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場小雨,至曉方停。
因此大軍難免耽擱了些許耽擱行軍的速度,馬蹄踩在泥濘的道路上,飛濺起大片的泥水。
突如其來的春雨,沒有給人帶來絲毫的清爽,反倒是頗覺山風微涼,極目望去,偌大的平野上數(shù)里外的景觀,盡收眼底,友野原的遼闊在山岳遍地的美作國內,極為少見。
領兵在前的浦上國宗一邊策馬,一邊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四顧身邊隨行的兵卒,盤算著此行出陣能否如愿得償,為主公奪回家業(yè)。
他今年還不到而立,就已經位至侍大將,且深得他叔父浦上國秀和家督浦上政宗倚重。
在旁人看來,在播磨國內可以稱得上是三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為過,許多豪族都說他日后的武名,定不會在浦上國秀之下。
他自少年時隨叔父出陣至今,也有七八年光景,一場場血戰(zhàn)磨礪了他的軍略、嫻熟了他的兵法,也將他從一名年輕武士錘煉成了現(xiàn)在這樣銳利如刀的侍大將。
不知道多少次的合戰(zhàn)大勝,讓他對美作國豪族的軍勢眾極為輕視,按著以往的經驗,他認為這次出陣美作國,無非是再次的大獲全勝,只不過這次不同以往的震懾為主的討伐,而是要將美作國內,原本歸屬主公浦上政宗的郡鄉(xiāng)全都收回,讓分裂多年的浦上家重新一統(tǒng),完成御家再興的壯舉。
在馬上轉身回望,不遠處,年近六旬卻仍舊老當益壯的叔父浦上國秀,正與部將日笠賴房并馬交談。
日笠賴房亦是追隨浦上家多年的家臣,兩人同為譜代重臣,來往相從甚密,早先浦上家尚能勉強維持和睦時,日笠賴房便在高天神城頗受島村盛實等人的打壓排擠,全虧浦上國秀出面為其抱不平,才得以保全。
故而此回,浦上家再起紛爭,他便毫不猶豫地從備前方面轉投向播磨,召集軍勢,隨從恩主出陣。
此刻全軍已經行入醫(yī)王山附近,前隊的足輕大將山本勝次郎幾次請示,是否泊軍休整的請求,都被浦上國秀回絕了。
根據(jù)使幡騎回報,美作國人眾聚集起來的聯(lián)軍就在友野原一帶,但不知為何突然開始四處流竄,行無定蹤。
在沒有找尋到星賀光重軍主力之前,決不可輕易放松懈怠,故而浦上國秀寧可全軍緩行推進,也不答應停下來休息。
這些出陣的軍勢,俱為征戰(zhàn)多年的精銳部眾,一天一夜的急行軍也經歷過多次,對這般強度的推進,也無甚感覺。
每個人都很隨意歡快,絲毫看不出來緊張的氣氛,仿佛他們此行不是去出陣合戰(zhàn),而是去隨從主將鷹狩獵鹿。
然而浦上國宗的心中,卻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他總覺得這一路行來有些詭異,準確說是行軍太過於順利,并沒有如前回那般遭遇豪族率軍攔截。
使幡騎多次探得前方有敵軍行蹤,但等部眾布列陣勢,徐徐推進過去,每每卻只有空蕩蕩的平野。
難道是這些豪族懾於本家的威勢,望風而逃?浦上國宗隨即自己就將這個念頭打消了,這些豪族現(xiàn)在還能逃到那里去,再退就要退出美作國的郡鄉(xiāng)了,興許是在虛張聲勢,為籠城戰(zhàn)爭取時間。
目前只剩這個理由,看似合理了,但那份惴惴不安的焦慮感,依舊揮之不去。
“吉備赤鬼百足眾……”
百無聊賴中,浦上國宗便又想起了這個名號。他聽說過太多的豪族名號,也擊敗過不少以“熊虎龍鷹”為名號的豪族。
這個“吉備赤鬼”的名號,過往倒也屢次出現(xiàn)過。不過此戰(zhàn)過后,大抵便就又要換人了。
他這般戲謔的想著,一騎使幡馳至,稟報前方五里外,出現(xiàn)大股軍勢。
一路上這等訊息聽多了,半點沒激起浦上國宗的戰(zhàn)心,他吩咐使幡騎再探,又派人依照先前那樣,去后隊向浦上國秀請示。
浦上國秀倒不松懈,立刻停下了與日笠賴房的交談,依慣例令全軍進入備戰(zhàn)狀態(tài)。浦上國秀只覺叔父有些多此一舉,但依言整頓前隊。
他部下三百名精銳旗本,全是從播磨國郡內各處賤民部落招募來的勇士,負矛持斧,皆披雙層掛甲。御敵對陣,每每沖鋒在前,摧枯拉朽,無往不利。
如今軍令既下,他們全部停步,從隨行的馱車上取了穿戴在外面的厚重脅楯甲,在身旁輔兵郎黨的幫助下,仔細披掛完備,方才重新列陣前進。
雖然經歷過不計其數(shù)的合戰(zhàn),但只要身處于這樣一群精銳的旗本之中,浦上國宗依然會感到心情激蕩,雖然吉備紀氏并非源平朝臣之姓,可武家好斗的秉性卻與二者形同。
“只盼這次莫要再撲個空?!彼胫R鞭輕輕敲打坐鞍,輕松地同左右笑談,見披甲授兵以畢,面色倏而肅然,出聲喝道:“與我出陣!”
