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怎么煉字,有什么辦法和思路,要煉出什么效果,就可以開始煉字。
這是李承天第一次知道煉字的含義,也是第一次煉字。
他要煉的這兩個字,在一首五律中的頷聯(lián),也就是第三四句,這個位置,雖然五律要求對仗,相對麻煩,但在古人的詩作中,往往卻能出現(xiàn)千古佳句。
比如春曉作者孟浩然的另一首詩《望洞庭湖贈張丞相》,其中的三四句,就是很多人都耳熟能詳?shù)摹皻庹粼茐魸?,波撼岳陽城”?p> 再比如孟浩然的另一首詩《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中的三四句:
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
《早寒江上有懷》的三四句:
我家襄水曲,遙隔楚云端。
《留別王維》的三四句: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與諸子登硯山》的三四句: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等等,都是頷聯(lián)三四兩句,字句閃耀成經典。
不僅僅是孟浩然,李白,杜甫,王維,王勃,駱賓王,陳子昂,李頎,岑參,高適,劉禹錫,李商隱,杜牧……
所有的寫過五律,并寫出佳作的詩人或者大詩人,都會有三四句明耀千古的作品。
隨便一舉,李白就有“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人分千里外,興在一杯中”“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天清一雁遠,海闊孤帆遲”“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
杜甫就有“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
王維就有“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流水如有意,暮云相與還”“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
其他的大詩人也是如此。
這兩句的位置,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么多好句?
原因就在于它們的位置。
在律詩中,無論是五律還是七律,這頷聯(lián)的第三第四句,都是非常重要的位置。
這不是說,其他位置不重要,其他位置當然也重要,只是相對來說,這兩句不需要特別交代詩的開始所必須交代的東西,有更多的空間發(fā)揮,而且開始對仗,會更好的將句子精煉濃縮,把精彩的元素留下,不精彩的舍棄。
這樣,這頷聯(lián)的第三第四句,就會變成一個濃縮精彩的地方,會讓人才看一眼,就被它吸引。
說的俗一點,用人作比喻,這個位置,就是人的胸膛,無論是男女,胸膛寬闊挺拔,都會引人注意。
如果覺得不夠形象,可去想一下那些人間胸器對視覺的沖擊力。
有個成語叫昂首挺胸。
其實這在詩中也是適用的。
因為人的審美,不是憑空而來的,而是群族共性,歷史積淀等等因素共同促成的。
對人的審美,和對詩的審美,本質都是人在用共同形成的審美體系,去審視。這個體系是通用的,所以昂首挺胸的人,讓人看著賞心悅目,昂首挺胸的詩,也會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同樣的,因為這兩句的位置這么重要,所以創(chuàng)作起來,也會非常的不易。
很多人往往創(chuàng)作首尾,可能只要一會兒,但要把中間兩個對仗的對聯(lián)寫好,就要花費數(shù)倍數(shù)十倍的精力才能完成。
懂得人都知道,一首律詩,只是首尾很爛,這并不算太失敗,但如果中間的頷聯(lián)頸聯(lián),三四五六句,都沒一句像樣的,那就是真的爛,爛的不能再爛了。
寫律詩,可以首尾不太行,但中間一定不能不行。
就像男人可以禿頂,可以臉長得不行,可以腿腳不好,但要是關鍵位置不行,那就真是個徹徹底底的悲劇了。
當然,最好的還是從上到下,從頭到腳,哪都行。
不過這很難。
非常難。
強如李杜,也不能說他們就能隨便盡善盡美。
比如杜甫的七律登高。
這首七律,歷來都被尊稱為古今七律第一。
但是這首詩的首尾,就不是很理想,被古往今來,許多人拿出來說事。
《藝苑卮言》:何仲默取沈云卿“獨不見”,嚴滄浪取崔司勛《黃鶴樓》,為七言律壓卷。二詩固勝,百尺無枝,亭亭獨上,在厥體中,要不得為第一也?!隙偶校嵘鯋邸帮L急天高”一章,結亦微弱。
《五色批本杜工部集》:起結皆臃腫逗滯,節(jié)促而興短,句句實,乃不滿耳。
《唐音癸簽》:無論結語膇重,即起處“鳥飛回”三字,亦勉強屬對,無意味。
《刪訂唐詩解》:太白過散,少陵過整,故此詩起太實,結亦滯。
……
但是從來沒人說中間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如何如何不好的。
所以律詩看起來有四聯(lián)八句,中間兩聯(lián)四句好像只占了一半,但是能把這兩聯(lián)寫好,那就成功了百分之七十。
但這也并不容易,不比全詩都好,容易多少。
不過好在此時的李承天,對這些并沒有什么概念,不然他肯定要被嚇的,還沒開始煉字,就沒了信心。
他此時無知無畏,初生牛犢不怕虎,正好有一股生猛勁,不會顧及太多套路,被束縛思想。
這對他來說,是非常大的優(yōu)勢。
寫詩最怕的就是千篇一律的套路寫作,多一篇不多,少一篇不少,跟制造垃圾一樣。
他現(xiàn)在剛開始接觸寫詩,心中沒有套路,單單這個狀態(tài),其實和達到登峰造極,最終無招勝有招的境界狀態(tài)是不差的。
有這種狀態(tài),去寫詩,去煉字,往往能有意想不到驚喜。
“每個字都要有聯(lián)系,字前面的,字后面的,都要相互能結合,能關聯(lián)?!?p> “這老人家給我的例子,如象散出生發(fā)等等,單看起來,似乎確實沒什么問題,但這幾個字,放在整首詩里去看,好像就和前面后面,少了一些聯(lián)系?!?p> 李承天沒有直接去想用什么字練,而是先試著用剛剛學來知識,去檢驗老人給他的句子。
這很聰明。
一方面,直接去煉,對于現(xiàn)在的他來說,基本和無中生有是沒什么區(qū)別的,難度很大。
另一方面,雖然如象散出這些老人給出的字,不是最佳答案,但是也各自有各自的特點,可以算是失敗的案例進行解析,從中總結出一些東西,供他參考。
“如和象,只是把高樹和翠荇,遠山和青蓮聯(lián)系在了一起,與前面的石臥涼陰下,漫觀曲岸前,沒什么關系,與后面的云浪起平底,江流欲滿天,也沒什么關系,與最后的晚風亦佳興,隨意夕陽偏,更沒什么關系?!?p> “散和出,比如和象多了一些動態(tài),但依舊只是把高樹翠荇,遠山青蓮聯(lián)系在一起,也沒有和前后連接起來?!?p> “生和發(fā),和散和出,也一樣,都是有了一點動態(tài),但是沒和前后聯(lián)系。”
“吹和映,吹就是風,和晚風有關系,映就是水,和江流有關系,這兩個字和前后都有關系,照理說,應該可以啊,怎么也不行呢?”
“哦,對,不僅僅要有關系,還要好看,吹和映,可能在這個好看的層次,少了點東西?!?p> “至于別的,要么就是和上下沒關系,要么就和吹和映一樣,可能不夠精彩的?!?p> “有方向了。”
逐一分析了老人家給他的例子之后,他頗有收獲,心中不由驚喜起來。
“就順著吹和映這個方向去煉字,這就是正確的方向,只要能找到比這兩個字更好的,那興許就能找到最合適的字了。”
“吹是風,映是水,就找和風水有關的字來試試?!?p> ……