烏衣家伙圍在一旁喧嚷道:“我們是真的百姓,幫著勸和止?fàn)?。只要你們肯乖乖跟司馬公相向而行,就能指望升官發(fā)財。至于鷸蚌相爭,究竟誰獲得利益?沒啥好評論,司馬家看法就是本人看法。但我們沒有袖手旁觀,不去火上澆油,更反對趁火打劫?!?p> 孫八郎搖頭說道:“回去告訴背后的主子。你可以在某些時候欺騙所有的人;你可以在所有的時候欺騙一些人,但你不能在所有的時候欺騙所有的人?!毙≈樽用俺鰜磬止荆骸八趺磿缘眠@番話?”我轉(zhuǎn)面惑問:“什么?”孫八郎渾沒理會,無精打采地策馬沖撞,伸戟上前掃開亂戈,逼退一幫哭喪臉的烏衣家伙,信照撩刃斬翻幾個烏笠刀客,扶起受傷的禿頭漢子。
有樂擠過來詢問:“有誰看見鐘會在哪兒?”宮城方向有人大叫:“發(fā)現(xiàn)鐘會了!快隨我去殺他……”
宗麟騎馬而至,聞聲張望道:“那個大喊大叫的青頭小子似是胡烈之子胡淵??礃幼铀敝㈢姇瑢m墻那邊很擁擠。”有樂忙從恒興手中搶過韁繩,爬上馬說道:“我不是來看這一幕的?!毙耪粘蛞妼m城下亂兵密集,不禁驚嘖道:“咱們沖不過去,要不就試下重新穿越到稍早些時候看看能不能夠搶到先機(jī)?”小珠子轉(zhuǎn)出來嘀咕道:“我看不行的,那匣子里面有個東西可能會讓我們穿越不成?!?p> 穿條紋衫的小子爬上高處,拿著一個黝黑之物冒煙咝響,說道:“我丟個‘滾雷’過去把他們堵塞的路炸開?!遍L利也攀援而上,翻往垣頭說道:“咱們可以試試從高墻上走避密擠的人群。這片千檐百瓦,幾乎都是相鄰或緊挨著的?!弊邝朕D(zhuǎn)頭看見有樂從馬背上爬往巷墻,而我亦攀垣跟隨,他忙在后邊提醒道:“不要爬那么高靠近,當(dāng)心被人一箭一個射下來。”
信孝跟在后面,邊爬邊說:“那邊危險,不要過去!”穿條紋衫的小子捧起手中咝咝冒煙之物,伸到他面前,咧開嘴笑道:“我這兒有個東西更危險呢?!庇袠芬娀鹨蛹彼贉p短,驚催道:“你還等什么?趕快扔!”
穿條紋衫的小子充耳不聞,咧著嘴愣看我們惶恐的表情。我在旁邊不安道:“引繩快沒了?!毙判⑴ぷ〈l紋衫的小子,有樂趁機(jī)要搶冒煙之物到手,穿條紋衫的小子掙扎著扔出,長利轉(zhuǎn)頭憨望,頭挨了一下,懵然倒在巷墻邊的瓦脊上。
眼見冒煙之物掉落人群里,卻離不遠(yuǎn)。有樂連忙拉我踏瓦急跑,慌叫:“大家快溜,要爆了!”然而我們奔出甚遠(yuǎn),那東西并沒動靜。穿條紋衫的小子納悶道:“沒爆?”正要走回察看,人群里轟然炸響,好多兵器、盾牌、鞋帽亂飛,隨著劇烈的煙焰激綻,在空中起起落落。
穿條紋衫的小子飛撞過來,砸到有樂背后。他們幾個翻滾作一堆,我也跟著摔落。只覺身子沁涼,似乎掉進(jìn)水池里。粼粼水光波漾,映閃許多火把之影散布四處。我濕漉漉地爬上水邊,但見樓墻下的護(hù)城河一片殷紅如染。
隨著鐘磐擊響,有個充滿肅殺的聲音回蕩四周,濃霾密布,煙霧迷暗,不見何人說話?!拔揖褪钦x,我是背叛者的報應(yīng)。必讓背叛者遭到懲罰?!?p> 那個沉雄的聲音渾如黃鐘大呂,陣陣撞捶耳鼓,勁摧心頭。“魏國正在衰落,最黑暗的年代即將降臨。禮崩樂壞,道義無存。誰將殉道?”
