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日子總是泛善可陳,但好在每天做的都是自己喜歡的事情。
周懷衷從前每日都是這樣想的,可最近,他有些懷疑人生,因為那個被臨時抓壯丁的演講比賽。
稿子他倒是按時交了上去,但一連被張館打回來了三次,以同樣的理由——假、大、虛、空。
“張館,這絕對是真情實感,”已經束手無策的周懷衷只能硬著頭皮辯解,“至少絕對不假?!?p> 張館恨鐵不成鋼地揉著太陽穴,另一只手擱在桌上,緩慢地敲著桌面,一下一下,敲在周懷衷的心上。
他只覺自己越發(fā)心虛,三秒之后,迅速認慫,“我拿回去接著改。”
“小周啊,”張館嘆了口氣,周懷衷莫名覺得他為了此事連白頭發(fā)都多了幾根,“你是講解員,了解黨史,喜歡抒發(fā)情懷,這我理解。但演講稿,總要言之有物,你不能通篇空發(fā)情懷啊?!?p> “我舉例子了......”周懷衷小聲地反駁,聲音很快被張館蓋過。
“是,你舉了,排比句倒是用得很漂亮,但論點呢?現實意義呢?時代強音呢?”
周懷衷像個小學生一樣垂手站在那里,心里暗暗叫苦,他就知道演講稿一點兒都不好寫。
張館搖搖頭,復又苦口婆心地教,“小周啊,現在都進入改革開放新時代了,英模榜樣,不必都從過去找嘛,革命精神鼓舞我們前進這沒錯,但也要與時俱進,發(fā)掘時代精神啊。”
這話,張館已經說了三遍了,他不厭其煩地強調,周懷衷也只能盡己所能去理解。
“時代變了啊,愛黨愛國的方式也多了,眼界不妨放寬一點......”
“大人,時代變了。”周懷衷耳邊驀然響起楚天的聲音,她當時也是這么說的,時代變了。
末了,覺得自己終于講透了的張館將演講稿遞給周懷衷,“好好想想,好好改......你要實在想不明白,就去讀讀我黨歷屆領導人的著作,革命時期、建設時期、改革時期,讀完你就明白什么叫與時俱進了。”
周懷衷雙手接過稿子,認真點點頭表示受教,卻在心里嘆了口氣。
其實不是不懂這些道理,只是缺乏那一份打心底的認同感,是因為自己打心底里不認可所謂的“時代強音”,總覺得英雄應該出于血與火的年代。
所以那份稿子里并不是沒有提到時代精神,可是那些干巴巴的口號,連他自己都打動不了,又如何能過張館那一關呢?
周懷衷苦笑一聲,決定在下班后去一趟舊書攤。
他當然可以去網上直接買一套新書,但周懷衷覺得,他需要的不是書,而是二手書里可能存在的上一位主人的心得筆記。
他需要另一個人來說服他,可張館的指導多是泛泛而談,不然他也不至于改了三遍還沒改到點子上。
F大旁邊有一家久負盛名的舊書店,周懷衷到的時候正是飯點,所以書店里人不算多。
很是有些年頭的舊書摞得比人還高,他小心地在書山里穿行,四下找著張館推薦的書,不想,竟又碰見了熟人。
楚天見著他時的神情幾乎與見到鬼無異,周懷衷甚至能從那雙瞪得溜圓的杏眼中讀出那句未說出口的“how old are you?”
周懷衷無奈地笑笑,走上前去揮了揮手,“好巧,又見面了?!?p> “好、巧?”楚天挑眉,一字一頓地重復了一遍。
“也是,這都能遇見已經不能用巧合解釋了,”周懷衷摩挲著下巴,余光瞥見楚天唇角一抹調侃的笑,突然起了一分玩笑的心思,于是話鋒一轉,“所以......你跟蹤我?”
“你......!”楚天的笑容就那么硬生生地僵住了,大約是沒想到竟有人這般倒打一耙,這個能言善辯的小姑娘努力了幾次,竟沒能再吐出一個字來。
“好了好了,”周懷衷故作不在意地擺擺手,方才的郁結在這一個小小的玩笑中得到了舒緩,“被發(fā)現就被發(fā)現唄,我不會追究的。”
“這位朋友,”顧及著書店不能大聲喧嘩,楚天控制著音量,咬牙切齒地開口,“這是在我學校附近,我十分鐘前剛剛下課,我順路過來買兩本書,你哪只眼睛能得出這個結論?”
效果差不多了,玩笑點到為止,周懷衷悠然轉移了話題,“什么書?”
“《毛選》,”楚天將手中的書翻過來給他看了一眼,一挑眉,反問了回去,“你呢?”
周懷衷眼神亮了一下,他突然覺得,與其去找那些不一定存在的心得筆記,不如就和眼前這位聊聊,或許會更有收獲。
“巧了,也是《毛選》,”周懷衷說著順勢從手邊的書堆上拿起一本,在楚天懷疑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往收銀臺走,“走吧,請你吃飯?!?p> “干嘛?”楚天皺皺眉,眼中的懷疑更甚,甚至有些質疑的意味,“我在食堂吃完了。”
“就當宵夜了,”周懷衷迅速付完錢,站在一邊等楚天,“有事想請教。”
話說到這份上了,楚天也不能不去了,她結完賬,拎著袋子跟著周懷衷出去,“什么事情?”
“你應該先問去哪吃飯?!?p> 看著不知道為什么心情頗好的周懷衷,楚天莫名覺得自己上了賊船。
餐廳選在F大附近,上菜前的空隙,周懷衷將演講稿遞給了楚天。
“什么東西?”楚天接過來,順口問道。
“市里舉辦演講比賽,領導派我參賽,這是演講稿......被打回來三次了?!敝軕阎院喴f明了情況,態(tài)度十分誠懇。
楚天靠在椅背上,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輕笑了一聲,“讓我猜猜它被打回來的理由......假大虛空?”
周懷衷眉頭一跳,“你怎么知道?”
楚天撇撇嘴,將演講稿放回到桌上,“我過去幾年交的感想,十篇可能有九篇在犯這個毛病?!?p> 周懷衷被噎了一下,嘴角抽了抽,“你還真是擅長自我批評......”
“要用夠用好批評與自我批評這個武器嘛,”楚天作勢咳了兩聲,領導發(fā)言一般將兩手交叉放在桌子上,“要聽一聽我的階段性成果嗎?”
周懷衷十分配合地坐直了身子,做了一個“請”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