同一時間,前隊響起了清脆的竹哨聲,這支總數(shù)六百余人備隊開始以提快的速度,加緊步伐。
待浦上國宗的前陣備隊行出百丈距離以后,后方的大隊人馬的部伍內,也響起了嘹亮的法螺號聲。
隨即十幾面赤色附旗從各備隊中揚起,跟隨著靠前的一面流旗,隨后全部軍勢也開始結成密集有序的兵陣,開始快步行進。
隨著軍勢的行進,使幡騎回報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到了最后浦上國宗端坐馬上向前眺望,透過眼前招展的靠旗,已能望見遠方正在匆忙列陣的美作軍。
最后一班使幡騎歸來,浦上國宗問道“此地名喚何處?”
那名使幡答道:“據(jù)鄉(xiāng)人所言,此地名為小里田,離此地不遠即是里田坂的山坳?!?p> 浦上國宗暗自點頭,望看對面的豪族軍勢,之間紛紛擾擾的雜兵隊陣中各處,尚有不少騎馬武士。
看來前番一路引誘己軍只此的,就當是他們了??此麄冞@陣勢似乎是想憑借人數(shù)優(yōu)勢,來在此同自己正面決戰(zhàn)。
但看對面那一揆流民般亂哄哄的雜兵,不但列陣散漫,各個也是手持竹槍木棒,甲胄全無,便如弱不禁風的蘆葦般模樣,又如何能與自己手下這些精銳旗本抗衡。
他在心底嘲笑對方一番,可見這幫美作豪族已經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隨即命令備隊原地休整,抓緊時間引用清水、兵糧丸,等待后方大隊軍勢跟上的功夫,盡快恢復體力。
與此同時,派出十余騎隨行的使幡,朝著敵陣疾沖而去,既是為了擾亂對方布陣,也是為了進行試探。
這十余騎,頃刻便沖到了距離敵陣百以內,張弓便射,頓時引起了美作軍雜兵的一陣恐慌,他們的前隊,甚至還起了一些小騷亂,全憑監(jiān)陣的武士彈壓,才勉強鎮(zhèn)壓下去。
浦上國宗此時仔細觀察著敵陣的情況。他命這十幾騎佯攻襲擾,逼近百步內,對方只是零星射出十幾支箭矢,亦不聞鐵炮聲響,由此可見,要么這支軍勢缺少武備弓矢,要么就是訓作極為精銳。
他當然不會認為是后者,再從對方前陣的騷亂可知,明顯是流民組成軍勢,基本上毫無大規(guī)模合戰(zhàn)的經歷,也許那些負責指揮的騎馬武士是善戰(zhàn)老卒,但單憑他們是不可能擋得住自己旗本的沖擊。
那十於騎使幡繞陣兜轉,馳馬在美作軍陣前從容不迫地飛奔而過,對前來驅逐自己的足輕隊,渾然不懼。
他們對這些雜兵隊的表現(xiàn),相當不屑一顧,當即并列隊,前者背弓挽槍,沖突在前,后者則散為兩翼,連連射中。
直到將敵陣第一列,攪擾到不得安寧,才放聲大笑著引馬而歸,自始至終,數(shù)千人的軍陣也沒有派兵追逐反擊,引得浦上國宗身旁席地而坐的浦上軍,哈哈大笑。
率領輔兵郎黨助戰(zhàn)的足輕大將山本勝次郎,甚至勸說浦上國宗直接以領兵沖殺,說不定便能趁其立足維穩(wěn),便將之一舉擊潰,縱然不克,也能夠先破前陣。
以寡擊眾,是為兵家大忌。浦上國宗沒有采納這個意見,耐下心來,靜靜等待浦上國秀率領后隊跟上。
浦上國秀帶領馬廻眾,登上距離美作軍不遠的一處高阜,駐馬眺望,遠處的寬闊的平野上,赫然列著一支龐大的軍勢,可不正是一直找尋的星賀光重所部。
星賀光重所列的此陣,長約六町開外,遮蔽四野。
百步為一町,為了便于軍勢調動,通常大將在布陣的時候,每三町的正面,一排約會有二百到三百名左右足輕。星賀光重派來誘敵深入的羸弱共有三千人,陣長六町。
即是說,每三町有一千五百人,而每一橫排,大約在二百人以內,他經過粗略的計算,得出對面此陣的縱列應約十排。
十排的縱列,算是較為深厚的陣勢了。