“他們不是沖著我來的,是沖著你們來的,而我擋住了他們沖向你們的路?!蔽肄D(zhuǎn)頭亂望,沒看見誰在發(fā)話?!霸谖易鲞@件事之前,我生活在奢華之中,我擁有一切?!?p> “值此多事之秋,我要為你們而發(fā)聲。我是你們的戰(zhàn)士,我是你們的正義。對于那些蒙受冤枉和遭受背叛的人,我來為你們報仇,我會徹底顛覆一切?!蹦莻€蒼勁的聲音在眾人懵愣中縈蕩,良久不息。“還你們一個公道。只有公平、公正的世道,才值得舍身取義,去追求與擁護(hù)。”
穿條紋衫的小子爬過來懞頭亂問:“誰在說話?聲音很響,我怎么望不見他在哪里……”信孝從水中撈起茄子,拿著聞了聞,說道:“正月剛過,又不是秋天。哪來的‘多事之秋’?說話不打稿子,就會這樣……對了,你們有沒看見護(hù)城河里有好多尸體?”
有樂忙拉我往岸上走避,但見四處死尸堆陳,蚊蠅亂嗡。城樓高處有人廝殺,火光耀閃之間,接連墜軀摔飛,隨即摜落一座笨重的大鐘,當(dāng)空砸下,轟然沉墮。
信孝顫拿茄子,仰著頭說:“剛才似乎有人在巨鐘里喊話,故意把聲音放大,伴隨嗡嗡回響……”我見大鐘砸落,連忙將他推開。鐘影濺土揚塵之際,有人急晃而至,將我揪起,竄縱城墻,橫掠而過,其疾難狀。我正要掙扎,突見信雄也在他手上,不由驚詫道:“你是誰呀?為什么捉我們倆……”
“因為有人要見你們倆?!蹦侨速亢雎釉避f,口中沉哼道,“我要帶你們回洛陽。”
我擔(dān)心跟有樂他們就此失散,急使記憶里小僧景虎所授之法,甩手掙身欲脫,那人微嘿一聲:“小妮子有些手段,不過司馬氏乃是世家,有的是手段。南宮、西門、司馬、費家,所謂四大世家,撐起這個古老社稷的士族柱梁,最不缺的也是手段?!?p> 沒等我聽明白,那人晃手改而拿住我后頸,指爪一箍而緊,我頓時動彈不得。瞥見穿條紋衫的小子追奔在后,舉煙花欲射,卻急點不著。信孝甩出軟鞭,拉纏信雄之腳,轉(zhuǎn)頭說道:“一積,你忘了剛才掉水過,那些炮仗弄濕啦?”
長利憨撲而來,那人晃身旁移,教他撲了個空,撞到墻上。信孝拉鞭急拽,提醒道:“大家小心,這個家伙好像就是先前藏在大鐘里說話的那人,竟從如此高的城樓摔不死,顯然是個高手來著!”話未及畢,那人提著信雄盤鞭曳轉(zhuǎn),扯得信孝踉蹌趨跌過來,隨即挨一腳摔飛,摜去撞到長利,連同欲避不及的有樂也磕作一團(tuán)。
我瞥見信照悄至,恒興亦穿出煙霧奔近其后,有意要引那人分心,便問:“你是誰?剛才為何要說那些話,我還以為有人替鐘會喊話呢……”
“鐘會再折騰也無非一個悲劇,”那人似覺脊后凜迫,料知有高手追近,腳步不緩,提我和信雄便走,掠垣疾竄之際,冷笑道。“他仍然渴望救贖,卻成不了真正的英雄。憑什么要為他說話?”
“那就是為司馬昭說話?”我若有所省,移眸說道,“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司馬昭和鐘會似沒太大的不同,或許我理解錯了,但我以為他們有些方面差不多,其實想的一樣,無非要改變這個世道?!?p> “你一個小妮子怎能知道司馬相國內(nèi)心所想?”那人提著我和信雄走竄高處,避過孫八郎悄騎躡隨之戟影,冷哼道。“我在他身邊這樣久,也未必真能明白他到底想什么。以你的伶俐,或許司馬炎公子會喜歡。然而你想多了,先前那番話,只不過是鐘會宣稱舉事的說辭而已。我重新高聲念給大家聽清楚,讓眾人明白他果真是要謀反,沒受誰冤枉。在這場變亂里,司馬家沒使你們以為的陰謀。無論鄧艾還是鐘會,實屬咎由自取。真正耍陰謀的是姜維,利用鐘會的野心,圖謀復(fù)國。最愚蠢的是鐘會,不自量力。真以為殺了自己麾下眾將,姜維就會放過他?一個光桿統(tǒng)帥,憑什么自立于益州?”
