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竹不在身邊,葉輕眉最近總有些心神不寧。夜已深了,卻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窗外大雪紛飛,寒風呼嘯,葉輕眉坐起身來,披上白狐裘,挺著大肚子,蹣跚走到書房中,從紫檀木雕成的書架上取出一封有些卷邊的舊信封,信封面上寫著三個粗豪潦草的字:
“五竹啟?!?p> 葉輕眉從信封中小心翼翼的抽出那封擱置已久的信紙,重新攤開來,看著上邊寫了半截的文字,不由得抿嘴笑了起來,仿佛心情也好了許多:
“可愛的小竹竹。親個……姐姐真地很喜歡你呀,很多次想給你介紹房媳婦兒,結(jié)果你總是冷冰冰的。老娘我……嗯,溫柔些,老姐我真的很生氣。你去那個廟里打架。我估計你還是打不贏,又得像條狗一樣逃回來。所以寫些東西取笑一下你?!?p> “我呢?趁你走的時候給別人下了點兒春藥,借種成功,只是不知道將來會生個寶貝女兒還是混帳兒子。這個箱子算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唯——點東西吧。老毛說過,他這輩子其實就影響了BJ邊邊上那點兒地方。記住,老娘也說過,老娘來這個世界一趟,其實也就只是留下這么一個箱子?!?p> “挺悲傷的是不是?大概世界上除了你之外,也沒有別的人能夠打開這個箱子,誰讓我這么溫柔善良的教會你在這個世界上毫無用處的五筆呢?可愛的小竹竹洋娃娃啊,老娘真想抱著你睡覺,你快點兒回來啊?!?p> 借著燭光,讀罷先前所寫的文字,葉輕眉似乎有了些許興致,輕輕提起翡翠管狼毫湖筆,以一種十分怪異的握姿,歪歪扭扭在文后繼續(xù)寫了起來:
“我把箱子放回老地方了,你應(yīng)該知道在哪里,嘻,如果你打開箱子看到這封信,那當然是知道在哪里,老娘好像又說了句廢話?!?p> “我現(xiàn)在只是好奇,我會生女兒還是兒子呢?如果是女兒就好,如果是兒子,就該輪到他爹頭痛,而且男人啊野心都太大,鬼知道會做出什么來?!?p> “好吧好吧,我承認我野心也大,不過想讓這個世界更美好一些,這樣一個小女子的美好愿望,難道應(yīng)孩用野心二字來形容嗎?”
“為什么感覺自己在寫遺言?去TMD,呸呸,太不吉利了。”
“嗯,誰知道呢?就當遺言吧,反正也寫順了,記住了,這把破槍別用了,大刀砍螞蟻,沒什么勁??赐赀@封信后,把這箱子毀了吧,別讓世界上的那些閑雜人等知道老娘光輝燦爛的一生,他們不配?!?p> “老娘來過,看過,玩過,當過首富,殺過親王,拔過老皇帝的胡子,借著這個世界的陽光燦爛過,就差一統(tǒng)天下了,偏生老娘不屑,如何?我的寶貝女兒啊,混帳兒子啊,估計怎么都沒我能折騰了,平平安的活下去就好?!?p> “唉……將來我老死之后,能夠回去那個世界嗎?”
“爸爸,媽媽,我很想你們?!?p> “小竹竹啊,其實你不明白我說的話,你不知道我是從哪里來的。我很孤單,這個世界上人來人往,但我依然孤單?!?p> “我很孤單?!?p> “老娘很孤單?!?p> 奮筆疾書寫完這封驚世駭俗的信,葉輕眉長舒了一口氣,擦了擦眼角晶瑩的淚花,輕輕吹干紙上殘余的墨汁,把信紙重新折了起來,塞進信封中,又取了漿糊,刷在封口處,將信仔細密封住了。
拿著信,轉(zhuǎn)身對著身后的紫檀書架,伸手拉了一下最邊上的一本不厚不薄的書,那書架便無聲無息的朝兩側(cè)閃出一道小門來。
門后是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地道,順著臺階往下走,盡頭是一間并不太大的地窖,正是當年這座別院主人留下的密室。自從葉輕眉搬進這別院,密室自然逃不出五竹的“眼睛”,很快便被發(fā)掘了出來。
密室最深處的墻邊,是一個形狀再普通不過的木臺,臺上擱著那個再熟悉不過的箱子,箱子旁還有一個小瓷瓶和一個鼓鼓囊囊的半大布袋。
葉輕眉從懷中取出一把黃銅鑄造的鑰匙,插入箱子正中的鑰匙孔中。喀嗒一聲,箱子前方的夾板彈開,露出一個小小的黑色板幕。板上有些奇怪的小方格子,每個格子上面有一個獨特的紋飾,輕輕一按,那些方格便會沉下去,發(fā)出嚓嚓的悅耳聲。
這個世界上的人不會知道這些小黑格子是什么,更不會知道這些格子上印著的奇怪紋飾是什么,唯有葉輕眉知道,那不過是前世常見的鍵盤而已,鍵盤上印著的,自然是英文字符和阿拉伯數(shù)字,還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快捷鍵。
“密碼是多少?”