浦上國秀心道:“看來對方主將,也非不是毫不知兵,當亦是擔心我軍會對他發(fā)起破襲,故是陣型厚重”看完了美作軍陣的薄厚,又仔再細細看了一遭列陣兵卒們的武備甲械、以及隊列嚴整與否等情況。
身邊的日笠賴房也皺著眉頭,放眼觀瞧好一陣,憑借多年行伍,他對浦上國秀道:“美作軍陣厚而不嚴,末將觀之,其陣中之兵卒多為羸弱雜兵,行伍之間幾無約束,又其披甲兵卒,唯本陣那百名郎黨,且少騎馬。用旗本先手沖陣,我等掩殺而上,至多半個時辰,即可陷星賀光重此陣?!?p> 凡是陣勢列成,按照軍法,是嚴厲禁止兵卒們隨意說話的,一則,隨意攀談,軍令傳遞便容易遭受影響,二來,如果是有那膽怯、或有異心的兵卒,萬一鼓噪埋怨,也許就會動搖軍心。
對於此星賀光重不是不知,無奈這三千余中,基本都是臨時聚集起來的一揆流民,全無陣仗當前的令行禁止。
即便本陣百名壓陣的足輕,也都是各家豪族、國人眾配下的子弟、族人、郎黨,出於保護自家的莊園、田產才肯出兵。這些人能老實站好隊列,列成個陣型已是不錯了,又如何能夠約束他們說話?
而且這些人,多是頭次參與人數(shù)如此多的合戰(zhàn),或難免激動、或內心惶恐,且又被敵軍飛騎掠陣,耀武揚威,是以不斷同身旁的鄉(xiāng)黨竊竊私語,互相鼓勁打氣。
這等情景,落到浦上國宗、日笠賴房這等沙場宿將眼中,自然就輕而易舉地看穿他們底細和士氣如何。
浦上國宗秀雖然因為年邁體衰,不復當年的強橫,但素以強橫敢戰(zhàn)著稱的性格卻沒有絲毫的改變。
目測了一會兒敵陣周遭,只見茫?;脑瑳]有遮蔽,當無伏兵之慮。遂躍馬揚鞭,指點敵陣,與諸將說道:“先前與主公室津城內合議時,我戰(zhàn)前定策,主公率領主力拔克備前,先奪藥師、大膳、南、北增根四城,沿路迫進川取,繼而收復高天神城;我等以偏師與美作豪族會戰(zhàn)友野、井內之間,憑我播磨子弟之勇悍,以野戰(zhàn)而破其軍勢!”
“於今主公於備前連戰(zhàn)連捷,而我等頓兵挫敗。自古未聞,有主公親冒鋒鏑,而為人臣子者膽怯畏戰(zhàn)!今日必得攻破敵軍之陣,此戰(zhàn)若勝,備前一國、美作三郡三十萬石沃土盡歸我矣!介時主公何吝萬石封賞?諸將聽令!”
日笠賴房等武士俱下馬站定,圍列浦上國秀馬前,躬身聽令。
浦上國秀聲色俱厲,大聲訓教:“目付奉行何在!”
目付奉行長船宗光,拄刀出列。
“傳我軍令,虎滿丸破陣后,諸隊依據(jù)旗鼓號令是從,違令者斬!怯戰(zhàn)者斬!潰退者斬!此三斬不為兵卒而設,只為諸君為行。兵卒退者斬足輕組頭;足輕組頭退者,斬奉公人;奉公人退者斬奉行、佐將;奉行、佐將若潰敗逃散,我罪該當死!”
言罷,便又溫言撫慰道:“凡擒、斬敵軍總大將者,百金之賞!先潰敵陣者,亦是同賞!諸位,主公御恩供養(yǎng)我等多年,奉公死節(jié)便在今朝!”
日笠賴房等人凜然應諾。
蓬萊三人
戰(zhàn)國出陣,如果是長距離行軍,都是有牛馬拖車、或者陣夫來攜帶沉重的甲胄,并不是全副披掛行軍,不過到底這些牛馬車輛的具體數(shù)目如何,這個沒有定數(shù)。 全看大名的財力,江戶幕府時期,酒井家前去江戶參見的軍勢,二百八十人攜帶了差不多三十多輛拖車,以及若干牛馬,平均十人一車。 戰(zhàn)國其實基本做不到如此比例,參考價值偏低,倒是長尾家出陣關東征集了許多牛馬轉運,考慮到越后山道難行,應當不是慣例。 竹哨子,在合戰(zhàn)中使用不算頻繁,主要是交戰(zhàn)前負責傳訊。 附旗:全名乳附旗,可以理解為百人隊以下的小旗幟。 流旗:引導備隊的贊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