我實在忍不住,說出猜想:“你是不是邵悌?沒想到真有這么厲害……”
“過獎?!蹦侨肆嗥鹞液托判?,急避宗麟瞄影之弓,竄往城墻后,口中低哼道,“然而我不是?!?p> 我難免錯愕道:“那你究竟是誰來著?”一人微哂道:“他叫師纂,其人性急而少恩?!?p> 隨著墻頭現(xiàn)出儒冠腫頸之影映壁,提著我的那人蕩袖飄袂而落,轉(zhuǎn)棲旗桿上,面色微變道,“杜武庫,我知你心向鐘會一伙,別忘了你身為司馬相國的妹夫,既趕上了成都這場亂局,你敢出手干預(yù),就是忘恩負(fù)義。”
儒冠腫頸之人負(fù)手樓頭,嘆道:“你我皆屬司馬相國身邊的人,同為心腹不假。然而行事也要分是非曲直,看清來龍去脈。你初為大將軍司馬相國的主簿,派你去跟著鄧艾伐蜀。為什么?那是因為征西將軍鄧艾認(rèn)為蜀國未有挑釁,不宜擅動干戈,援引先哲賢言明確指出:‘兵者,大兇之器也?!麑谊惞ナ裰?,看法不同。司馬相國擔(dān)心他或有異志,派你去看著他,留在鄧艾身邊常幫著勸勸。讓我到鎮(zhèn)西將軍鐘會帳下,也是這個意圖。但司馬相國沒有教我們故意去陷害誰。我與你分頭出了相府,各往鄧艾、鐘會身邊當(dāng)幕僚。憑心而論,其實他們二位將軍對你我不差,明知我們是來干什么的,并未加意提防,反而推心置腹,誠懇接納結(jié)交。及至蜀亡,鄧艾上奏功勞,舉薦你領(lǐng)益州刺史一職。他待你不薄,你卻與衛(wèi)瓘、胡烈、田續(xù)等諸將勾結(jié),上書誣蔑鄧艾悖逆朝廷。由于一向名聲好的衛(wèi)伯玉也這樣說,司馬相國上了你們的當(dāng),還讓你押解鄧艾父子回京。成都之亂由此開始,禍害始于人心背離正道。你這種行為就是忘恩負(fù)義!”
“你盡說鄧艾的好話,”拎著我的那人語透怨懣之氣,低哼道?!澳峭浟耸裥l(wèi)將軍諸葛瞻列陣綿竹,我與鄧艾之子鄧忠初戰(zhàn)不利,退還營內(nèi),差點被鄧艾斬殺之事?我和他兒子鄧忠一起被推出帳外,險些人頭不保。幸有眾將求情,他又逼我和鄧忠再去奮力死戰(zhàn),終于攻殺諸葛瞻及尚書張遵等蜀漢首腦……”
“所以說,你就是小人。”儒冠腫頸之人在樓頭鄙視道,“這場成都之亂,讓奸險小人紛紛露相。他給你機(jī)會,使你力戰(zhàn)立功,你卻反而怨恨他。別忘了當(dāng)時你無論生死皆是與他兒子在一起,起初你畏戰(zhàn)跑回營的時候,和你綁一塊兒的那是鄧忠!不過眼下說什么也沒用了,你有份陷害鄧艾,他很快就要回來找你算帳?!?p> 我感到拎住后頸衣領(lǐng)的手似抑制不住地顫抖,那人失聲問道:“什么?誰要讓鄧艾回來……”
聞聽袂風(fēng)蕩響,接連有人縱騰掠近,儒冠腫頸之人蹙眉轉(zhuǎn)覷道:“你沒聽說么?鄧艾的部下正趕去攔截檻車,要迎他回成都平亂。日前鐘會讓你隨同押解囚徒返京,你卻半路跑開,領(lǐng)著那些‘岱宗’同門自去干私活兒,撇下押送鄧艾父子的那些人馬,他們能是敵手嗎?剛才我聽你在那邊叫嚷什么報應(yīng),鄧艾若回來,那才是你們要面對的報應(yīng)?!?p> 隨著拎衫之手顫抖更劇,我忽感身軀震撼,低眼看見有個禿頭猛漢在下邊掄斧砍樁,提住我的那人掃覷四下里掩近多個光頭的人影,頃似變色道:“杜武庫,你究竟幫誰?”腫脖子的儒冠文士負(fù)手嘆道:“向雄是我的朋友,而你不是。向家的人從來仗義,你這種貨色卻一貫背信棄義。還問我會幫誰?”拎住我的那人瞅向墻影里晃移而出的提刀漢子和一個頭額鼓凸的禿叟從兩旁逼近,手梢一緊,不禁瞳孔收縮道:“先前就是他們把我打下樓……”旗桿咔喇一聲歪折,霍然傾向樓頭。
