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逝而如飛。
轉(zhuǎn)眼,又過去將近二十年。
……
……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抬頭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加一九,耕牛兒遍地走……”
路遺怏怏地一邊揮舞牛鞭,一邊輕聲哼唱二十四節(jié)氣歌。
時值元康三年冬末,年關(guān)將至,北風(fēng)呼呼啦啦從冬初一直吹到冬末。
日日卷殘陽,掃落葉,寒冷肅殺。
吹得人縮手縮腳,凍得人滿臉通紅。
好在,昨日那場大雪今晨卯時不到便停了。
雖然廟外路邊山間的雪,足足積了一尺之厚,但師徒四人仍舊選擇繼續(xù)趕著牛車往費縣出發(fā)。
他們已經(jīng)在破廟里縮了將近兩日,卻因為懼冷,半點野味沒去打,只將就吃了些干糧,現(xiàn)在又冷又餓。
而那牛車,載了他們一路,也已經(jīng)破爛得不成樣子,每走一步都會吱嘎作響。
前路……似乎還有一點遠(yuǎn)。
交迫的饑寒,讓他們個個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然而一想著,等到了縣城,便能吃到熱乎的包子,可口的香粥,圍在炭火盆子旁邊,將已經(jīng)凍木的手腳烤到發(fā)紅發(fā)燙,幾人又覺得胸間似都涌出無限力量。
“化雪了??!”
看著山谷土路邊慢慢露出草尖石棱的路面,感受著撲面而來的風(fēng)中粗礪,路遺很不是滋味地摸了摸不爭氣的肚子。
他搔了搔額前蓬亂的碎發(fā),將手中的鞭子甩扔到一個光頭大漢身前,半瞠著墨綠色的雙眼,有氣無力說道:
“更要冷了,車師弟換你來!”
車思病正趴在車板上,翻看一本發(fā)黃軟爛的破符書。
他被打擾了看書也不惱,合上符書,小心翼翼重新擱回自己微微敞口的襟前。
他那生怕稍一用力,就將自己這唯一的寶貝捏成齏粉似的纖巧模樣,配著他那身鼓囔囔仿佛要將衣衫撐裂的腱子肉,說不出的違和怪異。
拾起牛鞭,才休息了沒多久的車思病又坐上車轅。
賣力地?fù)]動,規(guī)律地抽打,似有用不完的氣力。
一聲聲脆響和著軋軋的輪聲響徹山谷。
“大師兄,說好的輪流趕車,你這不過一柱香的功夫,怎么就又躺下了?!”
“開始化雪了!
這么大冷的天,就你大師兄我這單薄金貴的小身板,用來趕牛車豈不糟蹋?!”
路遺緊緊身上微微有些破爛的衣袍,將已經(jīng)蓋舊的棉布毯往自己這邊扯了扯,壓在腿下。
然后他團了團窩在茅草堆里,將頭臉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青袍道人的臀肉,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
“你就是欺負(fù)二師兄老實!”
“哎呀師妹,師兄這叫物盡其材,人盡其用!”
“冷的話用風(fēng)熱符暖身不就好了!”
“你倒是舍得,筆墨紙硯不要錢嗎?
不養(yǎng)家不知油鹽貴的小丫頭片子!”
看小姑娘一臉不服氣,路遺擺擺手:
“行啦,車師弟都沒抱怨,你就省些力氣。
到費縣還得大半日,話說多了,更會覺得腹中饑餓。
師兄要睡了,你莫吵吵。”
說完路遺果然閉眼不再搭話,小師妹沒好氣地踹他一腳。
見他沒有反應(yīng),便將棉布毯整個掀起,灌進一大股凜冽的冬風(fēng)。
路遺猛感身下一涼,抖個激靈,下意識便坐起身回望茅草堆里看不到頭臉的青袍道人。
看他沒有要醒的意思,才微微松口氣。
抬眼對上小師妹泛著得意之色的眼睛,路遺促狹一笑說道:
“佘初,你再鬧,信不信我把師父薅醒?!”
聽到威脅,佘初趕忙擺手,“別別別,大師兄,我錯了!”
