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抉擇
北晉新太子冊封之日，衡都全城戒嚴，通往皇城北大門的玄武大街兩側擠滿了圍觀百姓，經紅館樓行刺一案，圣人更加重視各國使節(jié)的安全，出動了近半數的禁軍，南郭城多設置了關卡，過關必查文書以及校對身份。
南疆使節(jié)的儀仗隊從南業(yè)坊出發(fā)，一路走走停停，花了一個時辰才進入玄武大街。
秦旭低著頭跪在車廂里，隔著一張小香案，身穿玄色朝服的人兒側倚在軟枕上閉目養(yǎng)神，懷里窩著一只雪白的波斯貓，整齊層疊的衣領將她捂得嚴實，水霧里旖旎繾綣的青絲此時已經高高束起，以芙蓉玉冠挽之。
他今日偷偷潛入浴池，除了想找機會請求殷婳帶他入宮，再就是想證實心中猜測，正如他所想，這位尊貴的皇子真的是女兒身，而且被他識破后殷婳并未否決，就像那晚在九龍渠救他，萬事皆在她掌握之中，她不懼怕威脅，因為她有足夠的手段和自信讓威脅失去效力。
她生得艷麗華貴，卻甘愿委身褪去美麗的公主服制，換上沉重的皇子服。
她不如男子高大健碩，卻在靴中藏了玄機，瘦弱的雙肩裹著層層棉布，只為了撐起不合身的男子裝束。
本該是一個公主，卻要頂著皇子的頭銜，這個人風光體面的背后怕也是壓抑著不露于世人的辛酸。
秦旭思及至此，不禁偷偷抬頭看向殷婳，那人閉著眼，秀氣的眉化成了斜飛入鬢的劍眉，修去了五官輪廓的柔和，南疆正統(tǒng)皇子朝服加身，高冠束發(fā)，一國皇子的威儀盡攬于身，再不見半分女兒家的柔美之態(tài)。
此人扮作男相倒也是極好看的貴閥公子，怪不得能騙過旁人的眼睛。
“閉眼，低頭?！币髬O懶洋洋地命令，鳳目仍是闔著的。
秦旭一愣，乖順地埋首于胸，沒過多久又悄悄抬頭偷看她，那人似乎能感覺到他的一舉一動，在他抬頭時，薄唇微啟，“眼珠子不想要了？”
秦旭趕緊把頭低下去，緘默不語，轎攆行過寬敞的大街，車轱轆碾過石板，車廂微微晃動，四周都是百姓起起伏伏的議論聲，透過垂下來的竹青簾子，能看到沿路站崗的黑甲衛(wèi)兵。
殷婳幽幽地睜開眼，美眸一轉，停在秦旭老實巴交的腦袋上，“眼睛能看清了，看什么不好，偏偏要盯著本殿瞧，你想打什么主意？”
秦旭穿著南疆三等侍衛(wèi)服，墨發(fā)用一根黑木簪子挽起半邊，額角垂了兩縷發(fā)絲，舒長的眉略蹙著，臉色比臥榻養(yǎng)病的時候健康多了，他雙手汗津津地疊放在膝前，長睫不住顫動，“你、你...好看?！?p> 殷婳看他半晌，兀然低笑一聲，“原來如此，本殿還以為你被血蠱蟲咬傻了，腦子患了病?！?p> 秦旭緊緊相勾的指尖松開，“......”
正常人被夸好看不應該高興的么？
這位殿下竟說他腦子有病，想法真是清奇古怪。
殷婳放開波斯貓，坐起身問他，“說說吧，你進宮意欲何為？”
秦旭正要開口，殷婳又說，“老實交代，不然回來就讓百木閹了你，讓你秦家絕后?！?p> “......”
沉默著，秦旭不知想到什么，薄薄的臉皮又開始發(fā)紅了，“我我、我想、想...”
殷婳皺了眉尖兒，“你會寫字么？”
秦旭實誠搖頭，“不會。”
殷婳舉手戳眉心，嘆口氣，“你結巴是天生的？”
秦旭以為殷婳是在嫌棄他說話磕巴，脹紅了一張臉，窘迫回答，“嗯。”
“可有親人在北唐？”殷婳問。
秦旭灰溜溜地搖頭，他一夜痛失雙親，孤身一人。
殷婳攔住往懷里鉆的波斯貓，把貓放在案上，經過細細斟酌后才說，“你若信我，可跟我回南疆，北唐無你容身之地，我會在南疆為你尋一戶人家，重新開始生活?！?p> 秦旭眼中好不容易凝聚起的希冀漸漸淡去，他驚喜于殷婳愿意帶他離開是非之地，但說到底，不過就是將他帶去異國他鄉(xiāng)托人撫養(yǎng)，他在南疆舉目無親，還要將阿爺阿娘的尸骨棄在北唐，叫他如何心安理得待在南疆？
“謝，殿下，好意?！鼻匦翊沟脱酆?，“此事過、過后，我自離、離開。”
殷婳有些意外，想想秦旭的性子，便覺得情理之中，不再勉強，“本殿尊重你的意愿?！?p> 秦旭摩挲著左手虎口，低眉說，“我，不會，壞事，入宮，只想看、看皇帝。”
看他今后的仇人長成什么模樣。
順昭帝滅了他的母國，還縱容底下的兵奴役辱殺北唐百姓，打著仁義正道的旗幟，做著骯臟卑鄙的勾當，若無北晉的暴政，阿爺阿娘不會死在九龍渠，他昔日之痛刻入骨髓，定要向皇帝老兒討個公道！
殷婳單手摁著波斯貓的毛發(fā)，鳳眸精光畢露，“只是看他，而非殺他？”
秦旭反問，“你，能殺？”
殷婳怔住了，須臾揚唇笑說，“不能殺?！?p> “我，能殺，”秦旭攥緊墨黑袍子，眸中陰霾密布，“現(xiàn)在，殺不了，有朝一日，必殺之?！?p> 殷婳斂住笑意，她早就知道秦旭內心深種的復仇執(zhí)念，原本以為他也就殺個府兵隊正報殺親之仇就夠了，不料他能看清更深層次的癥結，冤有頭債有主，要除就要除掉那萬惡之源。
北唐百姓的悲劇始于順昭帝攻占北唐國，北晉人強勢侵占了北唐人的樂土，猶如黏附在皮膚表面的水蛭，一點點吮著北唐人的骨血，可以說是順昭帝的漠視和貪婪才造成今日的慘烈境地。
有馬踏天下的梟雄本領，卻沒有治理天下的能力，他愛的是權力，護的是本國百姓，而視他國百姓為螻蟻，如斯狹隘的帝王，于蒼生而言便是噩夢。
秦旭小小年紀竟能看破原委，他的悟性在同齡之中算是出類拔萃的。
殷婳承認自己小瞧了秦旭，展顏道，“你不錯，但我奉勸你一句，你是秦家最后的獨苗，是保住小命為你秦家延續(xù)香火還是鋌而走險殺賊報仇，你自己要好生考慮?！?p> 香案熏霧繚繞，殷婳的臉籠在香煙后方，神情模糊不清。
轎攆忽然停下來，簾子卷起，百木站在車廂旁邊，說，“殿下，葉國太子想與殿下共乘，不知殿下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