信照綽刀疾走往上,踏著歪倒的旗桿急攻而至。所持雖只尋常兵刃,一揮卻是其迅難當(dāng)。拎住我的那人似知厲害,沒敢直攖其鋒,尤其忌憚腫脖子的儒冠文士那邊強(qiáng)手云集,并未往樓上退避刀芒,倏地將我迎刃拋出。果然迫使信照不得不移刃轉(zhuǎn)勢。
陡見要墮去樓下,我驚忙閉眼。信照撲來把我攬腰抱住,翻離桿外之際,恒興忙跑到下面張臂要接。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拔出樓垛邊一桿旗,急伸而至,讓信照探臂抓住,見仍往下滑墜,信照把我先拋上樓頭。提刀漢子顧不上攔截那個名叫師纂的大個子家伙,連忙撲身接住我,抱去一旁放下。恒興在樓下愕問:“哪兒去了?”
我驚猶未定,轉(zhuǎn)到樓垛邊正要嘔吐,只見信照攀騰而上,不待落足,先問:“信雄呢?”我一時說不出話,唯指數(shù)道身影掠移之處。信照綽刀急往,與幾個光頭漢子各展身形,追向那個名叫師纂的大個子家伙竄縱疾離的方向。腫脖子的儒冠文士颼投手中旗子,飆越眾影之間,倏至師纂背后。
那個名叫師纂的大個子家伙反手接住,旗投之勢卻急難遏止,帶軀撞出樓外,霎似借勢穿掠更遠(yuǎn),展袂一縱便已竄入暗霧濃彌之處。
我聽到夜幕中傳來信雄的嫩叫,忙尋去看他在哪兒。提刀漢子跑隨在旁,指著千檐百瓦紛冒煙焰的方向,從我之畔急奔而過,叫道:“我知師纂要往何處去?!彼麄兘员嫉蔑w快,一逸而入風(fēng)中。眼前旗影飄飄,紛揚獵展,我追不上,正自促喘之間,信孝拿著茄子爬上來惑望道:“所謂‘何處’是指哪里?”
有樂攀在歪桿上,搖著破扇說道:“剛才我看到一個寬袍大袖的家伙好像徐少強(qiáng),從眼前跑過?!毙判⒗^來,然后搖茄說道:“挾持信雄的那家伙嗎?我覺得他像林威……”我匆步奔至,停下稍歇時,聞言轉(zhuǎn)望,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倏接一桿颯穿暗霧飆飛而回的旗子,往我額前堪堪抬臂抄住,轉(zhuǎn)面愕問:“誰?”有樂從旗桿前邊拉開我,咋舌兒道:“我們家鄉(xiāng)那邊梨園里演戲的家伙,總之你不認(rèn)識的角兒,卻在吳服街走紅過一時。剛才那桿旗誰扔的?”
“還能有誰?”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擱下旗子,面有虞然之色,到樓邊遙眺道?!皫熥肱c石苞、裴秀,皆乃司馬家的高手。其屬‘岱宗’,還有很多厲害的修道同門,恐怕向家的人就算追上了,也討不了好去?!?p> “他捉信雄去哪兒?”有樂懊惱道,“我們這伙亦有高手,更不乏宗滴那樣的狠人。追到窩里也要揪出來。就是不知該往哪里追?”
“毫無疑問,他們似要捉那小孩兒去洛陽?!蹦[脖子的儒冠文士負(fù)手回覷,若有所思的說道,“先前我曾聽向雄提過。本覺匪夷所思,看來還真有人相信了邵悌之言。這樣不行,我不能讓向雄一家在他們手上吃虧,先父當(dāng)年遭司馬太尉發(fā)配,我家倒霉時,向家可沒有袖手旁觀。我一日三餐都在他們家才吃得上……”
信孝見我面有憂容,便搖著茄子在耳后悄言道:“有他幫忙,定能救回信雄。畢竟著名成語‘勢如破竹’便是源自他這里?!?p> 我懵然道:“什么呀?”