葉輕眉輕輕揉了揉腦袋,都說一孕傻仨年,自打懷了孕,自己這記性便差了許多,加上好些年沒動過這箱子,想了好一會,才恍然大悟,笑道:“五竹!五筆!”
“幸虧當初沒選太復(fù)雜的密碼,否則自己也拿這箱子無可奈何了?!比~輕眉一邊慶幸,一邊伸出手指,輕輕敲擊在鍵盤上,輸入了五竹的名字“ggttgh”。
箱子輕輕一響,便開了。
箱子里共有三層,由于型狀限制,所以每一格都顯得很狹長。
第一格里,放著的是被分成三個部分的金屬工具,有的部分是管狀的,有的部分似乎適合握住,有的部分是奇形怪狀的金屬塊,表面寫著一行凹下去的字母:M82A1……
這是一把狙擊槍,一把這個世界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狙擊槍,如果配上破甲彈,可以隔著一公里的距離,射穿一堵厚厚的墻。當初剛進京的時候,自己便是拿著這把神器,于萬軍叢中取了兩位親王的首級,徹底改變了這個世界的方向。
可惜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外,再也沒人認得這把大殺器是做什么用的。
五竹知道嗎?這個只會用武力解決問題的大傻瓜,就算知道了,恐怕也會不屑去用的。
打開第二格,這里空空如也,葉輕眉將寫好的信仔細放到格里,正要關(guān)上箱子,突然眉角飛揚,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面露詭異笑容,慢慢沿著臺階回到書房里,從桌上取過一張紙條,提筆繼續(xù)寫起來:
“喂,如果是五竹的話??匆娔欠庑胖螅蛻?yīng)該馬上去毀這箱子,你居然還想繼續(xù)看,老實交待,你是誰?你是怎么打開這個箱子的?”
“估計不是我的閨女就是我的兒子。下面的東西等你搞出人命的時候再來看,切記!”
最后,在末尾畫了一個很夸張的感嘆號,底下是個更夸張的大圓圈,仿佛在警示未來的觀信人。
順著臺階再次回到密室,葉輕眉將紙條貼在箱子的最后一層上面。又從臺上的那個小瓷瓶里取出一小包藥丸。
這是軟磨硬泡從老費那里要來的墮胎藥。
幾個月前,當從肖恩口中得知自己已經(jīng)懷孕的時候,葉輕眉心下又驚又喜。這種喜悅?cè)缤郎厦恳粋€初為人母的年輕女子一樣,滿懷對腹中小生命的期盼和愛戀。
可當時恰逢神廟來人,葉輕眉也不知道自己能否闖過那一關(guān),心中滿是忐忑與愧疚,覺得這個小生命來的并不是時候。
為了以防萬一,葉輕眉找老費悄悄要來了這包墮胎藥,再三猶豫,還是下不了決心喝下去。
肚中畢竟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可以還沒見到燦爛的陽光,就在黑暗中悄悄離去?
作為一個母親,葉輕眉可以對任何人鐵石心腸,卻唯獨對腹中的孩子硬不起心腸。
歷任天脈者,從沒有在人間留下過一絲血脈,這是神廟嚴禁的違規(guī)行為。
葉輕眉翻閱神廟記錄時,便注意到了這一點,即便那個白發(fā)蒼蒼的波爾大法師也是這樣。他與深愛的姑娘共度了一生,卻沒有留下一兒半女,直到愛侶溘然逝去,才戀戀不舍的隨著神廟來人回到了自己出發(fā)的地方。
天脈者,只是神廟的使者,在人間行使完自己肩負的使命之后,就必須回到神廟,不能在人間留下任何印記。
這個人間,只能維持在一個恰當?shù)碾A段,不能過于落后,更不能過于先進,這是當初神廟的建造者留下的規(guī)則,主腦一直小心翼翼維護著這一脆弱的平衡。
所以在天脈者長成入世之前,都會被主腦毫不猶豫的去掉一部分機能,就像前一個世界里隨處可見的轉(zhuǎn)基因作物一樣。
神就是神!
