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欄。
夜色漸晚。
隨著徐家頭牌的黃衣女子和江州女子表演完畢,瓦舍中的氣氛從高潮慢慢回落,每一個客人臉上都帶著興奮過后的潮紅,大多喊累了的,便坐在客座上,有氣無力地隨手鼓鼓掌。
便在這氣氛漸冷的時刻,輪到如煙登臺了。
陸安平嘬著拇指上粘稠的糖糕,朝如煙揮了揮手:“加油。”
如煙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再睜開時,宛若換了一個人般。
目流綺彩,香姿五色,神韻天然。
場外傳來稀稀拉拉的掌聲,但如煙卻沒受什么影響。
她踏著蓮步款款登臺,婀娜多姿,儀態(tài)萬千。
隨著她微微福身,臺下也徹底安靜了下來,看著眼前雖樣貌絕美,但卻沒什么名氣的清倌,并沒有太多人抱有期待。
今年花魁的競爭太過激烈,先前的黃衣女子和江州女子之爭,已經(jīng)奪得了今晚大半紅籌。
最后誰會當選,也就是看最后清點紅籌,誰的數(shù)目較多便是了。
在客人們看來,這時候上臺表演的紅牌們,也就是乘今晚月色正好,登臺助興,搏個臉熟,好讓以后大家去勾欄的時候,想起還有這號人罷了。
如煙看著臺下各自喧嘩的客人們,并未心焦,反而走到早已擺放好的瑤琴邊,坐下了。
這下,原本還有少許注意臺上的客人也轉(zhuǎn)過了身去。
月色正好,談興正濃,你不跳幾曲濃詞艷舞助助興,竟然坐下唱曲了?
這么清淡,誰要看啊!
臺下客座,兩旁瓦舍,都各自喧囂,沒有人再注意臺上這位無人認識的清倌。
劃拳聲,叫賣聲,小二的呼喊聲,相鄰兩桌一言不合的打鬧聲,匯聚成了已經(jīng)接近尾聲的勾欄中秋夜。
淙!
一聲琴音忽然響起,又慢慢回落,在這嘈雜的環(huán)境里顯得極為突兀。
有些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往臺上看去。
一道道悠揚琴音裊裊升起,如天外之音流淌而來,眾人正驚異于這完全未曾聽過的奇妙音調(diào),極近空靈的歌聲悠然而起。
“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這曲調(diào)空靈且輕,但不知為何,卻猶如天音傳耳,潮水般往整個勾欄外傳揚而去,慢慢的,越來越多的人放下了手中杯盞,凝神靜聽著那不知何處傳來的縹緲仙音。
不多時,整條熱鬧喧嘩的長街竟就這樣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空靈琴音和悅耳曲調(diào)在空氣中徜徉。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p> “此事古難全?!?p> 坐在臺上輕撫瑤琴的如煙撥動著琴弦,彈下最后的曲調(diào),嘆出最后的結(jié)句,音律婉轉(zhuǎn),眼波如煙。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一時間,萬籟俱靜,臺下眾人皆屏氣凝神,深怕打碎了這夢一般的仙境之音。
如煙站起身來,朝著臺下微微一福,俄頃,揚首,巧笑倩兮,美目四顧。
轟的一聲,臺底下瞬間炸開,所有人瘋了般拼命上涌,紅籌不要錢似的往籮筐里砸了過去。
……
翊王府。
后院園林。
于明忠領著一眾書生,嘲笑著陸輕云“代兄作詩”的行徑,言辭之輕蔑,就連一旁的花霖郡主都忍不住了。
但花霖郡主自小就不愛念書,吃了沒有文化的虧,口舌之爭,哪里辯得過這些巧言利口的讀書人,一時竟也急紅了臉。
便在這時,一名白袍男子哈哈笑著走上前來:“今夜月色怡人,此詩也確實精妙,要我說,它是何人所作,實在沒那么要緊,今夜過去,世人都知曉陸府出了一首好詩,是陸家小姐所寫,還是陸家公子所作,后人自會分辨,對吧?”
這一段話說得倒是巧妙,一來肯定這詩精妙,日后定會傳響,二來也點明了作者之事,若是以后陸安平仍有詩作現(xiàn)世,那大家自然會將這詩作算作他所寫。
可若是他再無詩文現(xiàn)世……
那可就容不得旁人閑言碎語了。
看到白袍男子出現(xiàn),眾人紛紛躬身行禮:“見過世子?!?p> 花霖郡主也是跑上前去,抱著世子手臂開始撒嬌:“哥,他們欺負人!”
世子擺了擺手:“詩會中多有爭論,這是常事,不必放在心上?!?p> 他心中卻埋怨著,那位殿下看這邊吵鬧個不停,推了自己出來勸解,他倒好,躲到一旁看熱鬧去了。
便在這時,院外忽然有人喊道:“今日詩詞魁首出了!”
這話一傳來,各人紛紛側(cè)目。
“???今年魁首竟出得如此之快?難道便是剛剛陸府小姐這首?”
“怎么可能?這首詩雖好,但與中秋節(jié)氣卻并無關系,沒法參與魁首之評的。”
“那是哪家詩會上出來的?梨園詩會?流水詩會?還是長樂詩會?”
有人一連報了好幾個詩會的名字,往年的詩詞魁首,基本上都是從這些詩會里評選出來的。
“都不是,好像……好像是從……從勾欄里傳出來的詩詞……”
說這話的人,自己似乎都有些不確定。
“勾欄!”
有人驚呼。
“勾欄里的詩詞什么時候也能評詩詞魁首了,我大新詩壇竟衰落至此么。”
于忠明輕蔑一笑,全當這是外頭傳進來的流言。
但不一會兒,全不斷有消息從院外傳來,到處都在瘋傳,說今夜勾欄里出了一篇驚世名作。
偷瞄了一眼錦衣男子好奇寶寶的模樣,白袍男子輕咳一聲,大手一揮:“令人抄錄上來!”
不一會兒,便有手腳麻利的下人捧著一卷墨跡尚未干透的卷紙,上氣不接下氣地送了過來。
白袍男子原本想交于錦衣男子先看一眼,但卻見對方偷偷搖了搖頭,他心中了然,便干脆將卷紙往案幾上一放,緩緩撥開。
宣紙算不得是上好的材質(zhì),顯然是街坊里隨手買來的,字跡也較為潦草,看來抄寫之人心情頗為激動。
但在場都是飽讀詩書的讀書人,辨認這字跡卻也還算輕松。
于是便有人當先念了出來。
“明月幾時有?”
“這是首詞?不是詩?”
眾人心中便有了些底,勾欄瓦舍風月之所,向來是煙花詞曲傳唱之地。
要說名詩,那地方確實寫不出來,但一些耳熟能詳?shù)脑~作,卻還是有的。
眾人圍在案幾盤,一字一句輕念著,越到最后,聲音卻越來越低。
每個人都掩飾不住眼中的震撼,所有人都爭先恐后地往下看去,想看看寫出這詞作的神仙人物,到底是誰。
白袍男子也是一樣,他迫不及待地將紙張最后卷起的那段撥開,撫平,然后看到了一個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名字。
“陸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