信孝嗅茄說道:“勢如破竹,語出《晉書·杜預(yù)傳》:‘昔樂毅藉濟(jì)西一戰(zhàn)以并強(qiáng)齊,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shù)節(jié)之后,皆迎刃而解,無復(fù)著手處也?!甘虑榘l(fā)展形勢像劈竹子一樣,頭節(jié)劈開之后,下面各節(jié)就順著刀勢分開了。比喻作戰(zhàn)或作事節(jié)節(jié)勝利,勢不可擋?!?p> 有樂搖扇嘆道:“我們眼前的這個腫脖子家伙,將來成為終結(jié)三國歷史的低調(diào)名將,他是真正的人生贏家。杜預(yù)妻子乃是太傅司馬懿之女,西晉建立后被追封為高陸公主。杜預(yù)的三子杜耽、四子杜尹,分別是唐代詩人杜甫、杜牧的先祖。杜預(yù)反對天下安定就要廢棄軍備的觀點,他認(rèn)為‘天下雖安,忘戰(zhàn)必?!?。其看法甚得名將羊祜認(rèn)同。而羊祜亦算他的親戚,其乃晉景帝司馬師第三任妻子羊徽瑜同母弟。羊徽瑜出身官宦世家泰山羊氏,其母為東漢名士蔡邕之女、蔡文姬的姐妹。羊徽瑜聰慧賢德,嫁給司馬師后未有子女。以司馬師之弟司馬昭的次子司馬攸為繼子。司馬師死后,司馬攸侍奉羊徽瑜非常孝順。而向雄跟司馬攸交好,晚年更為齊王司馬攸歸藩之事極力進(jìn)言,固諫忤旨,起而徑出。然后憤恚死去。”
“為免向雄又嚷著欲憤恚而死,”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未顧多聽,逕自往樓下走去,摸黑覓路而行,頭沒回的說道,“我要幫忙救回他提及的那小孩兒。為此不惜殺掉師纂,甚至所有擋路之人?!?p> 信孝跟在后邊,聞著茄子不解的問道:“為什么說不惜殺掉師纂?”
“必須殺掉,”腫脖子的儒冠文士小心翼翼地拾級而下,抬手護(hù)住頭頸,在箭垛旁邊挨著墻走,說道?!案嬖V你們一個人生智慧,要狠。有些事情不做便不做,要做就做全套。師纂是司馬昭的主薄,其乃小人,讓他活著回去必會污蔑我心向鐘會。所以這趟須得確保不讓他有命活下來,最好半路上追到就干掉。然后說他死在亂軍之中……”
我在后邊忍不住悄問:“這趟事態(tài)的發(fā)展,是不是果然如此?”信孝小聲回答:“《晉書》里面有記載,鄧艾被鐘會誣告,司馬昭下令把鄧艾檻車押回,師纂也隨同返京,路上遇到追殺之兵,結(jié)果他與鄧艾父子一起被害。他和鄧艾遇害的經(jīng)過歷史上有爭議,一般認(rèn)為是衛(wèi)瓘,也有司馬家族御用文人認(rèn)為從當(dāng)時情況看更應(yīng)該乃鐘會指使。其實是衛(wèi)瓘派遣田續(xù)去截殺鄧艾,遇于綿竹以西,當(dāng)時鄧艾部下已攔下檻車解救,雙方遭遇,發(fā)生惡戰(zhàn)。師纂亦與鄧艾俱死。史稱師纂極招人恨,死之日體無完皮。究竟誰殺的,史無定論?;蛟S大家都有份……”
我難免不安道:“既有惡戰(zhàn),信雄在那邊豈不是處境很危險?”有樂忙催:“那還不趕快去?仍走這樣慢……”
“前邊更危險。”腫脖子的儒冠文士拾盾遮擋著說道,“樓下流箭亂飛?!?p> 有樂從他肩后探眼而覷,不時指點道:“下邊有馬,或可趁亂溜過去搶來騎走?!蹦[脖子的儒冠文士搖頭說道:“然而我不會騎馬。從來坐車,或者走路?!?p> “哪里有車坐?”有樂叫苦道,“等我們從成都走去綿竹那么遠(yuǎn),只怕信雄早都死硬了。到時候你的好友向雄也憤恚而死,看你內(nèi)不內(nèi)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