一邊說,小姑娘一邊極盡討好地為路遺掖了掖棉毯,后老老實實盤腿靠坐到了車板邊沿。
果然不敢再多說一字。
車思病聽著身后的動靜,憨憨一笑,更賣力地?fù)]起了牛鞭。
一路上喝風(fēng)飲礫,顛簸不停,當(dāng)師徒四人終于到得費縣城外,已經(jīng)時進黃昏。
牛車一停,路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適安穩(wěn),難得地不用人叫,就掀開棉毯自己爬了起來。
看他跳下車,佘初拍著身上的草屑問:
“大師兄,我們?nèi)肓顺且睦锶グ???p> 路遺耷下眼皮,略作思索,“師父說要尋個有緣人……”
“何謂有緣?”
“這他沒細(xì)說……
但我,曾有好幾次,都看他望著一副畫像出神?!?p> “莫非是師父的故友,或者意中人?”
“看來不像,那畫像破破爛爛,是被人撕碎后重新粘起來的!
而且,畫像上的人,雖然……”
路遺想到自己曾經(jīng)所見那絕色容顏——紅衣白發(fā)紅眸,飄散似仙——臉上忽然變得微燙,面對自己的師妹,竟是不好啟齒講明。
“總而言之,畫像上的人,是個男子!
雖然師父未曾明說,但想來與那畫中人不無關(guān)系?!?p> 佘初沒有看過畫像,聽路遺說完茫然更甚:
“那畫中人,是什么身份?又該如何尋找?”
路遺搖搖頭表示不知,沉默一陣,望望將晚的天色,無奈說道:
“這費縣縣城不小,找起來可不容易,得先找個地兒安頓下來!”
費縣,隸屬城陽。
位于國都莒縣的西南方向。
乃城陽國排行第四的大縣。
也算得上幅員遼闊,物阜民豐。
車思病聽到“安頓”二字,趕忙湊過來:
“師兄,這么說,我們這次要待很久?”
路遺點頭。
車思病面上的神色更加疑惑。
佘初望望還躺在牛車上的長眉長須道人。
看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露出頭臉,似乎還在做美夢,正咂巴著嘴咀嚼,也有些疑惑。
“師父最近好生憊懶,要找人又不跟我們講明白找甚么人,怎么找!
常住的話,只怕要費不少銀子!”
佘初說話向來比較跳脫,師兄弟二人早已經(jīng)習(xí)慣,沒覺著有甚不對。
不過,銀子不夠,確實是個天大的問題。
一文錢難倒多少英雄漢,他們師徒幾人自然更不是例外。
眼下有的,統(tǒng)共也不過幾兩碎銀。
要供四人吃喝,只怕對付不了幾日。
尤其是有車思病這樣一個大胃囊,還有他們師父那樣的刁嘴之人存在……
三人不約而同望向牛車上的中年道人。
道人微臟的青袍之下,粗細(xì)適中的四肢因為沒了阻礙,都伸展開來,直接擺成了個大字。
見其神情愜意,幾人默默都在想,有這樣的師父在,他們或許永遠(yuǎn)都只配睡窩棚柴房……
然而問題是,沒得選擇的時候,茅草堆也可以將就,可若有得選,想睡窩棚,其實也是一種奢望……
一個個苦大仇深地盯著他們師父的臉,一想到他明明潦倒邋遢,還窮講究、刁鉆刻薄的模樣,就千感萬嘆,倍覺疲累。
但有甚辦法,誰讓人是師父他們是徒弟?
對于這個一言不合就撒潑打滾賣慘苦嚎的賴皮師父,師兄妹幾個,唯一能做的就是順從。
否則等待他們的,就是來自路人的連綿指責(zé)。
忤逆不孝、虐待老弱之類的罵聲,可謂鋪天蓋地。
單是口水,都能將他們幾個可憐的小東西逐個淹死。
吃過幾次虧后,師兄妹幾個都不敢再有半點不敬不從。
正想著,中年道人似乎感受到了來自幾人幽怨的目光,緩緩睜開了眼。
與此同時,一道腹鼓轟隆響起,如雷鳴般炸響在幾人耳邊。
道人咂巴著嘴,半耷著眼皮坐起來。
他茫然地望望大小不一的徒弟們,干脆利落地吩咐道:
“為師餓了,拿吃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