人就是人!
絕不可以混淆血脈,把本不屬于這個世間的東西流傳下去。
葉輕眉輕撫著高高隆起的肚皮,心下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自己就成了天脈者中唯一的例外?
貼好那張紙條,葉輕眉又打開第三格,將藥包放在里邊,固定好,舒了口氣,笑魘如花,似乎是將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遺產(chǎn)傳給了自己的后代。
感情這東西,很容易就讓人忘了防范,忘了危險。也許有一天,自己的混賬小子或者寶貝女兒會用得著它,誰知道呢。
如果沒有骨肉的牽絆,也許這世間的很多事情,就不用再猶豫、彷徨、無助、癡戀、寄托和無奈。
緩緩放下箱蓋,箱子里發(fā)出極輕微的齒輪聲,黑色板幕自動收了回去,夾板落下,將箱子四角鎖的十分牢實。
除了那把鑰匙,這個世界上再也沒人能打得開它。
至于臺上那個布袋,里邊裝得不過是一包子彈罷了,葉輕眉如今連槍都不在意了,又怎么會在意這些子彈,就這么隨意的放在桌上,像小孩子裝著糖豆的包裝袋一樣。
……
順著臺階再次回到書房,剛剛關(guān)住書架的小門,轉(zhuǎn)過身來,葉輕眉感到一絲莫名的不安。
書房里安靜坐著一個人,頭戴斗篷,身上卻沒有一片雪花。
葉輕眉看著那人,嘆道:“波爾前輩,你還是來了。”
那人站起身來,摘下斗篷,露出滿頭白發(fā),目光和藹可親,望著葉輕眉,笑容滿臉,仿佛這世間沒有什么事情能讓他放棄快樂。
白發(fā)老人的話語如同磁鐵一樣吸引人心,緩慢而堅定的說道:“聽說你在這里干了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把主腦氣的半死,沒辦法,就把我派了過來,讓我勸你回家。”
“前輩,你一個人來的?”葉輕眉警惕的望了望那人身后,窗外仍然是大雪紛飛,并無絲毫異樣。
“放心,就我一個人。如今主腦手里的護衛(wèi)沒剩兩個了,總要省著點用才行。你那個小跟班現(xiàn)在還堵著神廟大門,廟里的人暫時一個也出不來。”
“那前輩你是怎么出來的?”
“我跟他說借借過,他就給我老人家讓開了,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波爾笑道。
“當年是您對我家小竹子做的手腳?”葉輕眉冰雪聰明,一聽這話,心下透亮,小心翼翼問出了這個埋藏已久的疑問。
波爾好像想起了什么搞笑的事情,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你的記憶體是個工科女博士,你可知道我的記憶體是誰?”
“一個大畫家?”葉輕眉想起當年看的畫冊,毫不猶豫說了出來。
“再猜猜?”
“一個大武術(shù)家?”葉輕眉又想起那些古樸無華卻改變了世界的武道秘籍,自信滿滿的猜道。
“都對,也都不對。我的記憶體其實是個IT男,平時最大的愛好就是當一個黑客,寫寫木馬程序,制造一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波爾眉毛飛起,似乎讓人猜而不中是個很有意思的事情。
見葉輕眉一臉茫然,波爾笑道:“當年我一時興起,編了個二維碼,隱藏在山水畫中,你那小跟班只要一看到,自然就不再是原來的他了。”
“前輩你搞的什么鬼?居然這么神奇?”
“沒什么,只是個模仿剛出殼小鴨子的木馬程序罷了,誰是他睜眼見到的第一個活人,就會一輩子把這人視為父母親人,言聽計從,終生相隨,不離不棄。
葉輕眉捧腹大笑道:“印隨學習?難怪小竹子每次看我,眼神都怪怪的。前輩你這玩笑開的可太大了點?!?p> 相隔三百年的兩個人,相視大笑,幾句話下來,竟如同忘年交一般,毫無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